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素的手裡攥著這張紙條,她儲存得很好,裴九枝按下的摺痕鋒利清晰。
裴九枝低了頭,能清楚地看到這紙條上那串孟浪荒唐的文字——他親手寫的。
他自然不好意思當面對烏素說這樣的話,便將之寫了下來。
但……他沒有想到,烏素並不識字。
她怎麼能不識字呢?雲朝到底有沒有在鄉野各處開設學堂!
裴九枝的手指還按在烏素肩膀的傷處上,烏素抬眸,認真看著他。
她看到,裴九枝的側臉紅了起來,彷彿明麗的晚霞落在雪山上,映出點點緋色。
裴九枝沉默著,烏素低下了頭,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不識字,許多人類都看不起不識字的人。
烏素攏著這張紙條,低了眸,有些失望。
她正待將紙條收起,裴九枝卻起了身。
他用白帕將沾了藥膏的手指擦淨,從烏素手上接過紙條。
兩人指尖相觸,他的指尖微涼,在觸到烏素手指的時候,他用指尖勾了一下她屈起的指腹。
“你都沒看懂?”
裴九枝側過身,坐在烏素身邊。
他的嗓音很低,帶著些許啞意。
烏素是屈著腿坐在床上的。
她身上披著的聖潔白袍從床榻上垂落,耀目的日月刺繡堆在她的身側。
誰能想到,這樣神聖無瑕的衣物,內裡緊緊裹著的,卻是一個小妖怪呢。
她點頭:“小殿下,有些字我不認得,就都沒看懂.”
裴九枝白皙的手指緊緊捏著這張紙條,他的視線一觸到他親手寫下的字,便飛速移開。
他依著烏素的意思,給她唸了出來。
“烏素.”
他說,嗓音低緩如雪山剛化凍的泉流。
“我認得.”
烏素連忙說道,“這是我的名字.”
“你的右……”裴九枝的聲線驟然間凝滯,彷彿那和緩流淌的泉流遇到了阻礙。
許久,他接上前半句:“胸下.”
這句話尾音,低啞極了,幾乎要讓人聽不到。
烏素馬上將自己裹著的衣袍撩開,低頭看了一眼,她沒發現有什麼異樣。
於是,她抬頭,疑惑地看著裴九枝。
烏素髮現,落在裴九枝這座雪山上的雲霞愈發熱烈了。
他的膚色本就如玉潔白清透,不染塵埃,如今他面上的緋色愈發明顯。
她的衣衫沒攏好,裴九枝視線又落在那殘破衣衫下的那枚痣上。
他飛快地將烏素的衣領拉好,緊得令她差點一口氣沒吸上來。
裴九枝繼續說:“有一顆痣.”
烏素的眼眸原本懶懶垂著,在裴九枝如此說的時候,她黑白分明的眸驟然睜大。
“小殿下!你看到了!”
她有些驚慌,她將自己的衣袍緊緊攏著。
裴九枝知道她的意思,他側過頭去,索性都承認了:“不是方才看到的.”
烏素忽然覺得自己面頰發燙,也不知是怎麼了。
她以為裴九枝唸完了,便道:“小殿下,我……我知道紙條的意思了.”
烏素往後躲了躲,裴九枝卻傾身靠了過來,他兩手按在烏素的身體兩側,定睛看著她。
“我還沒念完.”
他說,帶著些許灼熱的氣息落在烏素面龐上。
烏素的眼眸微微眯起,她被這氣息撩著,感覺眼底有些水意,或許是她太緊張了。
“我說,那天晚上,若你醒來之後覺得疼,那便是我咬的.”
裴九枝低了頭,他束得齊整的墨髮落在肩頭,也落在烏素的頸間。
他用很低的音量,在烏素耳邊如此說道。
裴九枝甚至在這句話的末尾,補了他寫下的落款:“——小殿下.”
這句話,帶著些許溼潤的熱意,竄進烏素的耳朵裡,將她灼得快要昏過去。
烏素的身子不知為何,軟了下來,靠在他的身上。
她的內心飄過無數思緒,最終卻下意識回道:“原來是你咬的?”
她就說那天怎麼回房一看,右胸下多了一串牙印,疼倒是不疼,但痕跡確實在那。
“是我.”
裴九枝盯著藏在她亂髮間的耳垂說道。
烏素愣成了一尊雕像,原來是他!
她就說他貴為皇子殿下,怎麼回來親自查這事,原來這就是他本人。
烏素被他沉沉的氣息逼著,感覺有些呼吸不上來,她眼底的溼意湧上,竟被逼出了眼淚。
裴九枝的手指屈起,替她將這一點淚水擦去,問:“怎麼了,我很可怕?”
烏素點頭,裴九枝按在她眼底的手指僵住,些許涼意泛了上來。
“小殿下,那晚我不是故意的.”
烏素開口,輕聲解釋。
“我那天,聞到了一股很奇怪的香味,然後,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你是中了藥,我也中了.”
裴九枝回答。
烏素低頭,將自己的面頰捂住,她的聲音悶悶的:“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嗯……”裴九枝應了聲,他看到烏素的模樣惶恐又可愛。
他騙她:“既然冒犯了我,自然要負起責任.”
“嗯,任憑小殿下發落便是.”
烏素認錯倒是十分積極。
裴九枝沒想到烏素還真信了。
他的手指撩起烏素耳邊的鬢髮,忽地俯身,在她的眼角處吻了一下。
他冰涼的唇貼上來的時候,烏素的身體又僵硬許久。
她在認真思考,這是小殿下自己主動的,可不算是她冒犯了他。
裴九枝的薄唇抿著,他的視線餘光落在烏素不斷眨動的長睫上。
——他不過是做了那天晚上做過的其中一件事。
烏素的胸脯起伏著,她的呼吸有些亂,那雙一貫平靜的眸泛起些許漣漪。
裴九枝還是坐在她的身邊,他低眸,手指勾著她落在身側的髮絲。
他問:“任憑我發落?”
“嗯.”
烏素想,就算小殿下刺她一劍也沒事,她還正好藉著這個機會逃跑。
裴九枝似乎能看穿她內心的想法,他繼續問:“現在不躲了?”
烏素想起自己為了瞞過這件事撒的許多個謊,最為蹩腳的就是那個魚目和櫻桃梗。
她輕輕嘆氣:“小殿下,我不是有意要騙你.”
如果小殿下拿不出證據來,她還真不會承認,可是,他連那樣隱秘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她的衣衫還破著,一低頭就能看到那明晃晃的證據。
烏素解釋不通。
她低著頭,就這麼安靜坐著,直到她想起了什麼。
“小殿下,那你的傷好了嗎?”
烏素想到那天晚上他受了傷的手掌。
那血,溼淋淋的,糊著她的手臂和身體。
“好了.”
裴九枝朝她攤開手掌,他想起那天醒來之後,烏素還給他包紮了傷口。
烏素撇清責任:“小殿下,這不是我傷的.”
“嗯.”
他合起手掌,順帶將烏素的手也給攏了起來。
他沒解釋這傷是他自己劃傷的,那一晚,他確實沒能抵擋得住那神秘香氣的作用。
其實,那旖情香只是一個引子。
若那一天,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任何一位其他妖類,他都能保持冷靜。
但來的是烏素。
雲都之下,鎮壓萬千妖魔。
在那夜旖情香散開的瞬間,所有被壓在封印下的妖魔都被激起了,無比躁動。
但當烏素嗅到這香氣的時候,所有妖魔的躁動便被安撫下來。
旖情香預設她是方圓八百里之內,最強大的妖物,
前來的妖類越強,裴九枝便越不能抵擋。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在烏素面前,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當然,這些烏素都不知道,裴九枝也不知道。
烏素的手被他攏著,她努力往回拉了一下,沒能將自己的手拉回來。
他攥得有些緊,似乎是真的怕她跑了。
烏素認真道歉:“小殿下,對不起.”
裴九枝從袖間摸出那一枚烏素遺落的珍珠耳墜,問她:“是你的?”
“是靖王府的.”
烏素糾正他的話。
“我只能戴一個晚上,這首飾貴重,招待完貴客之後,靖王府就要收回去.”
裴九枝轉過身,將這單枚珍珠耳墜佩在她的耳垂上:“那現在是你的了.”
烏素問他:“那這件事,靖王殿下知道嗎?”
“我要他府上一些東西,他不會介意.”
裴九枝知道靖王是位大方的兄長。
“好吧.”
烏素抬手,碰了一下垂在自己耳邊的珍珠。
裴九枝的視線隨著那搖搖晃晃的瑩潤珍珠移動。
在他眼前的烏素,身上裹著他的衣服,在那聖潔的白袍下,她的衣衫破爛,幾乎快不能遮住身體。
這……
裴九枝思及至此,呼吸一滯,待繼續吐息時,他的呼吸已變得有些灼熱,不似平常的清冷凜冽。
烏素靠著他,沒察覺到什麼,只感覺他伸出手,將她的身子擁住了。
他們最開始遇見的時候,本就是那樣的關係,所以,現在做起某些事,也更加順理成章。
“小殿下?”
烏素扭過頭去,輕聲喚他,顫抖的唇卻碰到了他高挺的鼻尖。
兩人距離極近,呼吸相融,糾纏著不知名的情愫。
“嗯,在.”
裴九枝認真應她,他低眸的時候,長睫險些觸到她的面頰。
他抬了頭,冰冷的唇瓣略微上移,即將落在烏素的唇上。
烏素瞪大著雙眼,她在思考小殿下做這件事的目的與意義。
人類,靠得這樣近,是要做什麼呢?
做那天晚上的事情嗎?
她感覺自己的面頰發燙,但並不知道它代表的意思。
就在他即將吻上她的時候,門外卻傳來小心翼翼的“篤篤”敲門聲。
彷彿是被什麼驚醒,裴九枝鬆開了烏素,利落站起身來。
他身著的白色單衣勾勒著他身體的輪廓,顯得他寬肩窄腰。
從衣褶的走向上看,可以看出漂亮的肌肉輪廓。
烏素想,小殿下的身體,是一具很完美的人類軀體。
裴九枝又重新檢查了一遍烏素的衣袍有沒有裹好。
他甚至將她坐著的床榻旁的簾幔也給放了下來,將她遮得嚴嚴實實的。
烏素把這評價為眼前的這位小殿下可能是想要用這樣的方式把她關住。
裴九枝喝了桌上備著的熱茶,將喉頭熱意壓下,而後才去開了門。
許陵知禮數,只敲了一次門,便拿著裴九枝需要的東西候在門口。
“九殿下,這是您要的衣裳,大夫一會兒便過來給她看傷.”
許陵將手中的錦盒遞給裴九枝。
“好.”
裴九枝接過錦盒,應了聲。
“要派人過來伺候那位姑娘換衣嗎?”
許陵又問。
“不用,我……”裴九枝這個“我”字說了出來,才發覺自己想要說的那句話有多麼孟浪。
他改了口:“她自己可以.”
許陵展現出自己畢生最強大的毅力,這才忍住了沒有開口問裴九枝這個問題——
“您是說您可以來?”
他換了個角度詢問:“九殿下,您對大公主與太子殿下說的事,是真的?”
“真.”
裴九枝對他人說話,吐字吝嗇。
許陵聽了,險些沒暈過去,換皇室哪一位殿下說出這樣的話,他都不會如此震驚。
可這是九殿下啊,他就像是天上的仙,山上的雪,不沾染任何俗事。
他怎麼能……要娶妻呢!
尤其,他要娶的還是一位靖王府裡的普通侍女。
許陵覺得天塌了。
裴九枝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又將房間門給合上了。
他道:“讓大夫晚些過來.”
許陵一聽,又冷靜不下來了,讓大夫晚些過來是什麼意思,九殿下你想在裡邊做什麼!
啊!許陵內心發出無聲的吶喊,想要到外邊去瘋狂地大叫。
他在想,如果皇上知道此事,會不會嚇得直接暈過去。
裴九枝將裝著新衣裳的錦盒拿了進來,屏風後,烏素的兩隻腳已經伸到簾幔外。
烏素本想下來透透氣,但裴九枝走了過來,俯身將她的腳踝捉住了。
他掀起簾幔一角,將烏素的腳放了回去。
烏素躲在床榻上,屈起雙腿,抬眸安靜地看著他。
她喚了聲:“小殿下,你回來了?”
“現在走得動路了?”
裴九枝開啟錦盒,替她將衣裳取出,問道。
烏素之前確實沒什麼力氣,將那惡妖拖了那麼久,她的能量都快支撐不下去了。
但現在休息了那麼久,她也有了些力氣,便想著下去走走。
“嗯.”
烏素輕聲應道。
“是被那惡妖嚇得才這樣?”
裴九枝問。
“是.”
烏素順著臺階下。
裴九枝將烏素不久之前的恐懼全部推到那惡妖身上。
他安慰她:“他已經被我殺了.”
烏素身子一縮,連忙點頭:“嗯嗯.”
她不得不承認小殿下斬妖除魔是有幾分本事。
可她就是妖。
裴九枝將摺疊好的衣裳遞給她,烏素接了過來,她的指尖觸到那精貴的柔軟布料。
嗯,這衣服真好,比靖王府裡統一發的還要更精美。
烏素低頭,將這白裳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問裴九枝:“小殿下,這個要收回去嗎?”
如果要收回去的話,她就小心一點穿,免得哪裡髒了。
裴九枝看著她微垂的安靜眼眸說:“不用.”
烏素點了點頭,就這麼在裴九枝面前,將他裹著自己的祭服袍子給解了下來。
裴九枝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他馬上轉過身,衣物摩挲著,發出利落聲響。
“你在別人面前,也是這樣?”
裴九枝揹著身問。
烏素略抬高了頭,將自己肩上落著的碎布給扯了下來。
她有時不太記得人類的禮數,但在靖王府的時候,她都是獨處,所以,她也未曾在意過這個。
這不是小殿下一直在她面前站著,不肯走嗎,她就只能當他不存在了。
烏素想了想,回答裴九枝:“小殿下,靖王府裡,與我朝夕相處的都是女眷.”
裴九枝面對著外側的屏風,他看著屏風上的青竹,平靜說道:“你不能在外人面前如此.”
他覺得烏素天真又純粹,真就傻得什麼也不知道。
烏素自然是依著他:“好,小殿下.”
“我……我在的時候,便不用拘束.”
裴九枝想了想,又補了句。
“嗯?”
烏素好奇求問,“為什麼在小殿下面前可以?”
裴九枝被她這個直白的問題噎得喉頭微微滾動。
他說:“因為我會轉過去,別人不一定.”
“嗯.”
烏素應道,尾音帶著些許疑惑。
烏素是想不明白,如果他最後要轉過身去的話,那她一開始乾脆不那麼做不就好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好繼續問,便繼續做自己的事去了。
烏素將自己的壞衣裳脫了下來,還有些惋惜,這衣服本來還能穿很久,沒想到被那惡妖弄壞了。
如果他只弄壞一個洞,她還能想辦法修補,但那惡妖氣急敗壞,弄壞了好多處。
烏素髮現,自己背上還有幾處傷痕,火辣辣地疼,應該也是在掙扎時磨破的。
她不想告訴小殿下。
小殿下給她上藥的時候,總是臉紅,她擔心他的身體,臉一直紅著,似乎不太好。
烏素將新的裙裳裹在了身上,但云都裡貴女的衣飾十分繁複,她自己又沒怎麼做過伺候人的活兒。
所以,烏素髮現,她不會穿這個複雜的衣服。
幾重絲絛與軟帛纏在她的腰上,烏素繞來繞去,轉了幾圈,也沒理出個頭緒。
在她穿衣的時候,裴九枝一直揹著身,他聽到身後傳來的細微窸窣聲。
他能想象出烏素穿衣的樣子,但他沒細想,這種事,不能想。
裴九枝壓下自己那些奇怪的念頭,只耐心等著烏素將衣服換好。
但他感覺烏素穿了許久的衣服。
而此時的烏素已經不小心把腰間的絲絛與珠鏈打成了一個死結。
她也不急,就低著頭,慢悠悠地解著這些結。
最後,裴九枝等不下去了,他主要擔心烏素尋了個機會跑了。
他的感知倒是敏銳,烏素確實存了要跑的心思。
裴九枝回身,看到烏素狼狽地坐在一堆死結中央。
那素白的衣裳將她的身體裹著,勾勒出玲瓏的曲線。
她還沒穿上外袍,還在認真研究這裙子的穿法。
裴九枝的視線從她肩頭上掠過,他靠了過去,沒看烏素露著的胸口與肩背。
“不會穿?”
裴九枝問她。
“不會.”
烏素承認。
“我來.”
裴九枝將她手裡的絲絛接了過來。
他將纏在一起的絲帶與珠鏈解開。
他讓烏素抬手,將一些絲帶與披帛攏在她的袖間,在合適的位置固定。
烏素恍然大悟:“小殿下,原來是這樣.”
裴九枝問她:“記住怎麼穿了嗎?”
烏素當然記住了,於是她點頭。
但裴九枝的反應似乎有些失望。
烏素瞞著的傷還是被裴九枝找到了,他的手指按著她背後的傷痕問:“這裡有傷怎麼不說?”
“過幾日就好了,不礙事.”
烏素的聲音輕輕柔柔。
裴九枝替她取來了藥膏,慢悠悠給她上藥。
認識也沒很長時間,他已經習慣了照顧烏素。
他給她穿好了衣裳,烏素歪著頭,墨髮落在肩頭,她整個人呈現著極致純粹的黑白二色。
佩在她耳邊的那枚珍珠微微晃著,顯出些七彩色澤,這是烏素身上唯一的一點鮮亮顏色。
裴九枝看著她的臉,不知為何,心頭湧起一種莫名的熨帖感覺。
就是,她如此安靜地坐在他面前,就會令他無比心安。
烏素確實是一位很奇怪的姑娘,她永遠都是鎮定平和的,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讓她改變。
裴九枝盯著烏素看了許久,烏素迎著他的目光,目不轉睛。
她的眼瞳裡倒映出他的身影,他也在觀察著她。
烏素最開始對小殿下的印象,就是她失去視覺之後,眼前所見的那一團霧氣。
他最開始,與其他人之間,有一道無形的屏障,拒絕著所有人的接近。
就彷彿是,他本不該墜入這塵世,他本應是天上的明月烈陽,與所有人隔著千里萬里的距離。
但他現在離她如此近,俊逸絕色的面龐上,還帶著一點淡淡的紅暈。
他總是臉紅,惹得她的臉也熱了起來。
烏素感覺到自己面頰發燙的時候,便開始不好意思了,她伸出手去,捂著裴九枝的眼睛。
“小殿下,看了這麼久,不要再看了.”
烏素輕聲說。
“嗯.”
裴九枝往後退了半步,他將烏素的手腕捉住,問她,“你會尋著機會跑嗎?”
“會.”
烏素回答。
“為什麼?”
裴九枝問。
烏素的視線落在他身後的那柄長劍上,這還需要問為什麼嗎,她根本就不是人類。
“你說任憑我發落的.”
裴九枝說。
“嗯……”烏素長長地應了聲,觀瀾閣那一晚,她覺得確實是她的的錯。
對於人類來說,妖是很汙穢的存在吧?
她把他弄髒了。
“我之前說過的,恆王妃.”
裴九枝將她的手放了下來,看著她的眼睛說道。
“好.”
烏素應,她脾氣好,裴九枝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反正當幾天恆王妃,應該也不妨礙她生存。
“兩個月夠嗎?”
烏素想了想,給了一個比較長的時間。
裴九枝:“……”你這樣會顯得我像個賠錢貨。
他說:“不夠.”
“三個月?”
烏素試探性地問道。
“烏素,你知道成婚的婚書上寫的是什麼嗎?”
裴九枝問她。
“不知.”
這個問題,超出烏素的認知範疇。
裴九枝開始憂慮雲朝大眾教育的普及度不夠。
他盯著烏素說道:“兩情相悅,白首不離.”
烏素仔細品讀了一下,約莫讀懂了一些意思。
她覺得這種事,她是要負責的,至於時間麼,她倒是不擔心。
小殿下以後若是對別的什麼事感興趣了,自然會與她分開,畢竟她也沒有什麼讓人留戀的特別之處。
她說:“好.”
裴九枝握住她的手腕,略一用力,便將她擁在了懷裡。
他確實喜歡烏素,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就是如此了。
這種感情來得奇妙,彷彿是長夜裡偶然亮起的燧火,此後黑夜中便有了永不滅的燈火。
又或許,在這寂寂長夜裡,本不該亮起這光芒。
它因為一次意外,不合時宜地亮起,卻又如此引人著迷。
裴九枝到如今,也只不過是一位十九歲的少年人,他的感情真摯熾烈,一旦湧起,便再也無法壓下。
有的盲人一生未見過光,便不追逐光明。
有的人本該一生不沾情愛,不染塵俗,永遠不被感情牽絆。
但這感情,確實是萌生了。
彷彿夏季裡瘋長的蔓草,在裴九枝與烏素對視的每一眼中,將他緊緊纏繞。
烏素靠在他的心口,聽著他怦然的心跳。
她抬起頭,按在他的胸口上,聲線溫柔:“小殿下,你的心為什麼跳得這麼快?”
裴九枝抱著她說:“不知.”
他一直抱著她,沒鬆開手,直到門外傳來敲門聲。
裴九枝將烏素原本裹著的祭服白袍取了過來,重新穿了上去。
在這祭服的領口處,還沾著烏素傷處的鮮血,與她身上那股平靜溫和的味道。
——它算不上是香氣,但仔細嗅聞著,卻能讓他在腦海裡描摹出她的模樣。
裴九枝知道是大夫來了,穿好衣服後,順便拿起桌上長劍,去開了門。
秋緒提著藥箱,站在門外,看到是裴九枝前來開門,連忙行禮。
現在她知道這是九殿下了。
“九殿下,我來給烏素姑娘看傷.”
秋緒的聲線哆哆嗦嗦,她低著頭行禮,卻又忍不住抬頭看裴九枝。
這可是九殿下,能看一眼都是賺了!
“她身上的傷我都處理過了,給她開些安神的方子便好.”
裴九枝交代道。
他要去處理誅殺妖魔之後的雜事了。
“是——”秋緒的手緊緊捏著藥箱的提袋,她目送裴九枝負劍離去,呆了許久,顯然是十分震驚。
原來……烏素之前說的,都是真的,她想起自己在雲衛署與烏素的對話。
片刻之後,秋緒想起自己的職責,她走進屋內,對烏素點了點頭。
烏素坐在桌旁,她還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懶懶託著腮,看著秋緒。
“你哪裡有傷?”
秋緒靠了過來,關切問道。
烏素撩開自己的衣領,對秋緒說:“肩膀和後背上.”
秋緒腦海裡又迴響裴九枝不久之前說的——“她身上的傷我都處理過了.”
這……傷處如此私密,他也……那麼上藥了嗎?
秋緒的眼睫一顫,她想起烏素在惡妖面前展露的模樣,有些懼怕,又縮回手。
“謝謝你.”
烏素給秋緒倒了一杯水說道,“不然她就說出我的秘密了.”
“烏姑娘你——”秋緒忍著害怕,回握住她的雙手,她疑惑地問她,“你也是妖嗎?”
烏素想了想答道:“我確實不是人.”
秋緒嚇得跌坐回椅子裡,她雖然幫助烏素瞞下秘密,但她身為凡人,也確實怕那些所謂的妖魔。
“你不揭露我的身份,我會過得更方便一些.”
烏素對秋緒說。
“烏姑娘,你為什麼……要救我們?”
秋緒驚恐地看著她的眼睛,問道。
“嶽馨,是那位紅裳的姑娘,對吧?”
烏素說。
“對.”
秋緒想到她,眼中又落下了淚,她知道是嶽馨擋在了她們面前。
“她死了,我要完成她臨死前的願望——她要保護我們.”
烏素對秋緒坦言。
“我完成她的執念,獲得一些……我賴以生存的能量.”
“原來是她……”秋緒低下頭,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
烏素直視著她,視線落在那不住落下的水珠上。
她取出白帕,遞到秋緒面前,秋緒淚眼朦朧的眸子對上她,驚訝於她此時的鎮定平靜。
秋緒記得,就算是將她們擄走的惡妖,也會有情緒的起伏變化,但烏素沒有。
她堅定如青石,平穩如死水,像是一尊沒有感情的人偶。
“烏姑娘,還是謝謝你了,你很努力.”
秋緒接過烏素的白帕,擦著眼角的淚水。
“我封了衛酈的啞穴,她不能說話,手指也斷了,便沒有途徑將你的秘密散佈出去.”
秋緒討厭衛酈,她義憤填膺道:“那惡妖怎麼不把她也給殺了呢?”
“因為這都是嶽馨的選擇.”
烏素說。
“她那麼壞,她還要保護她.”
秋緒輕聲嘆氣。
“她說,那是她的職責.”
烏素想到了擅離職守的薛存。
人總是不一樣的,正因如此,人類瀕死的靈魂才如此美味。
“我會替你保守秘密.”
秋緒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對烏素說道。
“好.”
烏素點了點頭。
兩人暫時達成共識,秋緒給她診了脈,給她寫了一些安神的方子。
她一邊寫,一邊問道:“你和小殿下是什麼關係.”
烏素的腦子活泛,想起自己不久之前對小殿下的承諾。
她說:“恆王和恆王妃的關係.”
秋緒手裡的毛筆劃拉了一大道:“烏姑娘,你……你說什麼?”
那可是雲都的九殿下啊,那個,跟在天上飛的仙人一樣遙不可及的九殿下。
她懷疑烏素在做夢,但聽九殿下的發言,二人關係確實匪淺。
“你是妖,你不會對雲都,對九殿下有什麼不軌之心吧?”
秋緒這才想起烏素的身份。
“沒有.”
烏素小聲回答,她努力解釋,“我之前做了件錯事,所以,現在賠償他.”
“我還想留在人類中間,我只吸收亡者的能量,並不殺人.”
烏素對秋緒說道。
秋緒看著她的眼睛,烏素的眼瞳澄澈平靜,真誠純粹,讓她相信了她說的話。
“好.”
秋緒點了點頭。
她將方子遞給烏素:“我會再謄抄一份給九殿下那邊的許大人.”
“許大人,之前是認錯了衛酈?”
秋緒想起這事,又問道。
“誤會.”
烏素答,“可能許大人按當值的冊子查人,把她帶走了,我想要替她澄清,她卻不見我……”
秋緒思來想去,也沒太明白箇中曲折,但她也沒懷著過分的好奇心。
她對烏素告別,並且留下了自己的住址與聯絡方式,讓烏素有空的時候可以去尋她。
烏素將之妥善儲存。
秋緒離開之後,許陵敲了門走進。
他詢問烏素的意見:“烏姑娘,您是留在這裡歇下,還是去九殿下的日月閣?”
烏素還沒太習慣,她的眉頭微蹙,柔聲說道:“許大人,我想回靖王府.”
“靖王府下人那裡,您可不能去了,九殿下說什麼就是什麼,您現在可是未來的恆王妃了!”
許陵勸道。
“那就去小殿下那裡.”
烏素既然答應了裴九枝,也沒拘著,直接應道,“不過我要回靖王府取些東西.”
“是.”
許陵應道。
他命人備下車馬,將烏素扶上了馬車。
烏素靠在這精緻華麗的馬車裡,側過頭,看著外邊的街道。
從這個視角看雲都,她還有些不習慣。
經過在驛館裡被惡妖囚禁的一夜,現在的時間才剛過清晨沒多久。
烏素喝了外邊人送來的熱粥與湯藥,感覺身子好了許多。
她見一陣風吹來,將路邊的落葉簌簌吹落,她伸出手去,接住其中的一片葉。
正值盛夏,被風吹落的葉子都綠油油的,它們離了枝幹,就沒了生命。
烏素感應到這片葉子上散發的陰陽能量,便與它溝通起來。
“陽光……很亮,想看,他們說正午的太陽最熱烈.”
這片葉子對烏素說。
烏素感到有些抱歉:“對不起,我現在的力量太弱了,沒辦法支撐你活到中午的時候.”
這片葉子在烏素的掌心簌簌顫動——又有一陣風吹來了。
烏素很遺憾她沒能收到這片小葉子的陰陽能量,就在她準備將之揮落的時候,馬車外傳來馬蹄聲。
裴九枝入雲璃宮之前,還是忍不住,先來見了烏素一面。
他騎著白馬,身負長劍,那縛劍的白綾在風中揚起。
裴九枝行於清晨的日光下,白衣翩躚,衣袂上金線紋繡彷彿碎金灑落。
他的身姿颯沓,如雲頂的凜冽之風,拂過這處鬧市。
這陣風落在烏素身邊。
在烏素所乘坐的馬車前,裴九枝勒馬,側過頭,看著烏素。
烏素手裡還拈著那片從枝頭飄落的綠葉,她捏著葉梗轉了轉,歪頭看著裴九枝。
“小殿下,什麼事?”
烏素的聲音輕柔地落在他耳邊。
裴九枝還未說話,烏素已經聽到手裡這片綠葉用神念傳回的資訊。
“謝謝你……我看了,太陽.”
小葉子說。
它徹底沒了聲息,烏素接收到來自它的一點微弱能量。
她抬頭看了天,並未到正午,就連太陽也被雲層遮著。
裴九枝看到烏素行車的路線並不是往日月閣而去,他問:“不去日月閣嗎?”
“小殿下,我先回靖王府收拾東西.”
烏素還有一些自己的東西落在靖王府那裡。
“好.”
裴九枝緊握手中的韁繩,他想自己進宮應當用不了多長時間。
“我從雲璃宮回來,就去靖王府接你,如何?”
裴九枝問。
“好.”
烏素看著她的眼睛,答應的那個“好”字,咬得無比清晰。
裴九枝看了眼四周,並沒有行人經過——昨夜那惡妖之亂,嚇得附近的百姓都不敢出門了。
他騎著馬,仗著自己身材高大,趁前邊駕車的守衛不注意,只伸出手去,將烏素靠在窗邊的面頰捧住了。
在清晨拂過的幾縷微風中,烏素純黑的碎髮飄起,落在他微紅的面頰上。
裴九枝捧著她的臉,直起身子,在她的眉心落下一吻。
烏素微怔,只聽到耳邊傳來他的一道輕笑聲,那冰涼的唇瓣已撤離,他的氣息遠去。
她手裡的落葉一時沒捏住,就這麼飄飄搖搖地飛了出去。
因著前邊的裴九枝縱馬而行,這落葉跟著它的方向飄了過去。
他只吻了她一下,就鬆開了。
而後,裴九枝飛快地騎著馬跑了,只餘下身後的清光長劍鳴出嗡嗡之聲。
他衣襬處的燦然金光落在烏素眼中,晃著她的眼。
烏素將下巴搭在馬車框上,瞪大了眼,僵住了。
她抬手,捂住自己的額頭。
真奇怪,他的唇是涼的,但她的腦袋卻是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