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志才有話對孫策說,孫策也有話對他說,兩人共行。

夜黑沉沉的,街上無人。沒有一點風,路邊的樹木就像陰影似的,一動不動。剛才在陛下府裡用飯時,堂上四角放的都有冰,後邊又有侍女打扇,倒沒覺得太熱,這一出來,迎面就是鋪天蓋地的熱氣。沒走兩步,孫策的額頭已冒出汗滴,他只覺得渾身都黏津津的,極不舒服,鬆了一下衣襟,說道:“今兒跑了一天,回來就拜見陛下,沒先衝個涼,卻是有點失禮了。”

“半個月了,天只熱,半滴雨不降。阿兄,你這回走了半個郡,各地旱情如何?”

“不容樂觀。”

“唉,好容易有了兩年好收成,百姓還沒緩過來氣,今年眼看又要旱災。”

“是啊,三年豐收,民才能儲一年之糧。前年、去年,這才兩個好年景,郡北又橫徵暴斂,百姓家無餘糧。今年若旱,來年的路邊恐怕就要有餓殍了。”

“好在陛下已傳檄諸縣,令各地抗災救旱。”

“以我之見,抗災雖然應該,可為完全計,最好還是提醒陛下先去外郡買些糧,以備萬一。”就算郡裡救災得力,今年的收成肯定也要歉收,明年必有不少百姓家中沒有吃食。再有一年多就是甲子年了,多一個百姓沒有吃食,將來黃巾起事的時候,就可能會多一個“亂民”。

戲志才點了點頭,說道:“此是老成之言。我明日當諫言陛下。”他是郡主簿,職在“拾遺補闕”,何謂“拾遺補闕”?就是陛下沒想到的,他得想到。

抗旱是大事,買糧也是大事。不過,今夜戲志才想對孫策說的卻不是這些事,孫策想對戲志才說的也不是這些事。他倆想說的,自然是孫策此回行縣之事。

戲志才問隨從的打燈小吏要過行燈來,打發他先回去,免得他聽見了談話。等這小吏走後,他看了一眼趕著車跟在孫策身後的劉元和劉正。

劉正茫然無知,劉元有眼色,長揖到底,笑對孫策說道:“椽部,在下和叔業都餓壞了。君怕熱,但請慢行,在下和叔業卻等不及了,先行一步,回舍裡找些飯吃。”作別孫策、戲志才,拽著劉正登車先走了。他兩人位卑,以陰修之尊貴,自不會與他倆同席吃飯,但也不至於餓著他倆。陛下府裡還是給他們備的有飯的,他倆也吃了點。這句話僅是藉口而已,不必當真。

戲志才是個細心謹慎的人,等無關人等都走了後,這才開口說道:“阿兄此次桉行郡北,逐、殺不法,聲威大震,半郡百姓作歌歌之,此誠善事。唯有一事可憂。”

“志才是說趙忠麼?”

“不錯。類如國叕此輩,都是自辭,他們的舉主如汝南袁氏,也多為名門,縱有不滿,也應該不會含恨報復。只有塗馴,他是趙忠的親戚。今兄為自保,雖舉薦了塗容繼任鐵官長,但趙忠對此會有何表現,實難猜測。”

“志才,我和你一樣,這回行縣歸來後也是隻憂一事,不過卻非此事。”

“噢?那是何事?”

“我不怕趙忠打擊報復,但是卻怕家長會因此而生氣啊。當日你我臨赴任郡府,家長對咱倆都有交代,命咱倆不要為宗族惹禍。我才出任屯騎校尉一個月,就為宗族惹來了這麼大的麻煩,非常不安。陛下給了我五天休沐,我卻都不敢回去了。”家長,即族長,說的是荀緄。

“吾父處,兄不必擔憂。我已寫信將兄桉此次行郡北諸事告訴了家父,家父也有回信。”

“家長怎麼說的?”

“吾父所言,正與我那夜所說相同:吾荀氏所以名重天下者,因有清名而已,所謂‘以宗族為念’,並非是叫你我畏懼退縮,不敢任事,而是提醒你我不可莽撞行事,不要因為意氣之爭而為宗族惹禍,該做的事兒,還是要義無反顧地去做的。孟子曰:‘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孔子曰:‘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即此理也。”

孫策放下了心,說道:“這樣我就放心了,明天我就敢回家了!”

說起“回家”,戲志才說道:“說起回家,阿兄也確實該回去一趟了。”

“此話怎講?”

戲志才笑道:“吾父在信中提到了阿兄的婚事,家裡已去陳家納過採了,也問名占卜過了,得卦大吉。現在只差送聘禮,定婚期了。”他頓了頓,欲言又止。

孫策心道:“志才欲言又止的,似有話難言。”狐疑猜測,“他想說的必是與我婚事有關。結婚是件光明正大的事兒,我又是事主,有何不可言者?”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哎呀,莫不是正因為我是事主,所以才不好對我說?依照風俗,‘納采’也者,即男方派人會見女方,觀其儀容。他這欲言又止的作態之前,正說到‘家裡已去陳家納過採了’,莫不是?這陳家女的儀容不甚令人滿意,又或者乾脆醜陋不堪?他怕我會失望,所以不忍對我明言?”

他雖不在意女方的模樣,事到臨頭,一想起這輩子要面對一個極不趁意的女子度過,不覺間也是膽顫心驚,強顏歡笑,說道:“志才,我觀你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語?有何不可言者?”

戲志才笑了笑,說道:“吾父也給阿兄寫信了,阿兄回到舍中後,一看便知。”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遞給孫策。他的笑容落在孫策眼裡,只覺神神秘秘,越發心跳,伸手接住,恨不得現在就開啟觀看,又怕戲志才笑他,勉強按住心神,裝出從容的姿態,把信緩緩收好,放入袖中。

戲志才轉回話題,說道:“當在陽城之時,塗馴私調鐵官徒進城,意欲作亂。當時要是換了我,我也會和阿兄一樣,選擇將他當場斬殺。塗馴已死,再說趙忠也是無用。我適才所言,並無它意,只是想提醒阿兄從今夜以後要多加小心提防,出入之間最好多帶些隨從侍衛。”

“志才的意思是?”

“塗馴自尋死路,阿兄誅他是為國除不法,為民保陽城,趙忠或他的侄子就算想報復,也找不著錯處。不能從明面上報復,我擔心他們會從暗中來。”

“志才是說趙忠叔侄會用刺客?”

“不排除這個可能。”

兩漢離上古未遠,承先秦餘風,遊俠多,刺客也多。西漢就不說了。東漢初年,漢軍攻蜀,接連有兩個名將,一個劉秀的老鄉加親戚來歙,一個雲臺二十八將之一的岑彭都死在刺客劍下;漢末,孫策死於許貢的門客之手,亦算被刺而死。劉備在平原相任上時,也險被刺客所害。因替人抱怨殺人而被通緝的典韋,美其名曰“有志節任俠”,說白了,也是個刺客。

孫策在西鄉時,甚至聽門下的遊俠說過:洛陽至有主諧和殺人者,謂之會任之家,也就是後世的中間人,接受委託人的委託,給委託人選擇合適的刺客。趙忠、趙忠的侄子都在洛陽,可能趙忠不屑於用刺客,他的侄子卻不一定。戲志才的這個擔憂不無道理。

如果從明處來,孫策或許還會擔憂。從暗處來,他是真的不懼,手下這麼多的遊俠勇士,誰能近處刺殺於他?他笑道:“趙忠權傾朝野,天子呼為‘阿母’。我一個小小屯騎校尉,哪裡值得他僱兇行刺?”

“話雖如此,還是謹慎為上。”

孫策點了點頭,轉開話題,嘆了口氣,說道:“志才一時之傑,惜乎只因出自寒家,便不為陛下所看重。難怪我今天邀他同來陛下府時,他似有落寞神色,原來是志才你已舉薦過他而陛下卻不能用之啊,唉,陛下只給了一個微末小職,想來志才必是不肯屈就的。罷了,我也不對他說了,省得自討沒趣。”

他頓了下,又說道:“當今之世,選士而論族姓,用人則必閥閱,非名族不能進,非大姓而不用,多少傑出之士因此泯然無聞,可惜可嘆。”閥閱,在此處不是指功勞簿,而是指門閥士族了。祖上有功業,後世據以為資本,故為閥閱。

戲志才有同感,說道:“唉,吾雖不為智者,但不能登郡朝為吏,不得不屈居家中,日夜以博戲為業,用酒來澆塊壘,實在是可悲可嘆矣!”

孫策默然片刻,想想戲志才,又想想空有才識卻在決曹史上蹉跎的宣博,又回憶想起時尚出任鄉左時的歡喜和今夜劉元在聽到被除為屯騎校尉小吏時的驚喜神態,再又轉顧戲志才,復又看看自己,又是感慨,又是慶幸。

要不是交好了荀家,就憑戲志才出生寒門,便是他有驚天之才,在這個以閥閱族姓取士的時代,怕也是沒有用武之地。

戲志才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誤會了他的意思,笑道:“也是啊,你剛,我才弱冠,即能一個出任屯騎校尉,一個充任郡主簿,為什麼?還是靠旁人的恩澤,說起來,咱倆也是沾了這世之流俗的光啊!說不定便在此時,就有寒家才士在怪你我堵了賢者之路呢!”

夜深人寂。

孫策說道:“夜已深,志才,走,我先把你送回主簿舍。”

“主公是主公,臣下是臣下,臣下哪能勞煩主公相送?”

“就是因為我是主公,所以才應該由我來送你啊。”

主下之間客氣著,彼此爭著送對方,最終戲志才還是沒能拗過孫策,孫策送他走著,問道:“我明天一早便歸家,到時候雒陽這裡可就得麻煩你了。”

……

到了舍內,黃忠等人還沒休息,在夜下的院裡等他。

孫策隨手把燈交給看門的老蒼頭,吩咐說道:“明天還去主簿舍。”蒼頭應諾。

天氣炎熱,院中輕俠大多光著膀子,只穿著牛犢短褲,唯有黃忠、“小蘇君”蘇正兩人衣衫俱全,穿戴得甚是嚴整。孫策熱壞了,一身都是汗,接過小夏遞來的蕉扇,呼啦啦勐扇了好幾下,略得清涼,有了餘暇問黃忠、蘇正。他笑問道:“你倆也不熱?裹得跟個桶棕似的?”

蘇正年歲不大,二十多歲,與孫策相彷。他一本正經地答道:“我父母從小就教我,‘正’者,正也,名為正,不敢不衣冠正。”

孫策覺得好笑。他和蘇正也認識一兩年了,尤其在西鄉這一年多,差不多朝夕相見,不敢說盡知他的脾氣性格,也瞭解得差不多了,知道他是一個表面上總一本正經,實際上卻常做出令人哭笑不得之事的人,簡而言之,用後世的語言形容,兩個字:悶騷。

此時見他又是一副莊重嚴肅的模樣,換在平時,孫策會打趣他兩句,今夜有心事,提不起說笑的興趣,轉問黃忠:“漢升,你呢?你的名字可不叫‘正’啊。”

黃忠言簡意賅,答道:“主公尚未歸,吾豈能寬衣?”

孫策一笑,想起了戲志才提醒他要提防刺客之語,心道:“志才說的也對,謹慎為上。”想叫黃忠留下,和陳武一塊兒隨從侍衛,想了一想,又放棄了。

他說道:“陛下給我了五天假,我明天回家,你們也收拾收拾,明兒跟我一塊兒回去,不必跟著我進縣了,你們直接去城外山上。”

“喏!”

孫策拿著扇子又使勁搖了幾下,,說道:“多扇幾下又不涼快了,身上反又多出一層汗,大家都早點歇息罷。”

天氣有些熱,解開衣帶,孫策就準備在睡前衝個涼,然後他就看到了劉伯。

劉伯站在營帳外,直直地朝外面看著,在發現孫策後就呆呆地看著他,孫策拿手在他視線前晃了兩晃,笑道:“發什麼呆呢?”

劉伯回過神來,開口欲言,又閉上了嘴,強笑道:“沒有啊!啊,校尉是要沐浴麼?屬下燒得有溫湯,這就給校尉盛來。”

“這麼熱的天,用甚溫湯。”孫策納悶,想道,“劉伯今兒是怎麼了?怎麼都欲言又止的。”

“好。”

“沒什麼事兒?”

“沒。”

“那你愁眉苦臉的作甚!”

“沒、沒有啊。”

“還說沒有!”

“……,校尉,你去營帳裡看看就知道了。”

說完,孫策進了營帳,進去後,發現營帳內床上睡著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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