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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見到秦霜星。
或者說，秦霜星沒有來。
……他不知道今天校慶嗎？
榮鋒本來以為，學校會邀請他當優秀畢業生上臺發言，所以榮鋒才會去那個熱死人的大禮堂。
結果耐著性子聽完所有學生髮言，始終沒有他。
如今跑到禮堂外面來，在整個學校裡晃了一圈。
問遍所有可能認識秦霜星的人，榮鋒終於得出結論：
秦霜星沒有來。
……是今天有課嗎？
榮鋒幾乎要忍不住，拿出手機給他發訊息。
盛夏的驕陽，光是安靜站在太陽下，整個人都被烤得發燙。
榮鋒握著手機，感覺到金屬逐漸升溫的熱度。
他抿了抿嘴唇。
終究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太奇怪了吧。
現在的他，對秦霜星來說應該只是一個陌生人。
而且還是個在菜市場小吃店裡偶遇的……發生了一場尷尬偶遇的陌生人。
他如果突然冒出來一句“其實我跟你是校友”，秦霜星一定會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是哪個學校？
……他總不能上來就說“其實我暗戀你七年了”吧。
不太好。
他畢竟剛剛才救過他……現在說這種話，難免有點道德綁架的意思。
哪怕只有一丁點兒——榮鋒都不希望他感到困擾。
說來也很可笑。
什麼暗戀七年，好不容易見面了，居然連人家的臉都沒認出來。
還是靠名字……靠名字才認出來。
這算哪門子自我感動的暗戀啊。
榮鋒自嘲地笑笑。
朝面前的女生感激道：“謝謝。
我知道了.”
說罷，正要走，身後的女生忽然又叫住他：“等等，學長！那個，秦霜星後來出國了你知道嘛……”
出國。
榮鋒停住腳步，轉過身，禮貌地道：“嗯，他出國我知道的.”
秦霜星在高一結束的那個暑假出國。
而那一年榮鋒高考。
他本來想等高考完，去找秦霜星。
去小心翼翼表達自己的感情。
結果秦霜星不見了。
留給榮鋒的只有一個空蕩蕩的座位。
以及斷線風箏一樣，空蕩蕩的心。
“但是他沒過多久又回來了哦……”
女生似乎有些不確定，扭頭看了夥伴一眼，“好像是高二下學期就回來了？”
“好像是哎，我也記得是高二……”
“對，是高二下學期.”
女生彷彿想起了什麼，表情語氣都變得肯定，“我那時候還奇怪呢，好不容易出了國，怎麼又突然跑回來高考了……”
“啊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
是很奇怪啊，那時候他差不多隔了大半年才回來，一回來就馬上升高三了。
成績一下子變得很差。
可能是因為國外高中教得簡單吧，他一來就直接升高三，高二的內容也沒學完整。
就，又要學新的，又要跟大家一起刷題複習，成績很快就跟不上了……”
“他後來好像心態崩了.”
“對對對！我也有印象！他不是學霸嘛，那時候大家都以為過段時間他就能追上來的，結果他自己心態崩了。
變得不肯說話，特別孤僻……好像是說社恐……”
“是的。
那時候他還經常請假去看病，班主任還說他心理太脆弱了，大家不要學他。
果然他最後高考也不太行……考了哪裡來著……”
眼前這兩個女生，都是秦霜星當年的同班同學。
女生們狀若尋常地敘述著。
每一字每一句，卻都像是根堅硬冰冷的鋼絲。
一點點收緊。
一點點勒住榮鋒的心臟。
“……宜大.”
榮鋒開口。
聲音嘶啞，艱澀。
“他後來考進了宜江大學.”
“咦？是宜大嗎？”
“宜江大學我記得那年分數線挺高的啊……他不是高考考砸了嘛，還能上宜大？”
兩個女生面面相覷。
身旁另外一個男生忽然冷笑：“他爸媽塞錢了吧。
畢竟本地人，肯定想辦法搞了什麼加分啊，優惠政策啊什麼的.”
“啊？這樣嗎……”
“不至於吧。
現在本地戶口還有加分的嗎？”
“呵，誰知道。
他爸媽都有錢送他出國，肯定也有辦法給他通路子啊.”
……
榮鋒聽著。
表情微微有些僵硬。
他本能地感到——不對。
不可能。
秦霜星不應該是這樣的。
不應該得到這樣的結局。
可事實就是，秦霜星確實提前回國了。
也確實在宜江大學唸書。
榮鋒感覺心臟一絲絲地抽緊。
有種持續而遲鈍的痛。
他向那三人道別，扭頭，沉默地往前走。
開幕式已經結束了，無數人陸陸續續的從禮堂裡走出來。
青春活力的學生，面帶笑容的老師。
還有無數趁著校慶回來看望老師，看望昔日同窗的歷屆畢業生。
人潮湧動。
榮鋒逆著人潮而行。
他終究還是沒忍住，拿出手機，給秦霜星發去條訊息。
【你在做什麼呢？】
……
沒有迴音。
無論過去多久，聊天框始終一動不動。
沒有迴音，也沒有“正在輸入中”。
他在做什麼？
榮鋒深吸一口氣。
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下。
他還好意思問秦霜星在做什麼，他自己又在做什麼呢？
時隔多年，現在說心疼？
他自己當年在做什麼？
……
心臟狠狠抽了下。
不知怎麼，腦子裡忽然閃過一道雪亮。
——等等，秦霜星當年是為了留學才出國，可為什麼一年不到就回來了？
這不合常理。
他一定是遭遇了什麼……所以才會中斷那邊的學業，重新回來。
眼前重又浮現出那個瑟縮在牆角的人影。
擠擠攘攘的點心店裡，那個像小河蚌一樣，無助地緊閉著殼，蜷縮在牆角。
那個驚恐慌張的身影。
……秦霜星以前不是這樣的。
榮鋒閉了閉眼，耳朵裡充斥著大量蟬鳴。
秦霜星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記憶裡的那個人，以前不是這樣的。
所以，秦霜星到底經歷了什麼……
一念至此，榮鋒深吸一口氣。
他走到樹蔭下，點開語音通話介面。
正要按下按鈕，卻又忽然想起剛才女生們漫不經心的話語。
“他心態崩了……變得不肯說話特別孤僻……好像是社恐……”
“他還經常請假去看病……班主任說他心理太脆弱大家不要學他……果然他最後高考也不太行……”
……社恐。
社交恐懼症。
榮鋒眼前再次浮現出秦霜星被別人插隊，被廚子欺負……被欺負了也說不出話的，慌亂可憐的臉。
榮鋒抿了抿唇，把手指從“語音通話”鍵上挪開。
轉而開始輸入文字。
……
宜江市，另一邊。
距離宜江大學不遠的居民樓裡。
秦霜星被昆蟲飼養箱包圍著。
前幾天羽化的那幾只蝴蝶，已經放歸大自然。
身邊如今只有一隻安安靜靜，窩在飼養箱裡吃土的長戟大兜蟲幼蟲陪伴著他。
長戟大兜蟲幼蟲時期吃土為生。
這當然不是普通的泥土，是專門調配的營養土。
他的這隻幼蟲已經長到七八公分長，不太愛動。
從飼養角度來說，現在也不適宜隨便把人家挖出來，打擾幼蟲進食。
所以他只好坐在桌子邊上，小心翼翼地把塑膠飼養盒拎起來。
左看右看，祈禱他的小幼蟲能啃著啃著露出腦袋。
讓他看看小寶貝長成什麼樣了。
結果當然是看不到。
“唔.”
秦霜星卻並不氣餒。
他放下這個飼養盒，又去看另外幾個。
他同時還在飼養一些其他品種的蟲子，有些甚至不屬於“昆蟲”這個分類。
比如蝸牛。
人們習慣性地把螞蟻、蝴蝶、蝸牛、蜘蛛等等，統稱為“蟲子”。
但其實蝸牛和蜘蛛並不屬於“昆蟲”。
生物學上定義的“昆蟲”，是節肢動物門下的昆蟲綱。
最基本的特徵是有頭、胸、腹三個結構，以及六條腿。
而蜘蛛有八條腿，身體是頭胸部、腹部兩部分，不符合昆蟲的特徵。
因此屬於節肢動物門下的蛛形綱。
蝸牛就更遠了。
甚至都不是同一個門的——人家是隔壁軟體動物門-腹足綱。
雖然不符合昆蟲的定義，但被統稱為“蟲子”，還是沒問題的。
秦霜星的興趣，自然也不以上的定義為轉移。
他平等地熱愛這些有趣可愛的小生命。
……只可惜，他的熱愛很難與別人分享。
他所學的專業，實際上並不是昆蟲學。
而是“植物保護”。
畢竟大學設立專業，要考慮學生將來的就業，以及本專業的轉化前景。
比起飼養、觀察昆蟲，“植物保護”顯然是一個更實用的方向。
這裡的植物，其實主要是農作物，當然也包括森林。
他們這個專業主要學習的是如何防止蟲害，保護農作物免於害蟲威脅。
是非常有意義的一門學科。
……也正因專業方向如此，所以即便是本專業的同學，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對昆蟲本身有那麼大的興趣。
更別提親手飼養昆蟲了。
因此，秦霜星一直找不到人分享自己的養蟲心得。
再加上社恐……
“……唉.”
一想到這裡，秦霜星腦子裡又回想起前幾天和宋錚師兄見面的事。
回頭想想，其實宋師兄人挺好的。
也沒有兇他罵他，說的話也很中肯。
宋錚說：社恐還是早點去看醫生，總不能老這樣。
他說這句話時候的語氣雖然冷冰冰的，但其實是關心。
秦霜星直到回家以後才慢慢品咂出來。
……其實宋師兄人很好。
他也很想擺脫社恐。
但是七年來都沒有做到的事，怎麼可能因為馬上要畢業了而一蹴而就呢。
秦霜星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一點點加快。
他忍不住又想起來那一天，他和宋師兄談完、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
因此逼迫自己走進食堂的事。
……
去食堂買飯。
這對任何一個大學生來說，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秦霜星不斷在心裡給自己下暗示：這很簡單。
沒什麼難的。
這種程度的小事他可以做到的。
起初確實沒什麼。
食堂裡雖然人潮湧動，但大家都忙著排隊買飯，忙著找座位坐下吃飯。
確實沒人去管秦霜星。
大學生畢竟素質好，不像菜市場點心店裡有人插隊。
秦霜星安安心心地排隊，忽然間意識到上次去點心店，他是太貪心了，太想一口氣吃成個胖子了。
——相當於還沒學會爬，就先想著跑。
上來就去挑戰高難度。
這肯定不行嘛！
但這次一定行了。
秦霜星在隊伍裡默默地做著深呼吸，伸長脖子看著食堂大媽面前的菜，在心裡重複自己想點的食物。
……可千萬別說錯話啊。
不過說錯也沒什麼，口誤而已。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
秦霜星這樣鼓勵著自己。
終於，隊伍排到他了。
秦霜星順利報完菜名，食堂大媽也按部就班地給他打上菜。
秦霜星臉上雖然沒什麼變化，心裡卻高興得要命。
成功了！
接下來只要刷卡，他就算完成了這次小挑戰。
——結果意外就在這時候發生。
“滴——”
秦霜星把自己的飯卡放上去，讀卡器上顯示出他的飯卡餘額。
“嚯，同學你飯卡里錢這麼多啊.”
食堂大媽隨口說了句。
油乎乎的手指在內部機器上輸入價格。
秦霜星也沒多想。
他們學校有餐飲補貼，每個月會自動往學生飯卡上打一百塊錢。
一百塊當然是不夠吃的，因此學生們每個月還要自己往飯卡里轉錢。
秦霜星卻不同。
他這三年來……幾乎沒在食堂吃過。
因此飯卡里有好幾千。
被食堂大媽這麼一說，排在秦霜星後面的同學們也都好奇地投來目光。
有人笑著說了句：“哇塞！土豪！”
……秦霜星一下子又緊張起來了。
他很想解釋，卻又覺得解釋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沒什麼意義。
人家也不是真的覺得他是土豪人家就是隨口一說……
正當秦霜星努力安撫自己即將炸毛的心臟時，食堂大媽手一抖。
然後滿臉歉意。
“不好意思啊同學！飯錢刷錯了！”
大媽很不好意思。
秦霜星低頭一看，他的飯卡餘額直接少了一大半。
大媽說話分心了，摁數字的時候摁岔了一位。
扣了他好幾百。
“同學你等一下啊，我把錢退給你……”
沒等秦霜星說話，大媽就主動彌補起了自己的錯誤。
秦霜星：“……！”
他的後背開始發毛了。
果然，沒過多久，排在後面的同學們就開始探頭探腦，疑惑隊伍怎麼突然停下來不動了。
“對、對不起……稍微等一下哦。
阿姨在幫我弄點東西……”
秦霜星紅著臉，很羞愧地朝後面解釋。
“等一下等一下，都別急啊！”
大媽倒是很坦然，看來這種錯誤犯了不是一次了。
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把錢退回去就好了。
大媽讓他把飯卡重新放回來。
可機器滴滴響了幾下，錢還是沒回來。
“咦，怎麼回事……”
大媽嘟囔著，扭頭朝其他視窗大喊，“哎，小張，過來幫我個忙！”
“什麼事兒啊！忙著呢！”
隔壁視窗的小夥子正忙得滿頭大汗。
“哎呀就是有個學生……”
大媽直接拎著飯勺走過去了。
留下空視窗前，排得長長長長的隊伍。
徹底癱瘓，一動不動了。
“……！！”
秦霜星感覺後背上扎滿了刺蝟。
雖然後面排隊的同學們沒說什麼，但他已經開始極度焦慮不安了。
“對不起……”
他慌慌張張地朝後麵人解釋。
後面人無奈地嘆了口氣，一臉“還能怎麼辦呢”的表情。
而排在更後面的人，伸長了脖子，一臉疑惑地朝他這邊張望。
有人已經一臉不爽地扭頭去排其他隊伍了。
“……”
秦霜星咬了咬嘴唇。
太熱了。
食堂裡太熱了。
哪怕頭頂上就是電風扇，角落裡還有好幾臺大功率空調在呼呼地製冷，但是這麼多人的食堂，這麼多人在吃飯，還是很熱。
誰都不願意在這裡多呆。
結果卻因為他飯卡的事，害得這麼多人在這裡等。
秦霜星再也無法忍耐。
愧疚感讓他無地自容。
他抓起飯卡，朝食堂大媽喊了聲“算了不用麻煩了”。
隨即就奪路而逃。
……
應該算是，失敗了吧。
秦霜星嘆了口氣。
有些沮喪地想道：
啊，只是買個飯都失敗了。
他好菜啊。
他真的好菜。
其實大媽很好，後面排隊的同學們也很好，都沒有生氣，也沒有罵他。
是他的問題。
他知道完全是自己的問題。
是他心理脆弱，承受能力差。
是他矯情，內向，沒有社交能力。
是他的問題。
陰沉，黏.膩。
像下雨天被遺忘在野地裡的被子。
溼漉漉沉甸甸，還被風吹到了地上。
那種沉重的，溼冷的難以擺脫的感覺。
秦霜星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
不行哦。
不要低落，不要沮喪。
還是要想辦法走出去。
他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的。
……不可以逃避。
要勇敢一點。
不難的。
不難的。
不難的。
所有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很簡單的事。
他也應該要做到。
他也必須要做到。
……但是，怎麼做呢？
秦霜星睜開眼。
溼.噠.噠的睫毛，緩慢眨著。
臉上不自覺地露出迷茫。
怎麼才能擺脫那種不敢跟人對視，不敢跟人開口的恐懼。
怎麼才能在緊張心慌的時候忍住逃跑的衝動，順利做好每一件事？
做個不那麼矯情的，不那麼懦弱無能的人？
做個正常人？
……
秦霜星情不自禁地又點開了手機上的電子書籍。
《社恐自救手冊》。
是一部專門針對社恐患者，羅列了很多自救小鍛鍊的工具書。
他翻到書籤的那一頁，正想看看接下來書裡建議他做什麼。
手機卻忽然震動一下。
秦霜星視線上移，看到手機螢幕上方，彈框裡清楚寫著：
榮鋒：【其實我超怕蟲子的。
】
秦霜星：“……咦？”
這句話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
秦霜星好奇地點進去。
與此同時收到了更多的資訊。
榮鋒：【我感覺你好像很怕生。
有點社恐的樣子？】
榮鋒：【你看要不這樣，咱們來互幫互助一下。
】
榮鋒：【你幫我克服蟲子恐懼，我幫你克服社交恐懼。
】
【我們互幫互助，一起克服心理陰影。
】
榮鋒站在香樟樹下，站在盛夏的驕陽下。
蟬鳴嘶擾，香樟的氣味燥烈。
一如七年前那個夏天。
榮鋒握著手機，鄭重而平靜地，敲下最後兩個字：
【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