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分的長命村還有些冷。

從計程車的窗戶朝外看,只能看點星星點點的綠色。

雨從昨晚一直下到現在,樂瞳拿起手機看了看時間,是下午的一點多。

雨霧濛濛的山路不好走,車子艱難地行進在路上,樂瞳迷迷糊糊睡了一上午,現在是怎麼都睡不著了。

近鄉情怯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發覺路途開始變得越發熟悉起來,暈車的感覺減退了,睏意也消失了。

樂瞳離開長命村的時候十一歲,十幾年過去,她本該對這裡的記憶模糊了,可她發現真的回來了,一切都還鮮活如昨日。

比如前面那條岔路,她很清楚要往左走,之後再一直往盡頭,過一座大橋,就是長命村的村口了。

計程車會在那裡停下,來接她的堂哥應該正在那兒等她。

很奇妙,就好像有人在耳邊告訴她這條歸路該怎麼走一樣。

“哎呦——”

計程車突然劇烈晃動了一下,幸好樂瞳繫了安全帶,不然都要被甩出去了。

“這橋怎麼斷了??!”

樂瞳好不容易喘平了氣,就聽到司機師傅錯愕地喊了一聲。

她朝窗外去看,果然看到前面有座從中間斷開的大橋。

橋邊站了個男人,披麻戴孝,撐著把黑色的大傘,幾乎半個身子都被黑色的傘身擋住。

司機師傅轉過身來,朝樂瞳招招手:“小姑娘,前面的路你自己走吧,車是過不去啦,你看看要不要現在打電話喊人來接.”

說來也是不順,樂瞳回來這幾天一直下大雨,汽車站沒車往長命村來,因為這裡附近有山,天氣預報一直在說有滑坡泥石流的危險。

可樂瞳是回來奔喪的,堂哥的岳母快要撐不住了,那位阿婆生前是村裡德高望重的人物,樂瞳的爸爸也被叫了回來,她更是得趕回來一趟。

等雨停的日子裡已經收到阿婆嚥氣的訊息,最後一面是見不到了,如果再耽擱下去,怕是出殯都趕不上了。

樂瞳沒辦法,好說歹說找到一輛願意來的計程車,在今天雨小了許多之後往回走。

“師傅,到這裡就可以了,我家裡人來接我了.”

樂瞳在後座掃碼付了車費就開門下車,長命村辦喪事的就他們一家,前面橋邊等著的肯定是堂哥。

司機師傅收到到賬提醒,正要道別,一抬眼對上黑傘下那男人一雙青黑的眼睛,嚇得渾身激靈,再顧不上什麼禮貌,一腳油門就跑了。

“大哥?是你嗎?”

樂瞳正朝那個身影走過去,雨突然在這會兒下大了,還颳起了風,她的傘中看不中用,差點被吹翻過去,密集的雨點打了一身。

手腕被一道冰冷握住,傘身很快被扶正,樂瞳鬆了口氣,也看到了那雙青黑的眼睛。

樂風難掩疲憊道:“雨下得太大,咱們村口這座橋年久失修,昨晚斷掉了,我領你從別處回去.”

樂瞳其實也有點被他這個樣子給嚇到,但畢竟是自己的親人,那種恐懼很快就消失了。

她抿抿唇說:“大哥,你節哀.”

樂風勉強笑了一下,一言不發地在前面帶路。

說起他就不得不提起樂瞳的大伯。

她的大伯年輕時走南闖北,活得轟轟烈烈,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人物。

有什麼新鮮東西或者不懂的,儘管去找她大伯,準能得個好信兒來,她們家裡也沒少受大伯的恩惠。

這樣好的人去世得卻太早了一些,樂風是他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孩子,他出生後還沒滿月,大伯就突發意外去世了,人被找到的時候已經泡發了,就死在斷橋底下的那條河裡。

那時候農村人迷信,都說是樂風剋死了他父親,大伯母為人潑辣,站在對方家門口罵了一天一夜,這才沒人敢再說什麼了。

三年前樂風去市裡,樂瞳還見過他一面,和現在簡直判若兩人。

他瘦了很多,跟個竹竿兒一樣,臉頰凹進去,握著傘的手指也乾瘦無力。

一身麻衣穿梭在雨幕中的,麻鞋和褲腳早就泡了水,他話很少,帶著她穿行在山間小路中,從大河最窄的地方跨過一座小木橋,下橋之前從懷裡取出白布遞過來。

“繫上吧.”

樂瞳看了看前方,從這裡進村,能直接到樂家的族地。

如今不僅是樂家,整個長命村都陰雲密佈,掛滿了白帆、白燈籠。

樂瞳接過孝布系在腰上,這才跟著堂哥進了村。

樂瞳的父親行三,是樂風的三叔,走進族地老宅,到了正屋,她就看見了自己的父親。

“三叔,瞳瞳接到了.”

樂風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就往還在停靈的冰棺前一跪,低著頭不動彈了。

樂正巖轉過身來,朝樂瞳一抬手:“瞳瞳過來.”

氣氛實在肅穆壓抑,老宅都是木製的二層樓,一樓正堂中央掛著大大的奠字,前面是一張供桌,供桌上罩著白布,白布上是各類貢品,再往前就是阿婆的冰棺。

到底是四月了,哪怕長命村在山裡,氣候晚了外面一些,還是比不了冬日,老人家還是得躺在冰棺裡。

樂瞳心口好像壓了塊石頭,呆呆地走到父親身邊,肩膀被拍了一下,父親緩緩道:“去,給你阿婆磕個頭,你小時候她還抱過你.”

“你小時候還抱過你”——這樣的話常在長輩們聊天時聽到。

樂瞳也不是第一次聽,可這是唯一一次,父親一說,她腦海中就浮現出了那個場景。

襁褓中的嬰兒被一位慈祥的中年婦人抱在懷中,笑著誇讚長得好,將來命也好,學業順利婚姻幸福。

樂瞳渾身一震,學業順利這個是真的,她從小到大學習一直很好,985順利畢業後就進入對口的公司,雖然累了點,但小錢錢賺了不少。

不過這個婚姻幸福……想起唯一談過的一次戀愛,樂瞳心裡悶悶的。

她拉回思緒,發現自己竟然盯著阿婆的冰棺看了許久,周圍人都在奇怪地望著她。

那個畫面怎麼形容呢?

冰棺裡有些假花,假花之中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金色的被子,臉上也蒙著金色的布,其實什麼具體的都看不到,但就是打心底裡滋生出一股陰冷來。

樂瞳其實不害怕,她甚至還有心情觀察阿婆臉上的金布逐漸被染上了血——

血!

樂瞳一驚,立刻後退一步,樂正巖上前檢視,拽起跪在一旁的樂風,又叫了阿婆主家的孝子孝女,給阿婆換臉上的蓋布。

“別怕.”

一個溫柔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我媽去世前一晚還在搶救,脖子上插過管,流了血才會這樣.”

樂瞳被說話的人拉到一邊,氛圍不那麼窒息之後,她轉過頭來,愣了一下喊道:“大嫂.”

樂風的妻子叫沈妍,是阿婆最小的女兒,從小百般疼愛,捧在手心。

沈妍人漂亮,又溫柔,別的孩子都想去外面發展,她雖然是最小的,卻願意留在長命村陪伴不願意離開家鄉的母親。

因著她在這裡的緣故,樂風也一直留在村裡沒出去發展。

“做女兒的哪能甘心看著母親去世呢?直到最後一刻我也不想放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不過……”她眼睛紅了,“現在也不知道當時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醫生都勸我放棄了,可我還是不能接受,還是要讓她老人家受那一次苦,沒能回來就罷了,還留了一身的窟窿……”

因這件事,沈妍沒少被哥哥姐姐責備,他們說得多了,她自己也開始怨恨自己了。

“嫂子.”

樂瞳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握了握她的手。

沈妍擦掉眼淚正想說什麼,有沈家人來跟她說:“做齋的法師說咱們買的東西不夠,讓再去買一點兒,給列了個清單,可這會兒大家都忙著呢……”

因為下大雨的緣故,外面的車不願意來,裡面的人也是不方便出去,所以才會出現這種情況。

沈妍遲疑著,用眼睛搜尋可以去辦這件事的人,看到丈夫樂風時一頓,神色黯然許多。

樂瞳也跟著轉了一圈,發覺好像就她閒著?

這種場合閒著真是心慌,於是她主動道:“嫂子,我去吧,大哥剛才帶我走的那條路我還記著怎麼走呢.”

沈妍有些猶豫,她不太放心樂瞳一個女孩子來回跑,但樂瞳已經從對方手中接過了清單,簡單看了一遍說:“我記得咱們鎮上那個殯葬一條街在哪兒,就交給我吧,你們快去忙你們的.”

轉身朝外走,經過法師們做齋搭起來的雨棚,裡面掛滿了陰間輪迴報應故事彩圖,香爐裡陣陣飄起繚繞煙霧,紙馬、紙鶴、紙橋擺了一地,有一塊兒是空著的,按照清單來看,是缺了黃紙和紙塔。

做齋,說白了就是超度亡靈,做法事。

雨棚之外,樂瞳伸手接雨點,發現雨已經停了,路應該好走,這會兒看打車軟體也不像前幾天那樣一輛都沒有了,等待時間是長了點,但能打到就行。

“瞳瞳!”

沈妍追了出來,擦了把汗說:“我叫個人帶你到大路上,那裡稍微好打車一些.”

她還是不想讓樂瞳一個人穿梭在大雨剛停的山裡。

樂瞳也沒堅持,就讓人領著自己走,這次來的和她一樣只戴了腰孝,是個五十多歲的阿姨,很健談,兩人聊著聊著就走到了路上。

“說怪真是怪,這橋早不塌晚不塌,偏偏這個時候塌,太不方便啦!”

誰說不是呢?所有的車都堵在村裡出不來,得等橋修好才行,不過這雨一停,修橋的施工隊應該馬上就來了。

“好了阿姨,你快回去吧,我自己在路邊打個車就行,天黑之前準能回來.”

阿姨點點頭,匆匆忙忙地趕回去,宅子裡還好多事要她忙活。

樂瞳目送她離開,視線落在被雨打落的棠梨花上,回過頭來就是路邊挺立的白楊。

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離別處。

再看看打車軟體上的等待時間,樂瞳深深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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