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海棠下,仙人黑髮漫卷,飄帶當風,伸手邀約紅塵中人。

雖外表冷冽,語氣卻是難見的和緩。

“你是天上星宿,本該成仙.”

“可願隨我一同,歸去仙鄉?”

陸空星呆住了,大昭求仙問道之風盛行,這個說辭他前世聽過太多,因此他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是那個嗎?是那個吧。

等反應過來,陸空星發現自己已經脫口而出——

“我本天上星宿轉世,下凡歷劫,如今正落魄。

給我五十兩銀子,助我重回天上,我一定讓供奉我的人雞犬升天!”

是這個吧!

前世聽過太多坑蒙拐騙的說法,他已經會全文背誦了!

——寂靜。

海棠花枝被風拂動,頻頻側頭,在漫長的沉默之後,陸空星見眼前的仙人輕輕嘆了口氣。

他收回手。

“……坐吧,我與你從頭說起.”

意識到這不是一時半刻能說清的問題,陸文昭廣袖輕掃。

在他身後,海棠樹中的一枝主幹驟然膨脹,枝幹扭曲蜿蜒,猶如一條木之龍般環繞他們周邊,不多時,居然桌椅俱齊。

那枝條編織的圓桌上,海棠還開出一圈小花,形似杯盞,一如人世間的桌面擺設。

見陸空星睜大紫瞳看木龍成形,一副驚奇模樣,陸文昭最初被拒絕的消沉略略散去。

也是。

他想,世間雖有方士行走,終究無真正意義上的仙家法術,陸空星的警惕與猶疑,他應當加以讚許才對。

思及此,陸文昭的眸光重新平靜起來。

“這確是仙術,若你仍然懷疑,可任選一字,我令海棠枝幹彎曲而成.”

陸空星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選擇道。

“……龖?”

“……”

這麼難!

陸空星會產生懷疑其實很正常。

大昭王朝求仙問道之風頗盛,陸空星前世也算身居高位,見過幾個有點本事的方士,比如此時身在靈臺擔任國師的冷壽,再比如前世匆匆一見、壓根無心富貴榮華一心出海訪仙的方士徐元符。

這些方士修行多年,除了煉丹,手中各有幾分巧技,有的擅長飛騰上天,有的擅長隔箱猜物,有的則能穿牆越障……不過這些僅僅能算是術法,甚至可能只是把戲,需要提前準備,才能產生驚人的效果。

所以陸空星想,如果要求海棠枝條彎成“天地人日月星”那樣的常用字,就很有提前準備之嫌,不如彎個複雜的。

彎個特別複雜的!

他其實考慮過先前外出辦差見過的那個一百七十二畫的字,遺憾的是作者的輸入法死活打不出來,複製貼上了也會變成晉江文學城特色口口,遂作罷,現在這個字已經接近輸入法的極限。

要是真能彎出來,就算是提前準備的,他也甘心上當。

因為陸空星敬重強者!

仙人默默看了他一會兒,巨大的“龖”在夜色中緩緩升起,也一同升起在陸空星震撼的眼神中。

強者!

而且,這不是迷惑心神的幻術,一切都是真實的。

陸空星摸了摸身旁枝條編制的圓凳,實物的觸感如此鮮明。

他輕輕坐下來,海棠舉起中空的小花杯盞,請他喝空氣。

陸空星:“……”

謝謝海棠,真是太客氣了。

陸文昭面前也被好客海棠擱了一隻小花杯子,但他無心喝空氣。

他緩緩入座,手在衣袖之中,悄然攥緊了陸空星贈給白鹿的那枚碧色玉佩。

為今日的會面,陸文昭其實準備了很久。

尋到人是第一等要事,一路跟隨陪伴又是第二等要事,完成上述兩事之後,他才能勉強空出些時間,沐浴焚香,肅整衣冠。

想到平日仙人們總背地裡說他嚴肅難接近,陸文昭還特意挑了一身繁複華麗的服飾,不似平日樸素冷清,對鏡自照,自覺平易近人。

為了不在一開始就留下可疑的印象,也為了使這次會面不被紅塵中人打擾,陸文昭甚至變作原身白鹿,配合縮地成寸之法,一直將陸空星引到這個幽靜的山峰上。

海棠花期未至,他就提前將其勸開,開得漫山遍野都是,馥郁盛大。

他希望第一次會面,能好一點,再好一點。

但是,就算做了如此多安排,陸文昭依舊無法徹底安心。

他看著面前的陸空星。

陸空星在打量他,在試探他,他也同樣在觀察陸空星,揣摩他的脾氣性情。

陸文昭發覺,就算聽他談及三仙山,談及神仙,展示仙術,陸空星也沒有因未知或恐懼後退,可也同樣沒有向前。

與那些凡人可能會有的狂喜表現不同,陸空星的態度是審慎的,會先預設成仙或許是欺騙,或許又是幻夢,又或許……

是另一個會吞噬己身的火坑。

陸文昭的手在袖中握緊。

他知道的。

他知道原因的。

既然如此……

陸文昭再抬眸,眸光沉靜。

既然如此,不若徹徹底底以誠待之。

“其實我已跟了你小半程路,約是從城郊驛館開始,期間多有幻化,然而數次被你識破。

也因此,我才能徹底確定你的身份.”

仙人將自己的一路跟隨挑明,坦坦蕩蕩,無遮無攔。

這樣一來,至少陸空星覺得,對方不是突然動塵心起興致,而是真的觀察了他一路,才最終相見。

只是回想這小半程路上他都做了什麼,陸空星沉默了。

陸空星:“……”

數次識破?

哪數次??

他這一路上,除了放倒一個居心不軌的周順外,自覺沒有任何異常行為。

對了,他還積攢了好些功德,無論是把欲開的曇花紮起來,還是把裂開的簾幕紮成小辮,他捆他扎他處處捆紮……

說到捆紮……

陸空星忽然想到什麼,瞳孔開始微微顫抖,他小心地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仙人。

完整且囫圇的,沒有裂開的痕跡,也沒有被捆的痕……

“你是說……這個嗎?”

陸文昭心平氣和,他伸出手,掌心是一截疊得整齊的暗色髮帶。

是一截屬於陸空星的用來捆曇花的髮帶。

一些撕開簾子欺負花的回憶開始在陸空星腦海中交替閃現。

陸空星:“……”

救命。

您其實是來報仇的是嗎?

好像越來越能讀出陸空星的細微情緒,陸文昭眼中染了一點笑意。

“我曾化身飛蛾,守在你窗前.”

他悠悠說道,不忘把髮帶塞回袖子裡,跟玉佩挨在一塊。

他指尖撥動,光化成的飛蛾就開始在掌心徘徊。

“本想替你處置惡僕,結果你甚是聰慧,自己便處理了。

惡僕叫聲太大,險些將我從窗上震下來,這先不提.”

“見你情緒低落,我又變作曇花,希望能以曇花一現的景象,使你開心……”

曇花光影盛放在陸文昭的掌心,陸空星掩面。

對不起,倒讓您不“開”心了。

“後來,為了跟你的馬車一同行進,我化為一隻長尾鳥駐足在你車頂.”

於是風雨不侵,寒暑不臨,作孽的周順挨著一下一下暴擊。

陸空星掩面的手漸漸放了下來,他看著衣飾端嚴的陸文昭,有些發怔。

他沒想過僅這小半程路,陸文昭就為他做了這麼多,會關照他的情緒,甚至會與他同仇敵愾。

前世總是陸空星對別人好、幫別人的忙,得到的回饋少得可憐。

他倒不是一定要得到回報,只是……只是……

那邊陸文昭又幽幽開口。

“最後,我變成了你車窗上的簾幕.”

他的指尖很自然地落在了髮間那個小辮子上。

罪證!保留了!

陸空星:“……”

陸空星:“對不起.”

撕成三瓣!他真造孽啊!

“無需道歉,是我術法不精.”

雖外表嚴肅,陸文昭給陸空星遞臺階卻十分熟練,也無半點仙人架子,他又順勢轉過話題。

“你現在心有顧慮,不願與我同回仙鄉,也無妨。

我此番來,最重要的是想同你說——”

陸空星握著海棠花杯子的手緊了緊,他看見眼前的仙人黑髮覆壓肩頭,那雙與黑髮同色的眼眸中有些情緒微微翻湧。

“正如我先前所言,你是天上星宿,本該成仙.”

“我知你前十幾年受了許多苦楚,是我之過,是我沒能更早尋到你。

今次見你,無論你答覆如何,我只想告訴你,凡此過往,皆非你之命,更非你之過.”

“因為,你本該成仙的.”

夜風更勁,海棠搖動,仙人凝然的目光與繚亂花影之中,陸空星的紫瞳微微睜大。

仙人也許不知曉,他已經在紅塵擾擾中滾過一遭,傷過眼睛,斷過腿,遭人背棄,吃盡苦頭。

不知多少次,他很想問問虛無縹緲的命運,是他做錯了什麼,還是他的命數就該如此?

亦或者,僅僅因為他天生白髮紫瞳,是個異類,就理應被排擠、被傷害,無論多麼努力,都尋不到一個心安的歸處?

他不信,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道理!

可是此刻,海棠月明中,仙人長睫垂落,解了他長久以來的這個疑惑。

仙人說,他本該成仙的。

他只是被放錯了位置,遇錯了人,本非凡鳥,卻入紅塵,於是凡鳥容不下他。

僅此而已。

他的位置不在凡間,穹頂之上、星宮之中,自有他的歸處。

仙人敘述款款,陸空星恍惚間已經有些信了,自己在群星間真有那麼一個位置,他聽到自己遲疑地開口詢問。

“我是星辰轉世,那我是……哪顆星?”

陸文昭就笑了,他氣質凜冽高華,不苟言笑,但這一笑,卻如同冰消雪破,春凌初湧。

“你是星宮主、天上人,生就貴不可言.”

“當居中天紫微宮.”

聞聽此言,陸空星忽然沉默,陸文昭也隨他沉默了許久。

半晌,陸文昭長長嘆氣,縱容道。

“罷了,你說吧.”

陸空星立刻紫瞳亮起,迅速更新自己的背誦內容——

“我本天上紫微星轉世,下凡歷劫,如今正落魄。

給我五十兩銀子,助我重回天上,我一定讓供奉我的人雞犬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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