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就連趙俊臣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此時所表現出來的種種惡趣味,很大程度上乃是出於一種模仿德慶皇帝的潛意識。

這些年來,德慶皇帝一直就是這樣對待趙俊臣的,總是好話說盡、壞事做絕,明知道趙俊臣內心滿是抗拒,卻硬是逼著趙俊臣配合自己演戲,讓趙俊臣別無選擇的答應自己的各項無理要求,最後還要讓趙俊臣違心稱頌自己的聖明英武;與此同時,德慶皇帝也總是仗著自己所擁有的優勢,肆無忌憚、見縫插針的利用各種小手段整治趙俊臣,又或是設計離間趙俊臣與趙俊臣的朋黨、盟友,有棗沒棗都要打一杆子,失敗了也不會有任何後果,成功了則是意外之喜。

就像是貓玩耗子。

而在德慶皇帝的面前,趙俊臣一直都是扮演著耗子的角色。

所以,出於一種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報復心理,趙俊臣也使用了相同手法對付何宇。

按照後世的常見說法——人們最終都會活成自己當初所討厭的模樣。

從心理學角度而言,慕強乃是人類的天性,所有人都會在不知不覺之間,逐漸被自己的強敵所影響。

這並不是一個好現象,因為這種貓玩耗子的心態,從來都不是德慶皇帝的優點。

德慶皇帝可以這樣玩,因為他有這種資本,但趙俊臣並沒有這種資本,很容易就會玩脫、過火。

但現在,趙俊臣還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何宇這種強人的生死命運被自己牢牢掌握在手中,這種優越感讓他忘記了自省。

他此時只是覺得何宇的反應很有趣,讓他莫名開心。

*仔細欣賞著何宇的表情反應,片刻之後趙俊臣終於想起了正事,再次打斷了何宇的閉目不語,表情凝重的壓低聲音又問道:“何總兵……你覺得,咱們二人應該是就這樣等著匪徒收到綁金之後放走咱們?還是要想辦法自己逃走?”

此時,何宇正在思索自己被綁架之後遼東鎮內部的局勢變化。

然後,何宇很快就已是得出結論——只要西門盛、史城這二人依然忠於自己,與此同時李世傑也沒有利用李家人脈趁機搞事情,那他就算是被綁架失蹤了再長時間,也不會有任何地位動搖的風險。

反過來講,也唯有西門盛、史城這二人皆是產生了異心、李世傑也趁機利用李家人脈興風作浪的情況下,何宇在遼東鎮內部說一不二的地位才會受到動搖,說不定還會徹底失去遼東總兵的權位。

西門盛乃是遼東境內實力最強的參將,史城則是何宇失蹤之後大多數遼東鐵騎的實際指揮者,還有李世傑不僅是同樣控制著一批遼東鐵騎,更還擁有將門李家的人脈與影響力……在何宇失蹤期間,這三人的態度自然是足以決定絕大部分事情。

那麼,西門盛、史城、李世傑這三人,他們的忠心與立場又是否可靠?若是尋常時候,何宇必然是毫無猶豫,一定會堅定不疑的信任西門盛、史城、以及李世傑的忠心,畢竟西門盛乃是他的結拜兄弟,史城則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李世傑也與他有很深的利益關係,何宇的正室妻子還是李世傑的堂姑母。

然而,現在並不是尋常時候,何宇此時身陷囹圄,還受了重傷,正是他最虛弱、最沒安全感的時候,這般情況下任何人都會疑神疑鬼,像是何宇這種擁有多疑天性的掌權者,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何宇雖然看出了趙俊臣的挑撥之意,卻依然是忍不住開始推想——若是西門盛、史城、李世傑這三人皆是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而選擇背棄自己的話,那自己又應該要怎麼辦?泛起了這般念頭之後,何宇一時間只覺得心煩意亂。

作為一名強人,他極為討厭自己這種疑神疑鬼的軟弱心態,但何宇就是無法自控。

這種發自於根性的潛意識,往往是最難控制的,無論趙俊臣還是何宇,皆是如此!這般情況下,聽到趙俊臣的詢問之後,何宇有些不耐煩,再次睜眼打量了趙俊臣一番,問道:“怎麼?趙閣臣認為咱們應該主動逃離這裡?”

趙俊臣表情凝重的點了點頭,充分展現出了一名權臣的應有素質——那就是無論何時都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絕不願意把自己的生死之事交由別人決定。

偷偷觀察了不遠處的幾名匪徒一眼之後,趙俊臣愈發壓低聲音,快聲說道:“我仔細想過了,這些匪徒既然有膽子綁架咱們二人,就絕不會只是為了勒索金銀珠寶那般簡單,必然是另有所圖!若是這些匪徒沒有幕後之人指使的話,那就是他們對你、或是對我,懷有深仇大恨!否則也無法解釋他們為何會有這般大的膽子!所以,匪徒剛才讓我寫勒索信的時候,雖然是趁機索要了大量珠寶,但他們收到珠寶之後,卻未必就會輕易放過咱們,或許只是拖延時間的手段,咱們若是就這樣被動等待營救,必然是有生命之憂!總而言之,咱們必須要設法自救,絕不能只是一味等待!”

趙俊臣的說法很有道理,只可惜何宇完全不信任趙俊臣。

所以,何宇立刻就給趙俊臣潑了一盆冷水,道:“自救?如何自救?本將也不是一個束手待斃之人,被綁來這裡之後,本將第一時間就考慮過自救之策,但本將思來想去,在目前的局面之下,你我二人唯有等待營救這一條路可選,想要自行逃離這裡根本沒有任何可能性!”

“為何?”

趙俊臣似乎極為不滿何宇的消極態度,立即皺眉問道。

何宇輕哼一聲,解釋道:“首先,我眼下已是身負重傷,而你也同樣受了一些輕傷,皆是行動不便,逃也逃不快;其次,咱們如今位於密林深處,卻根本不瞭解這處密林的環境,就算是匆匆逃出了匪徒的控制,也極有可能在密林之中迷路;最後,咱們對於匪徒的情況也沒有任何瞭解,不僅是不清楚這些匪徒在密林之中的佈置,甚至都不知道這些匪徒究竟有多少人手……與此同時,若是我預料不差的話,那些匪徒既然能事先設好陷阱劫走你我二人,就必然是在密林之中的各處緊要位置同樣佈下了更多陷阱,用以防範朝廷官兵的強行突進……咱們就算是逃離了這裡,又在密林之中尋到正確道路,還躲過了匪徒的追捕與攔截,但也很有可能會在奔逃路上再次落入陷阱之中……趙閣臣,你自己想想,咱們的成功機會,就連半成都沒有!”

不得不說,何宇確實是心思縝密,一番說法下來頓時就讓趙俊臣啞口無詞。

但趙俊臣依然堅持道:“但就這樣坐以待斃,也絕不是可行之策……事實上,我已經想好了一個聯絡外界的手段!”

這一次,何宇確實是深感意外,問道:“你有何手段能與外面聯絡?”

趙俊臣表情有些緊張,暗中觀察情況之後,看到幾名匪徒皆是沒有過多關注自己,就偷偷向何宇展示了他藏在手心裡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根可以用來寫字的黑炭。

然後,趙俊臣解釋道:“不久之前,匪徒們逼迫我用這根黑炭在一塊破布上面寫勒索信,而我寫完了那封勒索信之後,就暗中藏下了這根黑炭!接下來,遼東鎮很快就派來幾名醫生進入密林之中、為你診治傷勢,而咱們也可以撕下一片衣衫、以布作紙,再用這根黑炭寫下一封密信,然後趁著那些醫生為你診治傷情的機會,設法把密信交給他們,綁匪們必然是沒有提前準備藥材,也許還會放走那些醫生、讓他們離開這裡收集藥材,然後咱們就可以趁機把資訊送出去了!”

何宇眼睛一亮,不得不承認趙俊臣提出了一個可行之策。

但何宇還是有些顧慮,思索之後問道:“若是綁匪們在醫生離開之際進行搜身的話,又該如何?”

趙俊臣咬牙道:“必須要賭一把!更何況,這些綁匪做事未必就有那般謹慎,他們也許會在醫生進入密林之際進行搜身,但等到醫生離開之際,他們大機率已經喪失了警惕,未必就會再次搜身了!……難道,何總兵還能想到更好的辦法?”

何宇再次思索片刻之後,又問道:“你打算在密信之中寫些什麼內容?”

趙俊臣顯然是早有準備,迅速答道:“讓外面的人等到每天傍晚時分,都要點燃狼煙,為咱們標明方向,還要隨時準備接應咱們,這樣的話咱們今後若是尋到機會逃走,也不至於在密林之中迷失方向,有了接應之後也能多一些成功機會!總之就是要多做準備,總沒壞處!除此之外,還要告訴外面的人,這些匪徒皆是出身於遼東鎮西路防區的農戶,讓他們根據這條線索調查匪徒們的來歷,一旦是查明瞭這些匪徒的身份,就可以同樣要挾他們!”

見趙俊臣這般盡心盡力的想要解決這場綁架危機,何宇愈發是心中詫異,也愈發動搖了此前的心中懷疑。

隨後,何宇認真思索了片刻,終於是咬牙點頭道:“好!就這樣辦!”

出於趙俊臣所引發的心中不安,何宇也急切想要與外界建立聯絡,然後向遼東鎮高層眾人展示自己的存在。

說完,何宇竟是直接抬手,從趙俊臣的手心裡奪過了那根黑炭,道:“不過,這封密信由我來寫!”

顯然,何宇的心中懷疑雖然是逐漸有些動搖,但他依然不願意完全信任趙俊臣。

*隨後,何宇就藉口自己傷勢太重,改變了身體姿勢,從癱坐變成了面朝牆壁的側躺。

利用身體側躺的機會,何宇用背部擋住了匪徒們的視線,又把貼身衣衫扯碎、變出了一塊布條,隨後就用黑炭在布條上面寫了一封密信。

在這封密信之中,何宇不僅是根據趙俊臣的提議,寫明瞭每天傍晚時候都要利用狼煙指路、同時準備接應的事情,以及自己對於匪徒身份的猜想,還刻意強調遼東鎮高層接下來一定要竭力穩定局勢、耐心等待自己的順利脫困。

看到何宇寫完密信之後,趙俊臣問道:“這封密信……應該由誰來交給那些醫生?又應該如何交出去?”

何宇沒有任何猶豫,直接答道:“那些醫生到時候將會為我診治傷勢,我與他們的接觸機會最多,自然是由我負責轉交,趙閣臣你到時候設法掩護於我就好!”

趙俊臣思索片刻後,卻搖頭道:“不妥!你雖然與那些醫生的接觸機會最多,但也必然會被匪徒緊緊盯著,容易被察覺出異常,還是由我負責轉交吧.”

看到何宇表情抗拒,趙俊臣又說道:“這樣吧,何總兵再寫一封相同的密信,咱們二人每人都拿著一份,到時候看誰有機會就由誰來轉交!成功機會也大些!”

因為趙俊臣的堅持,何宇最終還是同意了趙俊臣的說法。

最後,何宇又偷偷寫了一封內容相同的密信,交由趙俊臣負責保管。

也是巧合,趙俊臣剛剛拿到第二封密信,就聽到房屋外面傳來一陣動靜。

隨後,就見到幾名匪徒押著三名大夫模樣的人進入了房間。

這三位醫生進入房間之後,就立刻開始給何宇診治傷勢。

然而,就像是趙俊臣的此前判斷一樣,何宇被這三名醫生診治之際,雖然有許多次接觸機會,但綁匪至始至終都是站在一旁緊緊盯著,所以何宇也根本沒有交出密信的機會。

甚至還有一次,何宇正想要把密信暗中塞到醫生手裡,卻差點被綁匪發現。

何宇也是急中生智、當機立斷,還不等綁匪反應過來,就已經把這封寫有密信內容的布條當做尋常手帕,用來擦拭他肩膀上的箭傷,讓布條上面佈滿了血跡、無法分辨字跡。

這樣一來,雖然化解了密信被發現的風險,但這封密信也被毀掉了。

看到這般情況之後,趙俊臣也同樣是臨場發揮、急中生智,假借自己關心何宇傷勢的名義、趁機靠近到何宇的身邊,雖然很快就被匪徒們趕到了一邊,但也趁機把自己手裡的那封密信暗中交給了何宇。

再隨後,趙俊臣突然捂著肩膀喊痛,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而何宇這一次總算是沒有浪費機會,順利把第二封密信偷偷塞進了一名醫生的藥箱之中。

然而,何宇卻萬萬沒有想到,他所交出去的這封密信,已經被趙俊臣暗中調包了,信中內容也已是完全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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