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花房角落裡,來自一株七里香細細弱弱的聲音傳入烏素的腦海。

“不……不要再澆了,我怕,求你……為什麼天上會下這樣的雨?”

七里香很害怕,它還沒察覺自己就要死了。

烏素來自神識的柔軟聲音將它拉回現實。

“你好,請問你說的澆水是什麼意思?而且……很抱歉,你要死了.”

“我要死了?!”

七里香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透過神識的交流傳來,將烏素的太陽穴刺得有些疼。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而後伸出手去,輕柔地撫摸那幾朵潔白的小花。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把你死之前經歷的一切告訴我.”

烏素想起小殿下正在調查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但是每隔幾天,天上就會落下很討厭的氣味,那些水澆在我的身上,我的根紮在地裡,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躲。

然後,我感覺我越來越虛弱,但是,我的花卻開得越來越茂盛,就像是那些奇怪的水順著我的根莖,霸佔了我的花苞,它們代替我開放。

不……那些花兒不是我!”

七里香語無倫次地說著,烏素髮現,是澆的水導致它產生了這樣的變化。

“澆水的時候,你感覺到什麼了嗎?”

烏素問。

“我聽到轟隆轟隆的響聲,像是天上打了雷!”

七里香回答烏素的問題。

“嗯……”烏素輕輕應了聲,“我沒辦法救你了,但你可以告訴我,你的願望,我可以幫你實現.”

“真的嗎?”

七里香幽幽的聲音傳來。

“真的.”

烏素溫柔地向它保證。

“那我……”

“我——”

“要你去死!”

“可惡的人類,圈養我,每日給我澆我不喜歡的水,害得我枯萎,還要摘下我的花,折斷生命延續的希望.”

“去死去死,就從你先開始!”

烏素一驚,猛地回過神來,她渙散的目光驟然間聚焦在面前的這株七里香上。

在瞬息之間,這株七里香開始快速生長,延伸出的藤蔓將烏素的手腳綁縛。

裴九枝聽到枝葉搖動的聲音,馬上回過身來。

烏素蹲在花房的角落,她呆呆的模樣看起來就像在仔細欣賞著那些花兒。

這樣的事情,在裴九枝的意料之外。

他手中長劍一橫,將纏繞著烏素手腳的奇怪藤蔓斬斷,隱隱有熟悉的邪氣從著藤蔓間溢位。

這邪氣不僅可以感染人類,也可以感染植物。

劍上清光搖曳,藤蔓被斬落,烏素失去重心,倒在裴九枝懷裡。

與此同時,七里香枝葉上綻放的小小白花露出尖利的獠牙,似乎要將烏素吞吃入腹。

烏素往後一躲,裴九枝已將這詭異的花朵從枝頭斬下。

大量邪氣從被斬開的花莖截斷處溢位。

在邪氣流失殆盡之後,這株七里香也逐漸縮小,變回原來的樣子。

烏素看著,覺得有些可惜。

她和這株植物的交易失敗,談判破裂,她沒能吸取到它臨死前的陰陽能量。

但裴九枝想的顯然是其他的事情,他將烏素的手牽了過來,仔細觀察她的手腕,確認她沒有受傷。

“沒事?”

裴九枝在烏素手背上寫著問道。

烏素搖頭,鬢邊的茉莉花微微顫動,花瓣搖曳。

裴九枝看著她鬢邊的花,喉頭微微滾動。

“邪氣汙染了這朵花,讓它也變得古怪起來.”

裴九枝收了劍,他觀察著角落這株死去的七里香。

烏素點了點頭,她現在已經知道導致花兒發生變化的是水。

或許,姜然對此並不知情。

烏素蹲了下去,還想碰這株死去的七里香,但她的手被裴九枝抓住了。

“危險.”

他寫。

他將烏素護在身後,自己伸出手去,修長的手指觸著七里香乾枯的枝葉。

“要碰什麼?我來.”

他在烏素手背上寫。

烏素的指尖顫了顫,她反手將裴九枝的手指握住了。

“剛才這朵花發生奇怪變化的時候,它的枝葉上有幾滴水,也閃著光.”

——其實根本沒發生這樣的變化,但烏素這麼說,可以引導著裴九枝將注意力放在澆花的水上。

裴九枝取出一枚玉瓶,將七里香枝葉上的幾滴水接了過來。

這些東西,可以送去皇城司調查,那邊有專業的術士來分析它的成分。

“水,只是水,或許姜然並不知情.”

烏素將地上散落的花籃撿了起來。

裴九枝又取了幾束花,放在她的籃子裡,他準備出去問問姜然情況。

烏素牽著他的手說道:“我去吧,小殿下,你對她好凶.”

裴九枝將此處整理好,聽到烏素如此說,他倒有些委屈。

他輕輕地在她手背上寫:“我對你不兇.”

“你將對我的臉色,分出三分,對著別人,也就不兇了.”

烏素想了想說道。

裴九枝在她手上寫:“不.”

烏素感到困惑,便問:“為什麼?”

“我只對你如此.”

他繼續寫。

烏素側過頭,凝眸看著她的小殿下,她有些無奈。

“小殿下總是這樣.”

她說。

裴九枝緊緊牽著她的手,他想,烏素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她對他是如此溫柔,對那姜然,或者是別的什麼人,也是這般模樣。

他如此想著,牽著她的手指便擠進她的指縫間,與她十指相扣。

烏素回過頭,靜靜看著他冷然的面龐,視線下移,落在他們相牽的手上。

“小殿下,我跑不了.”

烏素說,“我的手心會出汗,待會兒弄髒了就不好.”

確實,她一緊張,掌心就汗涔涔的。

方才那七里香突然變化,把她嚇得不輕。

不僅如此,烏素還十分委屈,她又不是人類,那七里香衝著她來做什麼?

“不髒.”

裴九枝在她手背上寫。

烏素看著他,眨了眨眼,她的掌心果然開始冒汗了。

將兩個花籃都塞得滿滿的,他們才走出花房。

其實烏素與裴九枝不想帶那麼多花走,但若是少拿了,姜然就會不安。

他們走出花房的時候,看到姜然推著一個木質輪椅,領著她的妹妹在外邊曬太陽。

見他們出來,姜然笑著轉過頭來:“大哥哥大姐姐,你們挑好了呀?”

“我花房裡的花兒,都還不錯吧,角落陰溼的地方還有七里香,你們摘了嗎,這個花看起來不起眼,實際上可香了.”

姜然跑過來說道。

烏素的目光落在她推著的輪椅上,裡邊坐著一位與姜然面容十分相似的女孩,年齡也與她一般大。

“是孿生妹妹.”

姜然又跑回去推輪椅,對他們說道。

她將輪椅往前推,年久失修的木輪碾在地上,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姜然的妹妹坐在輪椅上,對著他們笑了笑,她看起來比姜然更羞澀。

“這幾日我妹妹身體不舒服,我照顧了她幾天,今天才出去賣花,沒想到遇到了你們兩個大好人,真幸運!”

姜然笑著說道。

裴九枝把姜然說的所有話都轉寫給烏素聽,烏素順著她方才的話題問了下去。

“姜蘭,你澆花的水,都是從哪裡來?”

烏素問。

她喚姜然的名字,還是有口音,姜然掩唇笑了。

“大姐姐,你跟我來.”

姜然把她妹妹放在一邊停著,領著烏素來到這處小院的角落。

院內角落,有一處深井,井口出漫上絲絲涼意。

“都是這裡的水,可乾淨了,可以直接喝.”

姜然把井裡的水接了一點上來,給烏素倒了一杯。

烏素接過,正待喝下,裴九枝卻攔了下來,自顧自仰脖喝了個乾淨。

“小殿下,我渴.”

烏素喚他。

裴九枝捏了捏她的手背,這水可不能讓她隨便亂喝。

但他照顧姜然的情緒,便自己喝了下去。

他說了句話,是說給姜然聽的。

“我更渴.”

他說。

姜然覺得這位大哥哥有些壞,竟然如此欺負這好心的大姐姐。

裴九枝問:“你有給花用藥水嗎?”

“花若是有什麼毛病,會用一些.”

姜然以為大戶人家都對鮮花的質量十分謹慎,便馬上答道。

“給我一些藥水.”

裴九枝與外人交流,語氣依舊生硬,

姜然馬上將自己常用的花葯都給他裝了一些,裝在不同的小瓶裡,交給他。

“以後每日都往我府中送花,給許大人就行.”

裴九枝道。

他們還是暫時離開了姜然的家,走到那院子外不遠處,已有皇城司的衛兵等候在此。

裴九枝吩咐他們暗中盯梢,保護著她們,不要嚇到這兩姐妹。

他相信烏素說的話,出問題的就是澆花的水,但姜然平時澆花的井水沒有任何問題。

那麼有問題的只能是其他的水。

有些花農為了花兒好看些,會額外給花澆上一些促成生長或是治病的藥水。

或許,是那些藥水出了問題。

他領著烏素騎上白馬,領著她一起去皇城司。

今日烏素情況特殊,什麼也聽不見,他總要帶著她一起才安心。

皇城司統領蕭寧又看到九殿下領著烏素一道,有些不太習慣,但又不敢表現。

他依言將這幾日搜查的結果告訴裴九枝,他們果然沒找到那梳著麻花辮的小姑娘。

——因為姜然前幾日根本沒有出門賣花,今天她剛出來,就撞上了裴九枝與烏素。

“全雲都的花匠,都要查.”

裴九枝將他收集到奇怪藥水的瓷瓶和放著花葯的瓶子一起放在桌上。

“這是?”

蕭寧疑惑。

“我們碰見了那位賣花的小姑娘,她並不知情,不過她家裡的花確實出了問題,想來應當與培育花朵的藥水有關.”

“雲都內有用藥的花農不少,他們售賣的花,可能……都有問題.”

裴九枝話音未落,外邊的皇城司衛兵便跑了進來,行禮報告道。

“九殿下,蕭統領,我們在城北發現一具屍體.”

“是一位花農的屍體.”

那衛兵的語氣緊繃。

除了上次惡妖作亂,雲都已經很久沒出現過如此明晃晃的命案了。

烏素感受著小殿下在她手背上寫的字,她想,城北還是太遠了,不然她沒準能感應到那裡死了人。

“什麼時候死的?”

在獲取到情報之後,裴九枝幾乎是第一時間來到了皇城司。

他不希望因為調查得太慢,導致有人死去。

“三日前,夏季屍體發臭了,鄰居才發現.”

衛兵回道。

“怎麼死的?”

“被……他花房裡的鮮花藤蔓縊死的.”

衛兵的聲音驚恐。

花確實有問題,不是讓植物出問題,便是讓嗅到花香的普通人出問題。

但是,在花被邪氣侵染之前,它們表面上不會展露出任何異樣。

就比如烏素鬢邊戴著的那朵,從始至終,它都沒有任何變化。

想來,花朵裡的邪氣會與一些負面的情緒產生共振,造成了這樣的後果。

蕭寧一聽衛兵的報告,便知裴九枝帶回的情報沒有問題。

他趕緊命人將裴九枝帶回的藥水線索拿去調查。

同時,他準備命人在整個雲都城內巡邏,不許再有人售賣鮮花。

裴九枝聽著他的報告,懶懶掀起了眼睫。

他隨手牽著烏素的手——他一直在她掌心裡寫字,給她傳遞資訊。

現在他說話,不需要寫字了,他便捏著她的手玩。

烏素任由他去了。

他愛什麼樣就什麼樣,反正,他不要臉。

“禁止花農賣花,他們種了一季的花,怎麼辦?”

“雲都內百姓們的安危更重要.”

“皇城司下命令的時候,不想一想這樣行事對百姓帶來的後果嗎?”

“九殿下,可……為了查明真相,這是必要的犧牲.”

“犧牲是犧牲,但你們皇城司,就沒有對此備有相應的解決方案?”

“回收鮮花,或是,給予補償.”

“九殿下,這只是雲都,若此事發生在整個雲朝,我們都賠償花農,這會是一筆很大的支出.”

“你也知道這只是雲都?”

裴九枝反問。

“範圍小有範圍小的解決辦法,皇城司為這決策善後,不算困難.”

蕭寧無奈地嘆氣,他想,這位九殿下可真是天真。

皇城司上下都要資金,哪來的經費來為花農善後?

“皇城司,窮.”

他嘆氣。

裴九枝才剛回雲都不久,從未管過這些事,他隨手取來桌上的皇城司經費支出的賬目看。

“我看皇城司經費充足.”

裴九枝只大略瀏覽了一遍賬目,便將皇城司一年行動的經費盈餘算了出來。

“剩下的,送禮費、日常經營費、補貼費……”裴九枝的聲線越來越冷。

官場之中,上下打點是正常情況,只是不好拿到檯面上說,他這是為了皇城司行事方便。

蕭寧擦了擦頭上的汗。

裴九枝將賬本往桌上一丟,他起身,有些動了怒。

蕭寧馬上跪了下來:“此事……大公主不知情.”

“回收的花都送到日月閣,我成親需要佈置,資金便從我的賬目上扣.”

裴九枝道,他沒再對蕭寧說什麼。

這種情況是常態,蕭寧能做事,自己也沒犯錯,也不好罰他。

“是.”

蕭寧行禮說道。

他咬了咬牙,從懷裡掏出一些銀票,遞給裴九枝。

“九殿下破費了,這些是我自己的儲蓄,也一道拿去用.”

“到時當我婚禮的禮金送上就好.”

裴九枝沒拒絕,他的聲音依舊冰冷,但也緩和了不少。

蕭寧:“……”好了,知道你要成親了。

他牽著烏素的手往外走,臨走之前,烏素回頭看了一眼蕭寧。

後面裴九枝說話的時候,就沒給她寫字了,所以她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

只是最後這蕭統領還掏了好多錢出來,看起來怪可憐的——小殿下又兇他了。

烏素正看著,裴九枝已將她的臉給捧著扳正了。

“不許看.”

他在她手上寫。

“你們說了什麼?”

烏素問。

“說了一些本該由皇城司辦好的事.”

裴九枝寫。

烏素沒聽太懂,她坐上馬車,看著皇城司的衛兵在雲都內各處巡邏。

原本每年夏季都會飄在雲都大街小巷的馥郁花香都慢慢消失了,然而幕後黑手還在調查中。

回了日月閣,許陵正在命人將皇城司那邊送來的花給整理好,裝飾在日月閣各處。

烏素知道這些花可能會有問題,她小聲問裴九枝:“小殿下,你不怕這些花影響日月閣裡的人嗎?”

“你佩著沒事.”

裴九枝在她手背上寫。

“內心沒有邪念,自然不會被影響,若有人被花香影響,生出邪氣,那也不用在我手底下做事了.”

烏素抬手,碰了一下自己鬢邊的茉莉花。

今日事多,等他們回到日月閣徹底歇下的時候,已是深夜了。

烏素沐浴之前,本想將自己鬢邊彆著的茉莉花摘下,但裴九枝讓她別摘。

“我戴上的,我來摘.”

他在烏素手背上寫。

烏素將束髮的銀簪取下,滿頭青絲傾瀉而下,她盯著裴九枝看了許久,最後點了點頭。

小殿下,壞得很,她如此想道。

日月閣最高層的地坪窗前,烏素懶懶地撥弄著自己的長髮,她有些困。

今夜月明星稀,月色灑落在她的肩頭,她看著外邊雲都的風景發呆。

她鬢邊的茉莉花還散發著幽幽清香,裴九枝要睡的時候,果然來到了她身邊。

“小殿下,要睡了嗎?”

烏素打了個哈欠,她一般都會等到裴九枝把事情忙完。

裴九枝從後擁著她,越過她的肩頭看著雲都的夜色燈火。

他環著她的身子,在她手背上寫:“是.”

他的呼吸變得有些重,只是嗅著烏素鬢邊的馥郁芬芳。

烏素想起他今日偷偷給自己寫的話,他說他要替她把這朵花咬下來。

她以為他在開玩笑,但她沒想到,他真的打算要這樣做。

烏素被他抱著,微涼的氣息落在耳側,讓她的身子發軟。

僅僅是片刻的肢體相貼,就讓兩人有些意亂情迷,放在身後劍架上的長劍又開始發出劍鳴聲。

灼熱繾綣的氣息環繞在二人之間,烏素的胸脯起伏,她感覺自己的呼吸亂了起來。

而他其實也沒做什麼,他只是抱著她,輕輕蹭了蹭她。

她的身子輕顫著,側過頭去,垂眸落下的餘光注視著小殿下環在她腰上的手。

他的薄唇貼近她的耳邊,清悠月色搖晃,他知道烏素什麼也聽不到。

所以,他的鳳目閉著,將他此時的所思所想,全部誠實地說了出來。

他的長睫垂下,顫抖的唇咬著她的耳垂,濡溼的氣息凝成一句令人面熱心跳的話。

他說:“烏素,你很香,我想嘗一嘗.”

這句話的尾音顫著,無比沙啞,滿含情與欲的味道。

他的聲音天生溫潤冰冷,如雪山冷玉,以這樣的嗓音說出這樣的話,令人招架不住。

他確實沒再掩飾自己。

在他身後,曳地長袍上,繡著日月紋樣,聖潔冰冷。

而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卻如此狎暱親密。

只是他在叼下烏素鬢邊那朵花的時候,動作溫柔又剋制。

他有些涼的唇貼上她的額角,他發現烏素的面頰極燙。

裴九枝沒發現的是,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烏素的身子羞得從頭紅到了腳。

在月亮從雲層後露出一角的時候,她今日失去的聽力正好恢復。

她的小殿下說了什麼,她都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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