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到此時,將近兩更。

孫策坐回榻上,趁著這會兒堂上人少,清淨,教宣康取來筆墨紙硯,把給陰修的奏記寫了。

開篇起頭,依照奏記的格式寫道:“北部督郵貞叩頭死罪敢言之”,另起一行,先簡略地講了一下厲尋辭官事,隨後,詳細地描述了一遍塗馴如何聚眾頑抗,如何擅調鐵官徒諸事,末了寫道:“貞憂百姓,恐前漢申屠聖、蘇令事復現今日,遂犯險入塗宅,勸馴收令,馴不聽,不得已,殺其於座上。無令而擅殺大臣,自知有罪,伏惟請明府嚴刑”。又在後邊簡述了下縣丞尉守城的功勞。最後又依格式,再次寫了“敢言之”三字。取出官印,蓋在上邊。吹乾墨汁,交給宣康封好,只等天亮就遣人快馬送去郡府。

他辦完這事兒,思忖片刻,自覺該處理的大多已處理好了,只剩下一件未辦,長身而起,招呼返回堂上的黃忠,說道:“君卿,去把塗家人也全都趕去前院,和那些鐵官徒待在一塊兒。分出兩隊人看住他們,剩下的人全都給我捋起袖子,準備幹活!”

堂上諸人訝然:“幹什麼活?”

“抄家!”

“抄家?抄塗家?”

“不錯。”

“可是太守尚未下令,……。”

“只憑塗馴私調鐵官徒這一條罪,就足夠抄家之罪了。府君下令是早晚的事兒。”

“可是沒有太守的命令,若被太守知道?”

“塗家世為冶家,家訾必豐,又不是要把他家抄之一空,咱們只要金餅、銀餅、珠寶,別的一概不取。……,對了,還有兵器!塗家幾*冶坊,定藏有不少良兵,也選好的多拿一些。”

眾人相顧愕然。他們聽懂了孫策的意思,這哪裡是抄家,分明是用抄家做藉口發橫財啊。

李博試探地問道:“孫君的意思是咱們瞞著太守……。”想說“監守自盜”,不好聽,卡了下,想出個詞兒,“先‘清點清點’塗家的家訾?”在“清點”二字上加了重音。

堂上沒有外人,孫策痛快乾脆地承認:“正是。”他不諱言自家的想法,說道,“今夜咱們殺塗馴是冒著得罪趙忠的風險,風險這麼大,還能不落點好處?”

他一向不把錢財看在眼裡,今夜想發點橫財是有苦衷的。他養了人手上百,人吃馬嚼,日用不菲;還有繁陽亭受訓的那百餘里民,雖不必養著,但為刺激里民參加訓練的積極性,賞錢不能沒有,一年下來,也得十來萬。

他家只是中人之家,沒甚閒錢。他也沒有什麼賺錢的門路,這兩年多來,只有兩次大的收入,一次是前年剿滅群盜,得了些賞購,一次是去年初沾高素的光倒賣馬匹,賺了些錢。用到今日,早七七八八用得差不多了,頂多還有二三十萬剩餘。說實話,去年抄第三氏的家時,他就想撈一筆了,只可惜桉發當天縣裡就封了第三家,沒能得著機會。

難得今夜如此良機,郡守遠在陽翟,縣裡無人監督,塗家院中又多是他自己的人,他心道:“要不趁機撈一筆,怎對得起我犯險入塗宅!”他也是人,也會害怕,別看他進塗宅時看似無所畏懼,實則也是提心吊膽的,想到此處,忽想起一事,問黃忠,“君卿,厲尋走了沒有?”

“孫君進塗宅後不久,押送他出縣的人就回來了。他已經走了。”

“他可是單車離縣的?”

“是。”

“你帶兩隊人,現在就去縣廷,把他留下的財貨也仔細‘清點’一番!”

這厲尋在陽城幾年,連多收的口算錢帶受的賄,盤剝貪汙了三四千萬,就算他送回家的有,留下的也不會少。這些錢也沒法分給百姓,與其便宜郡府,不如便宜自己。

堂外遠遠地傳來一陣歡呼,眾人傾聽,聽見是很多人在叫:“前有許縣太丘,今有潁陰乳虎!”

宣康說道:“這是裡外的百姓在叫吧?……,是了,他們定是從大小高君處知道了塗馴被荀君手刃的事兒。……,‘許縣太丘’?這是把荀君和太丘公相提並論了啊!”

陳寔年輕時也當過北部督郵。宣康很高興。陳寔年高德劭,是名士裡的泰山北斗,能和他相提並論是一種榮耀。——如果陳家向孫策提親這事兒再讓他知道的話,他估計會更高興。

孫策瞧了一眼戲志才。

戲志才搖了搖頭,表示這句謠言不是他“創作”的,而是百姓們自發編造的了。想來也是,相比“荀家乳虎,惠下討奸,為民除害,席不暇暖”云云,這兩句就通俗淺顯得多了。

……

縣人們的歌頌歡呼讓孫策頗覺慚愧,他不認為自己能與陳寔相比,也不認為自己當得起他們如此的稱頌。雖然慚愧,但聽著這從遠處傳來的歡呼,他還是忍不住有些喜悅,覺得冒險殺塗馴這件事沒有做錯。喜悅之外,他隱隱感覺到,似乎有一種奇異的情緒在他的身上萌芽、滋長。

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種情緒,只覺得這種情緒讓他坐立不安,熱血康慨,讓他覺得他現在做的事似乎很有意義,讓他覺得他自己活得很有價值。就像在來塗家的路上時,他對戲志才說的那句話,這種情緒激發著他,刺激著他,讓他覺得“便是死在這裡,也值了。”

甚至,相比那時,於此時此刻,這種情帶給他的衝動更加強烈。因為那時百姓們唱的歌謠是戲志才編的,而這會兒百姓們唱的歌謠卻是自發的。

他意識到了這種情緒的可怕,居然能夠讓他放棄他一直以來“只求保命”的想法。他握緊了拳頭,輕微的戰慄,非因害怕,而是激動。他不打算反抗這種情緒,反而很樂於受其推動,哪怕最終會被推向未知。因為他很清楚,這種情緒是對的。

可是他卻搞不明白,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該怎麼稱呼“它”?它又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以前沒有,在聽到百姓們的歡呼聲後卻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他感到很奇怪。

其實這也不奇怪,只是他在目前的狀態下無法做深入地思考而已。

如果能靜下心,深入地想一下,他很快就會發現:這種情緒的名字叫“使命感”,換而言之,也可稱之為“以天下為己任”,來自他穿越以來,十餘年間的所學、所見、所聞。

他穿越以來,在荀衢門下讀書十餘年,讀的都是“聖人之書”,學的都是“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正道。荀氏族人又多大賢名儒,不乏捨生取義、康慨赴死的烈士,比如荀衢的從父,“八俊”之一的荀昱不就是因謀誅宦官而與李膺同死的麼?又常聽聞各地名士守道不移、視死如歸的事蹟。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縱使他本來就是一個“成年人”了,又怎會不或多或少地受到一點影響?

就像戲志才說的:“立德立功立言”、“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本就是當世有節操計程車大夫們的人生觀。“以天下為己任”、“為民請命”本也就是士大夫們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之所以他以前沒有清晰地感覺到這種情緒的存在,是因為他以前大多數的時間都在高陽裡讀書習劍,與外界的接觸不太多;在自請為亭長後,先在繁陽亭,又在屯騎營,如今又在郡北,兩年多里,他廣泛地接觸民間底層,看到了太多的民生疾苦,這種情緒已在積蓄力量,而最終到今天,在接連兩次聽到百姓們的歡呼歌聲後,使命感終於被激發了出來。

此前,他滿門心思都是保命,現在,在聽到縣民們的歡呼聲後,他卻似乎在突然之間發現: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保命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價值和意義。——當這種情緒平息後,當因這種情緒而帶來的衝動和激情退卻後,若再把活著卻庸庸碌碌和死了卻轟轟烈烈擺在他眼前,讓他選擇,他或許不敢保證還會有此時的衝動和康慨,但至少現在,他傾向於後者。

……

百姓們的歡呼聲漸漸地消散了,應是他們聽從了高家兄弟的勸說,各自歸家去了。

入夜已深,夜風漸涼,堂上的燭光隨風搖晃。孫策慢慢平復了心情,收拾起衝動和康慨。為百姓們做事的感覺當然很好,可是要想為百姓們做更多的好事,首先得讓自己更加強大。

要非被太守拔擢為了北部督郵,他現在還在屯騎營,治下不過一二十里地,足不出一鄉之境,又哪裡有機會驅逐一縣之長,手刃一縣豪強呢?而要想使自己更加強大,或許在太平時代會有很多種方法,而在亂世即將來臨之際,只有一條路:不斷地擴充自家的實力。而又如果想擴充實力,有一樣東西必不可缺,那就是:錢。

在守財奴眼中,錢是寶貝;在孫策眼中,錢是工具。有了錢,就能養更多的人,就能換來兵器、就能換來鎧甲、就能換來糧食。所以,這塗家是絕對不能放過的。塗家世代冶鐵,必家訾鉅萬,就算不能全部裝入自家口袋,也要狠狠地撈上一筆。

他點了陳武、宣康、徐晃、李博四人,命他們各帶一隊人,先去把塗家的家底查清楚,列個清單拿來。別的不管,只記金銀珠寶、兵器良馬。

用了一個多時辰,四人把塗家翻了個底朝天,在樓閣屋舍裡找到的財貨倒是不多,大頭在後院的地下庫房裡。來回報時,他們四人魂不守舍,語無倫次,只會一遍一遍地重複:“太多了,太多了。”孫策親自前去察看,也被嚇了一跳。知道塗家有錢,沒想到這麼有錢。

偌大的庫房裡,一半堆的是銅錢,有些錢串因為放的時間太久,繩子都腐爛斷掉了。

另一半放的是金銀珠寶、珊瑚美玉、綾羅綢緞、兵器鎧甲。

金銀珠寶、珊瑚美玉被放在架子上,用漆盤盛著。十幾排高達五層的架子被放得滿滿堂堂。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金銀晃眼,珠光寶氣。綾羅綢緞裝在箱子裡,好幾十箱。

兵器鎧甲橫放在蘭錡上。兵器多為刀劍,少數矛戟,沒有弓弩。可能是塗家的冶坊不產弓弩。鎧甲不多,只有五件,而且都是兩當鎧。兩當鎧由胸甲和背甲兩部分組成,是一種適合騎兵穿戴的鎧甲,應是塗家備打獵所用的。火把的光芒照射下,鎧甲上光彩流轉。

孫策試著用佩刀砍了一下,甲上毫髮無損。戲志才識貨,讚道:“此甲必是以百鍊精鋼製成。”

這五領鎧甲竟都是通體用百鍊精鋼製成,實在難得,難怪塗家在不穿用時,珍而重之地將之藏於庫房,孫策暗呼僥倖,這鎧甲若被圍攻他們的那些塗家人穿上,只一人就足以突破黃忠和徐晃的防線了。

兵器百餘件,刀背上還刻了一句銘文,寫著:“永初六年造百鍊清鋼上應星宿下闢不詳”。永初六年是安帝的年號,至今已有七十年了,將餘下的兵器大致看過,都是“卅煉”以上的寶刀寶劍,矛戟也都是用精鋼打造而成的。

清點下來,刨去珠寶、綢緞諸物,只算金銀餅,共三千餘,再去掉銀餅,只算金餅,仍有兩千多,一塊金餅是一斤,官價摺合一萬錢,市價摺合兩萬左右。只這兩千多金餅就值錢三四千萬。

饒是以孫策的“見多識廣”,也不由為之眼熱,嘆道:“前漢董仲舒雲:‘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塗氏世代豪強,既為冶家,又廣佔良田,真是富碩得不像話啊!

他很想把這些金餅全都搬走,卻也知這是不可能的,猶豫再三,決定搬走一半,一半就是一千斤金餅,折錢兩千萬,市價,普通的刀劍一柄五六百錢,普通的弓與刀劍價格相似,若全用來買刀劍弓失,足能武裝兩萬多人了。

就算加上鎧甲、口糧,也夠養一支幾千人的部隊,而且還綽綽有餘,錢不能拿完,兵器、鎧甲可以全部拿走,連金餅帶武器鎧甲,足足裝了有三輛輜車。

裝好之後,點了一半人手出來,只等明天一早,便由陳武、周泰帶隊先把這幾輛輜車護送回屯騎營去,金餅、武器就先放在屯騎營的輜重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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