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雁門本就是北地,馬邑更北,黎明比中原要來的更遲,黑漆漆的夜空中,不多的火把在跳動,這座因戰而起的軍事重鎮蘊藏著波濤洶湧。

端坐在大廳上首位的李善肆無忌憚半斜靠在榻上,兩條腿伸出去,在心裡略為比較了下……上次在崔宅驚鴻一瞥,記得崔小娘子雖然身量不高,呃,畢竟才十二歲,但身材比例很好,腰細腿長,令人印象深刻。

想起這事,李善一時有點頭痛,臨行前,崔信幾次話裡話外提及,少年人要戒貪……李善還以為這是老丈人批評自己貪財,畢竟東山酒樓、霞市的手藝擺在那的,但崔信接下來提及,少年人更要戒色!好吧,崔信這是明明白白的敲打未來女婿呢……就連朱氏臨行前都囑咐了,雖然沒幾個月就要回朝了,但還是先把周氏和小蠻送回來吧。

別到了關鍵時候,妾室先有了身孕……那就是在抽清河崔氏的臉啊。

嘖嘖,送回去,很有道理,但自己晚上寂寞孤單冷……誰來管啊?越想越是不爽,花了那麼多心思研發出來的,主料是羊腸、魚鰾……呃,李善主要是怕每次都抽身而退,別最後成了條件反射那就操蛋了。

“郎君……”李善瞥了眼,親衛大都派出去了,只王君昊領著十二個親衛留了下來,一身戎裝,腰間佩刀,臉上肌肉都在跳動,顯然心緒不寧。

“怕了?”

“只恐郎君安危.”

“放心吧,大部分將校都去找了席多.”

李善笑道:“這老頭能在劉武周、苑君璋兩任麾下均得倚重,非難辨是非之輩,絕不敢妄動.”

“看似兇險,但實則比起去年逼降苑君璋,卻要安全的多.”

王君昊雖不擅領兵,只衝陣勇武,但也不是頭腦簡單的人,輕聲道:“但若爾等孤注一擲……”李善給出的那幾條路……其實並不是絕路,對於苑君璋這些舊部來說,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若是發動兵變,扣留李善,甚至斬下李善的頭顱,頡利可汗必然大喜,因為鬱射設的死,就連突利可汗也只能捏著鼻子叫好……無論是誰,就算不能佔據馬邑,而是北竄五原郡,都必然能取代苑君璋的地位。

李善輕笑道:“那還要你們作甚?”

“劉世讓、秦武通、薛萬徹,此三人均非尋常之輩,若是苑君璋舊部能舉兵而起,殺入城內,砍下某這大好頭顱……某也認了!”

王君昊是個寡言少語的人,此時也不禁苦笑,“太過弄險……”李善搖搖頭,“從去年投唐之後,馬邑駐軍先後歷經三戰,又熬過寒冬,多有逃兵,軍中不過七千人馬,勁旅不過三千之數,而且除卻諸將親衛,都在城外紮營.”

“劉世讓、秦武通護衛城池,麾下亦有三千唐軍,城門均在手中……縱然席多欲反,也難以得手.”

“更何況,席多此人,文吏出身,先後依仗劉武周、苑君璋,得諸將敬重,但在軍中少有威權……若是他叛,難以統軍,既然如此,何必行此險招呢?”

李善細細分析道:“看似弄險,實則萬無一失,頂多是被幾員叛將攜帶兵馬北竄而已……但只要能順利清洗軍中,馬邑必固,與雁門關成掎角之勢,後有代州軍、幷州軍為援,即使頡利可汗大舉來犯,亦難有作為.”

頓了頓,李善笑道:“頡利可汗必然不會貿然來犯,而且苑君璋舊部即使要叛,也未必會攻打城池,斬某頭顱……君昊可知為何?”

王君昊皺眉想了好一會兒,輕聲問道:“可是欲谷設?”

“不錯.”

李善兩條腿架了起來,腳尖一翹一翹的,“頡利可汗願以三萬漢家男女換回欲谷設……雖然不成器,但卻是他的兒子!”

“三萬男女……即使在五原郡,這也不是個小數目,願以這樣的代價換回兒子,無非是因為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阿史那王族連續三任兄傳弟,頡利可汗可沒有嫡親的弟弟了,難道要傳給堂侄突利可汗嗎?”

“席多若是真的斬下某的頭顱獻給頡利可汗,難道後者不怕獨子再難返回?”

李善信手描繪,侃侃而談,一時間談興大發,這時候外間傳來急促腳步聲,趙大疾步入內,搶在榻邊,單膝跪地,低聲道:“郎君,城外西側營內作亂.”

李善雖然數歷戰事,但畢竟不親自領兵,還沒反應過來,一旁的王君昊已然臉色大變,揪住趙大厲聲問道:“劉世讓、秦武通呢?”

“都在左右,不敢出城.”

趙大頭上滿是汗水,“劉世讓那廝說,若是領兵出城平叛,只怕不可收拾!”

李善這時候才聽出點味道,“營嘯?”

在古代,營嘯是軍中最難控制,也是最為恐怖的意外,夜深人靜,伸手不見五指,或許只是一個士卒做了個噩夢,沒有一個敵人,一聲慘呼就能掀起一場亂事,讓營地充滿了血腥和屍體。

事實上,夜襲往往能成功,更經常以少勝多,往往就是憑藉這種變種的營嘯……前年李善在歷亭籌謀夜襲敵營,蘇定方率軍破營而入,敵軍基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防禦,大部分人都是死在自己人手中的。

各種思量在腦中迅速盤旋,李善第一時間做出判斷,唐軍小部在城外,大部在城內駐守……外面就讓他們殺吧,實在不行到最後自己乾脆上書朝中,請任城王李道玄遣派偏師駐守馬邑。

“郎君.”

又有親衛入內,低聲稟報道:“席多到了.”

“這麼早?”

李善眉頭一皺,坐了起來,沉思片刻後道:“擺酒.”

老邁的席多拄著柺杖緩緩入內,拜倒在李善面前,“拜見邯鄲王.”

“席公客氣了.”

李善輕笑道:“暫且安坐飲酒.”

“謝殿下.”

席多入座後環顧四周,“不知長史、司馬……”“哈哈哈,席公於馬邑十餘年,根深蒂固,訊息靈通,如何不知?”

李善饒有興致的看著席多,“不料今日,席公先至.”

席多鎮定的回道:“在下身無縛雞之力,身旁盡多僕役,無勇士相隨,自然先至.”

“哈哈哈,席公過謙了.”

的確,席多不可能成為真正的首領,但在苑君璋入朝的前提下,他是能給予諸將極大影響力的關鍵人物……最先抵達,無非兩個可能。

其一,席多決心順從苑君璋之意,輔佐李善完成清洗軍中的重任,並且已經勸服了大部分將校,之所以最先抵達,不過是為了顯示功勞罷了。

李善在心裡琢磨,苑君璋實為庸碌之輩,但麾下倒是能挑的出一些人物,之前的張仲堅,此時的席多,都有建功立業,封妻廕子之心。

草莽間亦有英豪!第二種可能,苑君璋舊部另有人為首,已然在城外引得騷動,而席多此刻是來和李善談判的。

“殿下……”席多的話只說到一半,李善就做了個停的手勢,看向苑君璋,“城外軍營動盪,不可隨意出城平叛,告訴薛萬徹,若城內諸將但有異動,均斬!”

“遵命!”

“殿下!”

席多猛地站起來,身子一時有些不穩,嘴裡卻在高呼,“殿下不可,諸將必然不敢冒犯殿下……”“哈哈哈,孤不過戲言耳.”

李善長笑道:“但凡往這兒來的,均放行.”

王君昊再次應聲,轉身出了大廳,李善饒有興致的打量著席多,“看來席公並非來勸孤出城而降的?”

席多打了個冷戰,緩緩走到廳中,拜服在地,“在下不過軍中小吏,願勸服諸將俯首殿下,他日堅守馬邑,北抗突厥,不敢違背.”

李善心中大定,用輕微的動作吐出一口長氣,“如今朔州錄事參軍事、別駕兩職出缺……”瞄見席多馱著的背脊聳了聳,李善笑了,“看來席公已有先手.”

安靜了片刻後,李善揮袖道:“暫且安坐,等著吧.”

重新落座的席多心中忐忑不安,自己已令衛鵬盯著何小董,意欲以此為進身之階,不料這點小算盤被一眼看穿。

於此同時,城西的城頭上,秦武通、劉世讓和屁股還沒養好的劉寶都憂心忡忡的盯著城外,城西的軍營已經是一片騷亂,甚至有百多人從遠處摸來,看模樣是想偷城門,經驗豐富的劉世讓令人投擲火把才將人逼退。

“這一片都是何小董舊部.”

劉世讓伸手在空中劃了劃,“還好其他營地都未附和而亂.”

“但也不是長久之計.”

秦武通臉色難看,“若不彈壓,何小董聚集兵力,襲破其他營地,大亂立起……”不管最終何小董是聚集兵力攻打馬邑,還是引兵北竄五原郡,都意味著李善的計劃基本破產,這對於李善的威信有著極大的影響,同時也必然會影響唐軍在朔州的威懾力。

劉世讓猛地一掌排在城牆上,回身喝道:“薛萬徹呢?!”

粗豪的聲音在陰暗處響起,隨之而來的身穿明光鎧的薛萬徹,“必不負所托!”

“殿下命你盯著何小董,居然讓其逃出城外,以至於亂事在即!”

劉世讓壓低聲音,“此為千鈞一髮之際,唯有猛將直入軍中,擒殺何小董,方能平定兵亂!”

薛萬徹深吸了口氣,伸手從親衛手中接過長長的馬槊,戰馬已經在城牆下低低嘶鳴……的確,唐軍是不能出城彈壓的,他們首先要保證馬邑這座城池的所有權,其次還要保證李善的安危,而且一旦出城,即使那些不受何小董挑唆的將校只怕也要附之叛變。

只有薛萬徹這等猛將率親衛於千軍萬馬之中,在眾目睽睽之下,擒殺何小董……只要此人身死,一切的礙難都會冰消雪融,迎刃而解。

“世人皆知,邯鄲王有擇才之能,當年山東戰事,以蘇定方為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後西征斬將奪旗,生擒可汗,名震軍中.”

“後邯鄲王北上赴任,朔州局勢雜亂,殿下授某戰馬長槊,雪夜破營,方有此日,還望……”劉世讓的話還沒說完,秦武通一聲驚呼,“看!”

數人轉頭看去,被巨大火堆照射的營門處,一彪人馬悄無聲息的出現,如悶雷一般的馬蹄聲傳來,為首的將士手中馬槊橫掃直戳,營門處的守軍無不失色而散,長長的馬槊探出,寨門的鹿角被高高的挑飛。

軍中一時鬨然,高聲呼喊間,聚集而起的數百士卒突然像被長劍利刃劈斷的河流一般分開,那百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已然直衝中軍。

“那是……”眼力最好的薛萬徹有些結巴,“好像是……好像是張三郎……”雖然幾日前交過手,知道那個其貌不揚都算是褒獎的中年漢子武藝精熟,但薛萬徹也沒想到,其率軍衝陣,有如此慨然不敢擋的氣勢。

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何小董的厲聲喝問之間,張仲堅只顧著雙腿用力,手中馬槊筆直探出,只一個回合,就將聚集在何小董身邊的數百親衛擊潰。

張仲堅手中長槊微抖,將何小董砸翻在地,“欲以亂一州之地以求富貴,此為不仁,欲以再投突厥以壞苑公性命,此為不義!”

張仲堅掀開頭盔,雙目如電,掃視周邊士卒,“大好男兒,戰場搏殺,以保家田親族,何以為夷狄之奴?!”

似乎只在一瞬間,百騎衝陣入軍,生擒何小董,彈壓軍中,高高城牆上的劉世讓、薛萬徹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唯有秦武通嘖嘖道:“邯鄲王真有擇人之能!”

萬軍叢中,生擒敵將,泯滅兵亂,這是能傳諸後世的傳奇一幕,劉世讓很確定這位張三郎日後必能留名史冊。

能幹出這種事的人,所依仗的絕不僅僅只是武勇,還有對時機的判斷,對局勢的分析,以及無與倫比的信心和勇氣,但李善是怎麼就能確定這位張三郎有不凡之處呢?此時,奉命盯著何小董的衛鵬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自己還沒來得及動手,剛剛傳令讓麾下備戰,何小董已然落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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