夜幕降臨,又是一日結束了。

莫蕭氏坐在窗前呆呆的看著初上的月牙,腦海中忽然掠過了昔年在倚翠樓的一些情景。

那時候她明媚動人。

那時候她花容月貌。

那時候她夭桃穠李。

那時候她是倚翠樓的頭牌姑娘,日子風光,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雙腿一張,錢銖跟水一樣流入進來。

莫蕭氏卻不喜歡這樣的日子,她和樓裡那些張嘴說‘草你’、閉嘴喊‘草我’的粗俗女人不一樣,她出身書香門第,祖上三代都是舉人。

本來她的命運應該是在一個細雨朦朧的日子認識一個笑容爽朗的書生,然後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嫁給他,給他紅袖添香、陪他博覽群書。

可惜一切都在一個午後變了,蕭家大人落入大獄,她們兄弟姐妹一群孩子流落街頭。

流落街頭的日子不好過,比她進入倚翠樓還要難過,但她是有過好日子的人,所以儘管後來進了倚翠樓後穿金戴銀,可她並不滿足,她想要的是紅袖添香夜讀書。

於是她在成為樓裡頭牌的時候主動認識了來到樓裡的趕考書生,並慷慨解囊資助他們去上京趕考,指望等他們功成名就能給自己一個名分。

她不求正室,她只想給夫君紅袖添香。

可惜來到倚翠樓的趕考書生不少,能高中的不多,高中了還記得她的更是一個都沒有。

後來她想明白了,戲曲小說裡的風塵女與有才郎的故事都是假的,或許世上有些有情有義的好郎君,可那些人怎麼會來青樓尋歡作樂呢?而且她為了感動書生,還特意挑選了一些窮困潦倒的書生去資助。

這些人在地上對她千恩萬謝、情意綿綿,在床上柔情似水,可是轉過頭來就把她給棄之敝履。

潦倒書生多薄情!想想也是,潦倒窮困還留戀青樓的書生算什麼東西?罵他們一句‘潑皮’,街頭巷尾的潑皮都不樂意,覺得侮辱了自己。

總之經歷過幾次情傷,莫蕭氏忽然驚恐的發現自己年紀不小了,小時候跟隨阿爹讀過的兩句詩出現在她面前: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莫蕭氏猛然驚醒!老話說得好,娼婦從良金不換。

女人一旦下定決心,那做起事來比男人要心狠手辣多了。

莫蕭氏從她豢養的舔狗中選了最好的一條,也就是同福客棧的莫家豪,然後火速嫁給他。

之所以選莫家豪,不光是莫家有錢,還因為他只有一個原配妻子,不像其他狗一樣家裡還養著若干母狗。

莫家豪不是書生,莫蕭氏不能給他紅袖添香,所以她嫁過來有別的目的。

她要給自己的後半生找一個穩妥的保障。

所有阻攔她達成目的的攔路石都要搬開!“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陣忽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她回憶的思緒,莫蕭氏端起火燭警惕的問道:“誰?”

“老闆娘,是我,小二,王小二.”

莫蕭氏扭胯搖臀去開啟門,一張憨厚的圓臉蛋出現在她面前:“小二,我讓你打聽的事你打聽到了?”

王小二抹了把汗道:“打聽了,後院那間房裡確實有不少死人.”

“他們都是怎麼死的?”

莫蕭氏急忙問道,樓下響起砰砰砰的聲音,聽到這聲音她又急忙說道,“你進來說話.”

她心神不寧的往後退了一步要讓開位置,王小二跟著她腳步要往裡走,但他抬頭往裡一看圓臉蛋上猛的露出驚恐之色,二話不說轉身就跑!‘蹬蹬蹬’,人影消失在樓道里。

事發突然莫蕭氏未能反應過來,她愣了愣,隨即渾身發冷:自己身後有東西!嚇得王小二這二愣子連一句話都不敢說,轉身就逃跑的東西!她瞭解王小二的性子,這年輕人腦袋裡差點事,憨厚魯莽,能把這樣一個青年嚇得不敢出聲、只顧逃命的東西,是什麼?莫蕭氏的身軀變得僵硬起來。

夜風從窗戶吹進來,吹動床邊茶几上的書卷嘩啦啦的響、吹動床頭的布幔獵獵飛舞,也吹動了什麼在她身後飄蕩。

飄蕩起來的東西掃過了她頸後,溼漉漉的像浸水的細布條,也像是——水草?莫蕭氏沒有回頭,她咬緊牙關憋住尿,舉著火燭走出門去。

夜晚,樓道里漆黑又安靜。

這有些反常。

同福客棧是大旅館,平日裡到了日落時分樓道里就會掛起燈籠來照明。

不過偶爾也有一些品行低劣的客人會熄滅燈籠裡的火光,所以出門看到黑暗她起初並不怕。

畢竟這是她生活過二十幾年的地方。

這樓梯她也踩過了二十幾年,每一階都很嫻熟,所以不怕踏空,她快步走了下去。

她住的是四樓,只要走過三層樓梯就能進入大堂,可是她轉過三次方向後卻愕然發現,出現在她面前的——還是樓梯,還是黑暗。

大堂沒有出現。

光亮也沒有出現。

只有她手裡的一盞燭火發出昏黃黯淡的光芒。

頸後又被東西掃了一下。

她咬著嘴唇繼續往下走。

越走她的心裡越慌張,越走她的身上越冷。

大堂依然沒有出現,她像是被關進了一座樓道組成的迷宮中,黑暗,寂靜,冷清。

她慢慢地沿樓梯往下走,藉著燭光她數著經過的樓梯口——一個樓梯口,三樓。

兩個樓梯口,二樓。

三個樓梯口,大堂入口沒有出現!鬼打牆!樓梯口是熟悉的樣子,可是此時光線太昏暗了,她看著樓梯口的輪廓,感覺看到一個怪獸張開了黑漆漆的嘴巴。

她必須去面對這怪獸張開的嘴巴,樓梯口處有刻有樓層數的銘牌,她鼓起勇氣看向銘牌,自言自語來壯膽:“我要知道這是第幾層!”

她還沒有看到銘牌上的字,一張嘴忽然貼到了她耳後冷颼颼的說道:“這是第四層,八寒地獄!”

這東西突兀的出現在身後,這聲音突兀的響起在耳後,莫蕭氏緊繃的心絃忽然斷了,她轉過身來便聲嘶力竭的發出了淒厲的慘叫:“啊!!!饒命!”

“饒命,大人饒命!”

莫掌櫃衝王七麟連連作揖,“王大人,那些屍首真不是小人所害,小人哪有這膽量?”

王七麟坐在他對面冷笑道:“要麼告訴我關於那些屍首的一些訊息,要麼告訴我關於章大人的一些訊息,總之你今晚必須得給我交代出點訊息來,否則你今夜準備睡在牢裡吧.”

“看在咱多年交情的份上,本官提醒你一句,”竇大春湊上來微微一笑,“衙門的小牢在過去十天裡已經鬧了兩次鬼了!”

莫掌櫃嚇得滿身肥肉直哆嗦,他哭喪著臉道:“各位大人,小人真沒有什麼好交代的。

那些屍首我一概不知,那間房屋在我妻子死後就封了起來,期間從未開過.”

“章大人那邊同樣沒有什麼能交代的啊,他每天從衙門回來便進入屋裡不再出現,也不讓人進他的屋,哦,前幾天晚上李英李大人進去過,此外再沒有人進過他屋子,也沒跟他打過交道!”

聽到這裡王七麟猛的坐直身體,問道:“李英去找過章如晦?這麼重要的訊息你之前怎麼不說?他什麼時候去找過的?”

莫掌櫃說道:“就是李大人入獄前一晚,也是章大人剛來的那一晚,當時章大人去他府上赴宴來著,午夜回來的。

過了沒多久李大人又追著來了,我領他進的章大人房間.”

“後面呢?”

“後面沒多久,我剛下樓到大堂坐下,李大人就出來了,以我估計他在屋子裡頂多跟章大人說了兩句話.”

“李大人出來後有沒有反常的表現?”

莫掌櫃絞盡腦汁的想,想來想去還是搖頭。

這時候衙門外響起一陣喊叫:“大人!掌櫃的!大人!掌櫃的……”“何人喧譁!”

楊大嘴手按腰刀厲喝一聲。

衝進來的是客棧的王小二,他著急忙慌的喊道:“聽天監的大人、衙門的大人,還有莫掌櫃,咱客棧鬧鬼了!老闆娘瘋了,你快去看看,她一個勁的要尋死!”

聽到這話莫掌櫃的頓時崩了,雙腿一軟倒在地上:“怎麼會這樣?”

王七麟提起妖刀往外快步走去:“跟我來,路上說話。

竇大人楊大人,你倆帶莫掌櫃後面過來.”

王小二在路上把事情來龍去脈給他講了一通,很簡單,這時候是華燈初上吃晚飯的時間,客棧裡頭正忙活著,忽然聽見四樓響起一聲尖叫:“是老闆娘的叫聲,我聽的清楚,她叫的很嚇人!”

“然後我們夥計和一些客人急忙跑上去,看見她倚著房間的門口在拼命的叫,看見我上來後她不叫了,衝我們笑了笑回到了屋裡.”

“我們鬆了口氣以為沒事了,有些人要走,還好我多了個心眼,跟著進屋去看了看,然後看見她推開窗子要跳窗!”

“我把她給拉了回來,然後她又踩著凳子去屋樑上打繩結要上吊!”

“我又把她救了下來,她改成往身上撒火油,要把自己燒死!”

“本家大哥大人你看看,這不是鬧鬼是鬧什麼?她被鬼附身了,這鬼要讓拉她做替死鬼!對不對?”

王七麟沒有回答。

這會同福客棧已經亂了陣勢,大堂裡面擠了許多人,櫃檯周圍人尤其多,都在嚷嚷著退房:“你家客棧鬧鬼,我不在這裡住了!”

“把房錢退還給我,奶奶個腿,你家老闆娘的叫聲嚇死個人啊.”

“怎麼叫的?兄臺能不能展示一二?我聽說這老闆娘曾經是倚翠樓頭牌,叫聲一絕.”

王七麟進屋厲聲道:“亂七八糟,都在幹什麼?”

看清他打扮,鬧騰騰的大堂頓時安靜下來。

“小二維持秩序,各回各屋,沒有聽天監命令,不準出來!”

聽到這話,有客人不滿的說道:“大人,這客棧裡鬧鬼啊,誰知道我們屋子……”“違令者視為妖邪同夥,當斬!”

這句話落到地上,想要抱怨的客人趕緊閉嘴,一些膽小的已經收拾自己的東西又跑回了房間。

王七麟快步上四樓,王小二給他說道:“我們掌櫃的兩個老婆,正妻莫蔣氏住後院的,然後他娶了現在這個老闆娘以後就讓她住在頂樓,這樣兩個老婆隔著遠,見面少一些.”

“她們兩個感情不好嗎?”

王七麟心裡一動。

王小二說道:“據說挺好的,不過掌櫃的正妻出自縣城的姜家,大家族出身,賢惠有能力,幫他將店鋪從小旅館變成了大客棧,陪他過了許多苦日子,然後掌櫃的發達了就娶小妾,不管怎麼說她心裡肯定不舒服.”

“但我們現在的老闆娘也很好,她也是我們掌櫃的賢內助,尤其能算一手好賬。

我沒見過莫蔣氏,客棧裡的老人說現在的老闆娘就跟她一樣好,一樣厲害.”

王七麟問道:“我要知道一些你們老闆正妻的事,客棧裡誰資格最老?或者說誰跟她打交道最多?帶他過來找我.”

王小二搖頭:“沒有了,我們客棧夥計都幹不長,莫掌櫃很好,我們乾的時間久了,他就會給點錢支援我們做個小買賣.”

聽到這裡,王七麟覺得哪裡不對勁。

但他來不及細細思索,直接上了四樓進房間。

此時徐大已經來了,正坐在一張椅子上喝茶。

莫蕭氏坐在旁邊另一張椅子上,她看起來情況很糟糕,滿身水漬、披頭散髮、還有一截袖子燒掉了。

兩人打了個照面,徐大道:“七爺來了?嘿嘿,今天這事可有意思了.”

王七麟掃了眼房間道:“有什麼意思?”

徐大道:“下面那個房間裡的人都是冤死的,變成冤死鬼了,還記得白天吹出來那陣陰風嗎?那陰風有問題,它們藉著這股風逃出來了.”

王七麟問道:“就是它們在纏著老闆娘?”

“你自己看.”

徐大起身往外走,失魂落魄的老闆娘猛的抬起頭要伸手抓他:“大人,別走!”

“沒事,你死不了.”

徐大甩開她的手走出房間,順便把王七麟也拉了出來並低聲道:“自己看.”

不多會之後,房間窗戶嘎吱嘎吱的開啟,一個遊魂飄了進來,老闆娘猛的癱在了椅子上,眼淚刷刷的往下流淌,張開嘴想要慘叫,卻沒有發出聲音。

人在極度驚恐下,反而叫不出聲來。

遊魂對門口的幾個人視而不見,它繞著老闆娘轉了一圈後附身了上去。

老闆娘渾渾噩噩的站起來,她扭頭看向門口,眼淚跟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流淌。

她有意識,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

遊魂控制老闆娘走到視窗爬了上去,然後一個遊魂從窗戶外面緩緩升了起來,一下子撞到了她身上。

看起來要跳樓的老闆娘被撞回地上,附在她身上的遊魂被撞了出來,起身飄走。

先前撞了老闆娘的遊魂順勢上了她的身體,老闆娘的身軀僵硬的站起來,她慢慢的抬頭看向屋頂,去衣櫃裡找出一張絲帶,站在椅子上打了個結,將自己掛了上去。

又有遊魂出現在她身後並解開了絲帶的扣子,它取代上吊遊魂佔據了老闆娘的身軀,拉開袖子往手臂上倒了一些火油,用火摺子將之點燃,頓時,火焰熊熊燃燒!老闆娘舉起手臂看著火焰,臉上露出一道詭笑。

窗戶口再次爬進來一個遊魂,它附上老闆娘的身體,一步步走向洗漱間。

王七麟跟上去一看,老闆娘將手臂和上半身都扎進了一個盛滿水的浴桶中……這時候竇大春帶著莫掌櫃趕到了,莫掌櫃氣喘吁吁的爬樓進門,看到媳婦將半個身子塞在浴桶裡他便懵了:“這這是幹什麼?”

徐大道:“你媳婦鬼上身了,鬼要讓她體會一下自己的死亡方式.”

“瀟瀟!”

聽了徐大半句話,莫掌櫃叫了一聲便撲上去將媳婦給從桶裡拉了出來。

伉儷情深。

他是凡夫俗子,看不到這遊魂。

徐大能看見,便提醒他道:“你媳婦身上的鬼在看著你,它想上你的身.”

莫掌櫃又叫了一聲,一把推開媳婦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

去他孃的伉儷情深!王七麟上前去抽出妖刀揮舞了兩下,遊魂野鬼嚇得立馬逃離。

竇大春惶恐的問道:“七爺將那鬼給斬殺了嗎?”

徐大搖頭:“沒有.”

竇大春和楊大嘴嚇得立馬後退兩步。

徐大不屑道:“不用怕,小小野鬼而已,它們並不可怕,也就是莫掌櫃上了年紀平時又沉迷酒色被掏空了身子裡的陽氣,否則剛才他上前一撲就能把鬼給撲走.”

王七麟點頭道:“不錯,所以剛才徐大人坐在老闆娘身邊,這些遊魂野鬼不敢來作祟,他的陽氣就能鎮住這些鬼.”

聽了這話,竇大春兩人對視一眼,突然湊到了一起。

男上加男,兩個男人兩份陽氣。

幾人後面的王小二愣頭愣腦的說道:“不對吧,徐大人不也沉迷酒色?那他怎麼能鎮住那鬼?”

徐大瞪眼:“是說大爺沉迷酒色了?”

王小二道:“客棧裡每天都有姑娘來,我經常從她們提起你來.”

竇大春和楊大嘴詫異的看向他:“徐爺你來縣裡日子不久,這名氣就這麼大了?”

徐大若無其事的說道:“大爺那也不是沉迷酒色,那是去釋放多餘的陽氣!正所謂孤陽不生、陽極陰生,這人陽氣也不能太旺盛,否則就不好.”

慌張的莫掌櫃叫道:“大人們能不能先救救小人的媳婦?她怎麼變成這樣?”

王七麟道:“是啊,她怎麼變成這樣?莫掌櫃的不瞭解情況嗎?”

莫掌櫃茫然的眨眨眼,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確實無辜。

王七麟道:“這樣,我把事情給你捋一捋,或許你就有思路了.”

“你的原配死了後,她的房間鬧鬼,然後你把那屋子給封了起來。

屋子封閉十幾年,今日再開啟,裡面有十四具死狀各異的屍首,有上吊死的,有燒死的,有摔死的,也有纏著水草像是淹死的.”

“到了晚上,一直安然的客棧開始鬧鬼,鬧的不是一個鬼,是一群鬼。

這群鬼卻不糾纏你客棧裡的任何人,它們都來找你這位二房嬌妻.”

“這群鬼纏上你妻子後也並不害死她,而是一個接一個的上她的身,讓她經歷各種死亡折磨.”

“莫掌櫃,你來告訴我,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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