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中,駙馬正在習武場上練習槍法。
杏花樹下,落花簌簌,他的槍尖將落下的花瓣刺破,帶出颯颯聲響。
駙馬的身姿利落,沉俊的面上,薄唇緊抿著。
他一向寡言,惟有手中銀槍在不斷舞動,似要將他不平的心緒全部壓下。
裴九枝與烏素繞過遊廊,見到了駙馬的身影。
駙馬見裴九枝前來,便收了銀槍,凝眸看著他。
“九枝,你外出修行那麼多年,我還未見識過你的劍法.”
駙馬沉聲道:“怎麼,過兩招?”
裴九枝看著駙馬身著銀甲的高大身影,他直白地搖頭:“姐夫,我會傷到你.”
駙馬一愣,他只當裴九枝自大,他使槍法,本就比他的長劍更佔便宜。
而且,他身著銀甲,再怎麼樣,裴九枝也不至於傷了他。
他堅持道:“來.”
裴九枝見他放在一旁的武器架上也有普通的鐵劍,便點了點頭。
他喚烏素坐在一旁的小亭內,回過身,便將他身後揹著的長劍放到了烏素手上。
這沉甸甸的長劍入手,烏素險些要握不住,她侷促地抱著長劍,沒敢鬆手。
“替我看著,可好?”
裴九枝彎下身子,與烏素視線平齊,他耐心問道。
經過他的多次引導,烏素已經沒有那麼怕這把劍了,她呆呆地點了點頭。
此時,駙馬的聲音在習武場上傳來:“九枝,你這樣是不是太看不起我了?”
再怎麼樣,他也是鴻羽軍的統領,雲朝的大將軍,手底下統率著百萬將士。
裴九枝回身,沉默著,只對駙馬點了點頭。
他將習武場旁武器架上的鐵劍拿了起來,冷聲道:“姐夫,我用這個.”
裴九枝如此說,駙馬的眉頭微蹙,他覺得裴九枝這樣的舉動多少是有些看輕他。
於是他手中銀槍一抖,已朝裴九枝攻了過來。
烏素抱著他的劍,認真看著他與駙馬過招,裴九枝所用劍法,都極樸素。
或許是凡間的劍法,已配不上他了。
他行動時的步伐穩健,卻又變幻莫測。
他只用了三兩步便撤出那銀槍的攻擊範圍,讓駙馬撲了個空。
駙馬擊出銀槍,必定要露出些許破綻,裴九枝手執那普通鐵劍,竟未抽劍出鞘。
他的身形快得驚人,已超出普通凡人應有的上限,他手中劍背沉沉一拍,抵在駙馬肩上。
若這劍已出鞘,僅僅一招,駙馬就會受傷。
從始至終,他的步伐都從容優雅,彷彿將他所有的招式看破。
駙馬感受到肩上落下的刀背,但戰場之上,他最不害怕的就是受傷。
他手中銀槍朝下一掃,直直朝著裴九枝的雙腿而去。
裴九枝輕盈一躍,單臂撐在駙馬的肩上,繞了過去。
他銀白的衣袂翻飛,空中掃出利落聲響。
裴九枝收回手中鐵劍,將劍背對準駙馬,槍劍相交,發出金屬碰撞之聲,錚然作響。
他知道駙馬只是想過過招,他便遂了他的意,陪他繼續來上幾招。
習武場內的響動很快將公主府裡的許多下人吸引過來,男女老少都有。
他們圍在習武場旁,津津有味地看著這一場過招。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九殿下使用劍法。
而這也是他們唯一一次見到他們的駙馬爺在銀槍之下露出如此狼狽的神情。
在一次次的武器交鋒中,烏素看到駙馬連連後退,他額上已冒出薄汗,似乎有些無法招架。
然而,更可怕的是裴九枝。
烏素懷裡抱著他的劍,她比誰都更清楚裴九枝現在的情況。
他冷靜得可怕,說明他完全掌控了這場比試,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對於駙馬而言,他的每一次進攻都是全力以赴。
而對於裴九枝來說,他的抵擋與反擊,只是隨手揮劍。
裴九枝的劍很安靜,但只有烏素知道,這把劍很愛叫,一靠近她就嗡嗡嗡響。
她想,小殿下在別人面前,還真的是……冷靜得像無心無情的神。
最終,裴九枝至今還未出鞘的劍在駙馬的銀槍上隨意一擊。
那銀槍不住抖動,帶回的反震力道將駙馬擊退了好幾步。
駙馬執槍的右手似乎被震得受了傷,他捂住自己的右肩,將銀槍放下。
一旁的公主府下人趕緊圍了過來,將駙馬扶著,他們驚恐地看向裴九枝。
要知道,在他面前的,可是雲朝最厲害的大將軍。
他手下百萬鴻羽軍,沒有一個是不服他的。
“姐夫,多有冒犯.”
裴九枝將鐵劍放回了武器架上。
他的嗓音依舊平靜,沒有任何的起伏。
駙馬的眉目微沉,一旁扶著他的侍從低聲對他說道:“將軍,您也知道九殿下……”
“那皇城司要花數十年才能煉化的惡妖,他回來之後,只三兩招便將之擊殺.”
侍從說起裴九枝的事蹟,“我曾聽大公主說,九殿下遲早是要去仙洲的,您說您,倒也不用因此挫敗.”
“並未.”
駙馬緩了過來,起身應道。
他將銀槍收了起來,朝烏素與裴九枝走了過去。
裴九枝走下習武場,便朝烏素那裡走了過去,他坐在她身邊,並未馬上要回自己的劍。
是烏素自己遞過去的,她朝裴九枝眨了眨眼。
裴九枝將她手裡的劍接過,他忽然靠了過來,低聲問烏素道:“我方才厲害嗎?”
烏素:“……”小殿下,你幼不幼稚?
她點頭。
裴九枝背上那把長劍方才在烏素的懷裡平靜了許久,現在倒是發出微微的劍鳴聲了。
烏素聽到她所在亭子後面不遠處傳來幾道女子壓低的尖叫聲。
她回眸望去。
只見幾位公主府的侍女看著他們,低聲討論。
“你們看到沒有,九殿下剛下習武場就朝王妃那裡走過去了!”
“太帥了太帥了!九殿下還和王妃說悄悄話!”
“看口型他說的是什麼?”
“肯定是在問王妃他剛剛帥不帥!”
“雖然駙馬爺是咱們公主府的人,但這話我還是要說,九殿下真的帥死了.”
她們的竊竊低語,逃不過烏素的耳朵。
她確實是妖,五感沒有缺失的時候,比尋常人都更敏銳。
哦對!這也是一個暴露的好機會!
烏素回身,問裴九枝道:“小殿下,你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嗎?”
裴九枝也聽到了,他以為烏素沒聽到,便點頭道:“我知道.”
烏素本打算直接告訴裴九枝,沒想到他一個“我知道”直接把她要說的話給說出去了。
“我也——”知道。
烏素正待繼續說,裴九枝就又開了口。
“她們在討論我們,她們覺得我很喜歡你.”
裴九枝面無表情地總結了那幾位侍女討論內容的中心思想。
烏素:“……”這你要我怎麼暴露。
“哦……是嗎……”烏素支支吾吾應道,她胡亂說著話,隨口將自己的問題拋了出去。
“那你喜歡嗎?”
她問。
“喜歡.”
裴九枝的答案倒是很堅定。
烏素愣了一下,她側過頭,看著裴九枝專注的鳳眸。
“這樣呀……”她小聲說。
“嗯.”
裴九枝給她倒了一杯茶。
此時,駙馬已經休息得差不多,朝他們走了過來。
他對裴九枝略微頷首。
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裴九枝方才說的話,不是挑釁,也不是嘲諷。
他只是單純地在陳述事實。
“你離開雲都的時候,我與華裳還未成親,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還娶了妻.”
駙馬的聲音低沉。
“嗯.”
裴九枝斂眸應道。
駙馬方才也看到了他與烏素的互動,他有些悵然地說道:“當年我與華裳剛成親時,也是如此,可如今……”
裴九枝果然抬手,把烏素的耳朵捂住了,他道:“姐夫,莫要教壞她.”
“她與華裳不同,你也與我不同.”
駙馬道。
他問裴九枝:“華裳今日入宮,是要做什麼?”
裴九枝沉默,怪他太聰明,裴華裳今日入宮,必定是要提和離。
烏素想了想,替裴九枝回答:“駙馬大人,小殿下怎麼會知道大公主的心思呢?”
駙馬銳利的眸看向烏素,從他與烏素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不是很喜歡這位恆王妃。
——可能是她將他丟下的紙條撿了回來。
裴九枝凝眸,淡淡地看向駙馬。
他今日並未點到即止,沒給駙馬留面子,也有烏素的原因在。
他記仇,上次公主府的宴席裡,駙馬也是這麼瞪了一眼烏素。
其實,作為人類中強者,駙馬只是感應到了一絲烏素身上的非人氣息。
人,都是厭惡妖的,尤其是駙馬在領軍之時,見到了太多妖類傷害人類的例子。
駙馬移開了目光,沒再看烏素,只抬手,為他們兩人斟了茶。
他的手還是有些顫抖,顯然方才過招時被傷到了。
也是他自己逞強,非要迎上去,不肯往後退。
烏素碰了碰裴九枝的袖子:“小殿下,我沒看到姜然她們……”
“你們是來找華裳昨日帶回的兩位小姑娘?”
駙馬問。
“她要看.”
裴九枝道。
“其中有一位小姑娘走不了路,華裳認識厲害的機關師,昨日命人將她領著去製作能幫助她行走的工具了.”
駙馬道。
“另一位姑娘,她也喜歡,今日便帶著入宮去了.”
駙馬補充了一句。
烏素的眸光微閃,看來,大公主果然還是將她們領了回來。
這樣也好,跟著大公主,起碼吃穿不愁,過得比尋常的貴族女子還要好。
他們聊了片刻,快到晌午時,大公主從雲璃宮回來了。
她身後果然跟著姜然,姜然的模樣還有些侷促,她看到了烏素,朝她招了招手。
“九枝,烏素,你們怎麼在我府上?”
大公主裝作前幾日沒見過他們。
她將姜然從身後拉了過來,笑著說道。
“烏素,在你的婚宴上我看到那兩位小姑娘挺機靈的,便將她們帶到了公主府這裡,你不介意吧?”
烏素趕緊搖頭,日月閣裡不需要什麼服侍的人。
“中午就在我這裡留下吃飯如何?”
大公主問。
裴九枝點了頭。
駙馬起身,打算先離開,大公主側過頭,瞥見他右臂情況似乎有些不對。
看起來好像是……受了傷?
“珩煜,你隨我來.”
大公主忽地開口道。
駙馬應了聲,與她走出院外。
姜然留在了小亭內,與烏素說著話。
而大公主和駙馬一起,並肩走到了他們的居所之中。
大公主推門,讓駙馬坐在椅子上,她一貫強勢,可駙馬也是強勢的性子。
他們之間發生了不知道多少次爭吵。
今日駙馬很沉默,倒是聽話得很。
大公主將他的銀甲卸下,紅袍之下,露出他精壯的臂膀。
方才與裴九枝過招,他確實是受傷了,肩上有一大片銀槍反震鎖產生的淤痕。
大公主取來藥膏,替他細細抹著傷處,塗著蔻丹的鮮紅指尖慢悠悠地划動。
“你請九枝與你過招比試了?”
“是.”
“閒著沒事,惹他做什麼?上回宴席上,你把他的王妃嚇到了,你看他這次,肯定記恨你.”
“那姑娘,很奇怪.”
“不奇怪,九枝能喜歡她?”
大公主笑。
“好了,莫要與他置氣,他不是我們能招惹起的人.”
大公主輕嘆,“如今他念著親情,若是千百年之後呢?”
“千百年之後,你我已成白骨.”
大公主眯起了眼睛。
“今日進宮,去做什麼了?”
“我未過問你的事,你也別問我.”
大公主抹完了藥,她起身,走出了房間。
在她身後的房間床邊上,一束紅色芍藥花即將枯萎,乾枯的花瓣片片落了下來。
——
“昨日,大公主確實帶了人來找我們,一開始我很怕,不敢去.”
“但大公主說,她認識很厲害的機關師,能幫助妹妹站起來,我就答應了.”
姜然與烏素說著他們來到公主府的經過。
起先,她還很害怕大公主,擔心她是因為她們揭發了賣藥之人是駙馬,來報復她們。
但她沒想到,大公主是真的打算將她們帶在身邊。
“跟著大公主,也挺好的吧.”
烏素拍拍姜然的腦袋說,“以後就不用辛苦種花了.”
“哪裡,來了公主府,我還要幫大公主種花.”
姜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種什麼花?”
烏素問。
還未等姜然回答,大公主已緩步走了過來。
“九枝,烏素,菜備好了,快些過來吧.”
她笑著說。
今天的午飯,不是上次的莊重宴席,只是尋常的家宴。
他們圍坐一桌,各色簡單的菜餚被端了上來。
面對這樣的氛圍,烏素沒有很緊張,她坐在裴九枝身邊,安靜吃著飯。
大公主要為她夾菜,問裴九枝道:“九枝,她喜歡吃什麼?”
“她什麼都吃.”
裴九枝親眼見過烏素將盤子裡用來裝飾的花也卷吧卷吧吃了。
他沒來得及阻止她,只能自己也夾了一瓣花,送入口中,假裝什麼也沒發生。
“不挑食啊.”
大公主笑眯眯地說,“這樣挺好.”
她舀了幾勺盤子裡的清炒蟹粉給烏素,烏素嚐了嚐,覺得味道十分好。
人類的東西,能滿足味蕾的享受,就是有些盤子裡的食物沒什麼味道,口感也怪怪的。
烏素如此想著,她記起了上次吃過的花,寡淡無味。
她品嚐著美食,心情有些好,開心得眯起了眼。
裴九枝注意到她的表情,低聲問。
“喜歡的話,我找皇姐將方子要來,讓日月閣的廚師做.”
烏素不想這麼麻煩,正待拒絕,大公主已開了口:“讓我們府上的廚師過去也行.”
“華裳,那廚師原本是我軍中的伙伕.”
一直沉默著的駙馬開了口。
“伙伕也是我提拔上來的.”
大公主道。
“他並不是你的物品.”
“我何時將他當物品了,在這裡也是做飯,去日月閣也是做飯,難道有人能拒絕去日月閣嗎?”
駙馬張了張口,一時語塞,確實沒人能拒絕去日月閣,就算是他曾經忠心的部下也不例外。
“不……不用如此麻煩.”
烏素思來想去,總覺得這爭吵是因她而起。
裴九枝倒是知道大公主與駙馬經常如此,他也沒出言勸阻。
但烏素開了口,便讓駙馬找到了藉口。
他瞥了一眼烏素道:“我先不吃了.”
領軍之人,眼神銳利,烏素被他的眼神一驚,手中筷子滑落,落在地上。
“白珩煜.”
大公主皺起眉,“你在置什麼氣?”
駙馬本就是在與大公主置氣,身邊的人不過是藉口而已。
近日來,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煩躁得很。
尤其是烏素遞來的那張遺失的紙條,幾乎將這脆弱的關係斬斷。
裴九枝面對旁人的面上罕見地有了表情,他皺眉,看了一眼駙馬。
沒等後面的侍女過來,烏素便驚得想要彎下腰,把筷子撿起來,好躲一躲這無端的爭吵。
但她沒能彎下腰,因為裴九枝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來.”
他在她耳邊說。
語畢,他便俯了身,低下頭去。
烏素的腳藏在桌下,不安地動了動。
在裴九枝彎腰的一瞬間,她又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這是一個很好的暴露自己的機會。
只有小殿下能看到她的腳。
所以,現在她只要裝作不經意,露出一點非人的特徵,就能讓他看到了。
烏素的腳抬了抬,腳尖露出裙襬,隱隱有黑白之氣漫出,她的腳面已變為一團氣體。
裴九枝為她撿筷子的時候,看到她的腳變成了這樣,瞳孔地震。
他想,烏素真是笨蛋,在外面還是暴露了一些。
還好只有他看到了。
他將地上筷子撿了起來,抬手飛快地在烏素腳踝上一按。
他將烏素的裙襬撩了過來,將她的腳背嚴嚴實實地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