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

一早,王府後宅整備車馬,一番拜別後,阿瑜和蔡嫿分別登上了馬車。

出府前,玉儂院子裡的一名小丫鬟悄悄塞給虎頭一隻小包袱,並此地無銀般的向同車的蔡嫿解釋道:“裡頭都是些趙小娘子愛吃的零嘴.”

辰時,馬車出府,阿瑜在城內匯合了母親和嬸母,車隊粼粼出城,向西北方向行去。

出城後,虎頭開啟包袱一看,內裡除了些吃物,還有一沓用紅綢裹好的貨票、一些散碎銀子。

學堂一事事發後,虎頭的小金庫被阿姐一網打盡,手頭上正緊.玉儂姐姐私底下給她的這些錢財無異於雪中送炭。

可想到自己此時仍是‘戴罪之身’,不免緊張的瞄了蔡嫿一眼。

蔡嫿斜倚在車內軟枕之上,嘴角噙著一抹看穿一切的高深笑容看向車窗外。

也不知是真的沒看見,還是裝做沒看見。

此次阿瑜省親,車隊中除了丫鬟僕婦,專職護衛的只有小滿等幾十人。

非是王府不重視阿瑜和蔡嫿的安危,而是因為蔡州左近的強人匪賊早已一掃而空,方圓數百里內已多年未曾聽說過攔路搶劫之事。

潁川縣在蔡州西北四百里,一路上朝行夜宿,旅途果然順遂平靖。

阿瑜的母親譚氏,止不住的向妯娌程氏感嘆,“阜昌九年,我帶著阿瑜返鄉,路上還遇見了劫匪,當年驚懼,至今記憶猶新啊!”

程氏不由笑道:“近些年淮北變化,日新月異,咱們都看在眼裡,多虧了元章啊!在這混亂世道,生生闢出一處世外桃源.”

“呵呵~”譚氏矜持一笑,謙遜道:“淮北能有今日,也不止元章一人之功呀,也賴將士用命、百官用心、百姓盡力.”

這種高屋建瓴的話,從譚氏口中說出也不算違和,畢竟程氏誇的是她的女婿,替女婿謙虛幾句,合情合理。

可話是這般說的,譚氏臉上那自豪笑容卻暴露了她如今暢快的心情。

自打十幾歲嫁給陳景彥,在蔡州的這些年,是譚氏人生中最為開心的日子。

一來,丈夫仕途通達,短短几年間從一個鬱郁不得志的小知縣,青雲直上為一地封疆大吏。

兒子同樣頗為重用,已成淮北年輕人中的翹楚。

女兒得償所願,嫁與了自己挑選的郎君。

到了譚氏這個年紀,所求之事,不正是家裡男子有出息,女子幸福安康麼。

安靜坐在一旁的阿瑜,聞聽母親又提到了‘劫路強人’一事,沒忍住露出一對招牌小酒窩當年哪裡有劫匪喲,都是叔叔的壞主意。

昨晚,一番‘玩了人家不娶’和‘娶了人家不玩’到底哪個更惱人的討論後,陳初終於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並知錯就改。

數度博大精深,阿瑜怨念大大消減。

再兼今日返鄉,阿瑜的心情不由得明媚起來,看向車窗外,只覺那花兒格外嫩紅、草兒格外鮮綠,世間萬物都美了起來.

車隊初八離開蔡州。

三日後進入潁昌府界,蔡嫿於當日與阿瑜分別,轉西去往吳城,視察新近發現的赤鐵礦。

阿瑜帶上虎頭繼續北上,終於在七月十二進入潁川縣界。

此次省親,阿瑜一路上儘量維持著低調,卻不料,潁川知縣不知從哪收到了楚王側妃返鄉的訊息。

竟連日守在縣界旁。

十二日晨午,巳時,車隊出現在眾人視線中,潁川知縣忙率公人吏員迎上前去,在車隊前方大喊,“下官潁川知縣杜尚意恭迎兩位夫人、陳妃娘娘.”

今次回鄉沒有當家男子同行,譚、程兩妯娌下車與本地父母官交談了幾句。

寒暄中,這杜知縣總會不時提兩句陳妃娘娘,譚氏會意,笑呵呵招過身旁丫鬟,低聲吩咐道:“去請阿瑜下車,杜知縣乃本縣父母,阿瑜回了家,見上一見也好.”

一直待在車內的阿瑜,這才露了面。

可不等她走上前,杜尚意已率數十名縣衙公人齊齊一個深揖,再次開口道:“下官潁川知縣杜尚意,拜見陳妃.”

“知縣大人,快請免禮.”

阿瑜知曉,杜知縣能如此放低身段於縣界迎接,並非因為她是潁川陳家女,而是因為她是蔡州陳家婦。

此時,她便代表了王府,是以,無論禮節還是態度皆不矜不伐,不蔓不枝。

少傾,杜尚意騎著大馬親自在前頭開路,浩浩蕩蕩去往了潁川陳家祖宅。

這騎馬功夫,是杜知縣最近才緊急練出來的.齊國官員皆知,淮北之地官員巡視、出行不許乘轎。

潁昌府雖沒這規矩,但杜知縣寧願磨破後股也要改轎換馬,自是為了向陳妃展示他雖不在淮北,可依然將楚王教誨記在了心間。

如此處心積慮的苦心,當然也有些效果。

至少,數次大聲自報家門後,譚氏、阿瑜還真就記住了他的名字。

回家路途中,譚氏隔著車窗紗簾,往前方望了一眼,不由對阿瑜笑道:“這杜尚意,倒有些誠心.”

可阿瑜聞言,看了眼前方開路公人,擔憂道:“娘,這般排場,有點過了吧?”

譚氏卻道:“這是咱一地父母,他來親迎,你總不能將人趕回去吧?你爹爹想要低調行事沒錯,但總要給人留些顏面,以免我兒被人說嫁入王府後,便不認家鄉父老.”

這話初聽,沒什麼問題。

可其中也不免摻雜一些譚氏的個人情緒在內早年間,因陳家一族只有一個陳景彥以區區知縣之職撐門面,在本地世族中已明顯露出了衰敗之象。

甚至發生過別的世家侵佔陳家田宅之事,正是在當時那種情形下,陳景彥才不得已應下了阿瑜與吳逸繁的婚事。

彼時吳家有吳維光在朝中任一部尚書,正是如日中天之時,陳景彥的‘不得已’並非看不上吳家,而是因為吳逸繁‘私生子’的出身,在世家中又不是什麼秘密。

陳景彥不過是為了給家裡找個靠山,才捏著鼻子忽略了吳逸繁的出身汙點。

到了今時今日,陳家在潁川之盛,已遠超當年吳家。

早年所受屈辱,一朝得洗。

譚氏自然不抗拒杜尚意這般大張旗鼓的迎接!

富貴歸鄉,自當錦衣而行。

好讓前些年那些趨炎附勢之輩看清楚,到底誰家才是潁川世家之望!

而和她抱有同樣想法的,還有阿瑜的祖母,梁氏.

午時初。

省親車隊抵達陳家祖宅所在的柳川。

祖母梁氏身穿灰色底子彩秀團花大袖衫,頭戴嵌玉抹額,梳理的一絲不苟的銀髮內插金鳳簪,親自站在院門外迎接。

身後,一幫年齡各異的孫男娣女翹首以盼。

梁氏身左,站的是一臉和煦笑容的潁昌知府,身右,是留在老家侍奉老母的陳家三郎陳景虞。

潁川世家中的鐘、庾、謝、裴等各家當家人,紛紛立於大門兩側。

原本,此處應有吳家一席之地。

可如今.原本潁川最為風光的吳家已成昨日黃花、煙消雲散。

吳家先例,也正是其餘各世家恭敬等候一名‘側妃’的重要原因。

當今世家,雖清名仍在,卻在面對軍頭屠刀時,毫還手之力。

眼下齊國政局已逐漸清晰,未來相當久的時間內,淮北楚王幾乎可一言而決一族興衰榮辱。

因其餘世家早年和楚王井水不犯河水,並無交情,如今便是想加入淮北團伙,也缺了契機。

所以,他們才表現的如此溫順,想要借陳家這層關係,嘗試在這場世間大局中入局,為家族謀福。

這邊,車隊剛剛停穩,自有陳家下人上前放穩車凳。

隨後,譚氏、程氏以及阿瑜分別踩著車凳下車。

前兩人下車時,梁氏尚能保持淡定,但看見阿瑜時,老太太穩不住了,抬腿便走了過去。

陳景虞連忙攙著母親跟了過去。

“媳婦拜見母親.”

陳家規矩好像還挺大,譚、程兩人趕忙行禮,動作標準、態度恭敬。

“嗯.”

淡淡嗯了一聲,梁氏卻未做停留,眼睛一直落在阿瑜臉上,直到走近阿瑜身前一尺處才停下了腳步。

“孫兒叩見祖母.”

阿瑜說著便要下跪磕頭,卻被老太太一把撈住胳膊阻止,隨後緊握阿瑜小手,尚未開口已紅了眼眶,“好,好,我孫兒長大成人了.”

阿瑜幼時跟在祖母身旁直長到八九歲才回到爹孃身邊,祖孫自是有真切感情在,見祖母動情,不由也紅了眼睛,低喃道:“孫兒不孝,數年未曾歸家探望祖母,祖母身子可還康健?”

“出嫁從夫,祖母不怪阿瑜。

走,回家!”

說罷,扯著阿瑜的手往陳家祖宅走去。

六旬老太,腳步比以往利落有力了許多.跟在後頭的譚氏雖方才被婆婆小有忽略,此刻卻一點不介懷。

呵呵,阿瑜是她肚子裡生出來的,此刻見女兒風光,她內心喜悅一點不比女兒少。

當初自己那極有主見的小丫頭,如今不但成了她的驕傲,也成了整個陳家的驕傲。

午時二刻,陳家中門大開,迎阿瑜入府。

開中門,迎外嫁女,可以說是破格,也可以說稍有逾禮。

但更破格的還在後頭,阿瑜進府後還沒來及休息,便被三叔引著去往家祠拜了歷代先祖。

這更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即便當今世家式微,但陳家如此超規格接待一名王爺側妃,還是讓其餘世傢俬下腹誹:這般討好那楚王,陳家丟了咱潁川世家的臉面。

想當年,唐皇想求娶五姓七望之女為後,亦不可得。

再看看如今,一名王爺側妃,卻成了陳家貴人、成了各世家的救命稻草一般。

哎,世事變遷,令人唏噓感傷啊。

可即便再失落,眾人也只敢在心裡逼逼賴賴,當面無一人不誇‘陳家女秀外慧中,雍容有儀,天生貴氣.’

午時中,陳府開宴,招待眾多來賓。

後宅女賓中,按說以阿瑜的輩份,別說主桌,便是副桌也坐不上。

阿瑜很自覺的和家中姐妹坐了同一席,數年不見,姐妹間少許陌生感也在阿瑜的引導下迅速消解。

尚未開席時,遠處一位五十許的老婦領著兩名尚未疏髻的小娘,站在廳內踮腳四處打量,似乎在找尋著什麼人,直到看見阿瑜的身影,不由面色一喜,快步走了過來。

坐在阿瑜旁邊的本家堂妹陳雪霽看見婦人,不由低聲提醒道:“哎呀!姨祖母來了,各位姐妹們趕緊收好自己的首飾頭面呀,小心被打了秋風.”

說話間,已從手腕上褪下了碧玉鐲子貼身收好。

同席姐妹頓時如臨大敵,紛紛將自己的貴重首飾藏了起來。

這姨祖母是陳母梁氏的幼妹,兩人相差近十歲,多年前,由梁氏牽線,嫁與了彼時潁昌鹽鐵局務使的獨子。

這鹽鐵局務官雖聽著沒那麼氣派,卻是一頂一的肥缺,梁氏也算是給幼妹安排了一個好歸宿。

可不想,姨祖母剛剛嫁過去一年多,公公便得病歿了。

家中失去了頂樑柱,境況自然不比從前。

隨後,丁未之難後齊周在潁昌左近亂戰,姨祖母夫家歷經數次洗劫,終於落了個乾乾淨淨,丈夫也因此氣的嘔血而亡。

自打那時起,姨祖母便隔三差五來陳家‘盤桓’。

梁氏心疼幼妹艱難,又覺幼妹不幸皆因自己介紹的這段姻緣而起,是以在自家也挺艱難時,也一直接濟姨祖母一家。

這姨祖母正是把持住了梁氏的愧疚心理,更加變本加厲。

近年陳家境況好轉後,姨祖母見到小輩戴了甚貴重首飾,也敢直接替自家女兒討要,很是讓陳家姐妹們不滿。

果然,姨祖母走近阿瑜這桌,先掃視一眼,見眾女頭上、手上全乾乾淨淨,不由撇了撇如刀削一般的單薄嘴唇。

緊接,發現只有阿瑜頭上玉簪金釵仍在,那雙眼睛習慣性的多停留了幾息。

可隨後,或許是想起了今日還有正事要說,便強忍著將視線從阿瑜頭上轉開,擠出一臉肉麻笑容,“阿瑜,還記得姨祖母麼!你小時候姨祖母還抱過你哩!”

終歸是長輩,阿瑜起身朝姨祖母屈身一禮,笑道:“姨祖母和我祖母乃一母同胞的姐妹,阿瑜怎會不記得姨祖母呢.”

姨祖母一聽這個,頓時笑的一臉褶子,抬手便要握阿瑜的手,阿瑜仿似無意間抬手,剛好躲過了姨祖母的手,同時從頭上摘下兩隻淮北產的小發卡,笑著看向了姨祖母身後的兩名少女,“這是六姐兒和七姐兒吧,多年不見,出落的這般好看,這兩隻小玩意兒當做姐姐的見面禮吧.”

說著將髮卡遞了過去。

阿瑜方才摘頭飾的手非常精準,此時孃家陪嫁的玉簪、叔叔給她的金釵也戴在頭上,卻偏偏選了這兩隻。

“六娘、七娘,還不快謝謝表姐.”姨祖母替女兒收了,沒忍住又瞄了一眼阿瑜頭上的飾物,笑呵呵道:“還是阿瑜知道心疼姨祖母一家,心善便有好報,才嫁了如意郎君!比那些將姨祖母當成叫花子的人,不知強上多少倍.”

說這話時,姨祖母還斜斜掃視了一番在坐的眾多陳家女兒。

這一下,把陳雪霽她們也氣到了。

她們幾個可聽的明明白白,瑜姐兒方才說的多明白,‘姨祖母與我祖母一母同胞,阿瑜怎會不記得姨祖母’。

瑜姐兒已在提醒了,我家姐妹敬重你,只因你是我祖母親妹。

這姨祖母不但沒聽出阿瑜的弦外之音,還託大拿喬起來了!

方才沒見麼,我家瑜姐兒向知府行禮,他都連忙閃開不敢受,你這八杆子打不著的姨祖母卻理所應當的受了瑜姐兒一禮!

阿瑜眼瞧同席姐妹眼中都快要冒出火了,有心趕快結束這場尷尬敘話,便笑著對姨祖母道:“姨祖母,您座位在何處?不然,與我等同坐?”

這張桌上,能坐八人,此時已滿滿當當,哪裡還有空位給她們三人。

姨祖母還真有些意動,但見沒一人起身讓座,只得訕訕道:“不坐了,姨祖母過來是想和你說件正事.”

“哦?姨祖母請講.”

阿瑜面色如常,但心中已起了警惕。

可即便有所思想準備,卻還是被姨祖母的腦洞噁心了一下。

“阿瑜,我跟你講,那楚王年少力壯,日後少不了再往家中帶別的女人,與其便宜別人,你不如將六娘和七娘帶回府。

你們是表姐妹,她倆自然向著你,以後你們在王府好歹也有個照應,免得被王妃欺負”

阿瑜張著小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見此,姨祖母又苦口婆心勸道:“以後有六娘七娘幫你,那王府還不是說了算?此事對你、對你陳家好處大大.”

說到這裡,姨祖母又以‘好處都讓你佔盡了’的眼神看了阿瑜一眼,笑道:“阿瑜,你該不會連自家妹妹的醋都吃吧?放心吧,六娘七娘進了府,覺不與你爭寵.”

喲,還玩上道德綁架了!

信口胡謅、滿嘴荒唐!

即便此時身處家宴,阿瑜也氣的胸脯不住起伏,但一開口卻語氣平淡,“姨祖母,難為你如此費心謀劃了。

與其這般,倒不如姨祖母梅開二度,尋位如意郎君再嫁,可使六姐兒七姐兒她們有爹爹庇護.”

哪有小輩勸長輩再嫁的啊,再說,姨祖母已五十歲了,一把年紀再度逢春這事說出去讓人笑話。

姨祖母不由變了臉色,不悅道:“你這孩子,淨說胡話。

姨祖母已到知命,再行嫁娶不合禮數!”

阿瑜點點頭,耷著眼皮、垂著眸子道:“說的也是。

但六姐兒、七姐兒進我家門,豈不成了姐妹共事一夫,也不合禮數.”

姨祖母這時才聽明白,這丫頭繞了一大圈,是在暗罵自己不懂禮數,不由惱怒,“你,你好呀,瑜姐兒富貴便不認我們這些親戚了,拉我家一把都不願!”

聲音有些大,引來周邊幾桌女賓側目。

大約這邊動靜也驚動了內間主桌,少傾,兩名婆子從裡間快速卻又不顯慌亂的走上前來。

一人近前後做了個萬福禮,開口道:“陳妃娘娘,老夫人請你去裡間主桌就坐.”

阿瑜聞言,向同席眾姐妹一禮,轉身去往了裡間。

‘陳妃娘娘’是在提醒姨祖母,阿瑜雖是孫輩,但你不能將她當一般孫輩看!

可老太太的苦心顯然沒起作用,姨祖母看著阿瑜的背影還想聒噪什麼,另一名婆子卻已半請半拽的將她拉去了別處。

直到姨祖母走遠,目睹了全程的陳雪霽才小聲對眾姐妹道:“這世上怎會有這般拎不清的長輩!大庭廣眾,胡扯什麼幫阿瑜掌控王府後宅,這話若被王妃聽了去,阿瑜如何自處!怪不得阿瑜生氣罵她不通禮數!”

“是呀!聽說王府那蔡妃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姨祖母昏了頭,硬給阿瑜招惹是非!”

“哎,家裡有這般親戚,日後指不定闖出什麼禍呢!”

歷史小說相關閱讀More+

凌三國之逆命

瀟然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