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

冬日嚴寒終於徹底褪去,揚州街巷旁的老柳上又萌新芽。

淮北軍進城僅三日,城內已大體恢復了平靜、秩序。

傍晚時分,陳初帶著韓世忠、鐵膽漫步在南柳巷,徐徐朝小秦淮河畔走去。

街面上的商鋪已重新營業,南柳巷內行人雖不比以往摩肩接踵,但人流業已接近戰前七八成水平。

一身便服的陳初饒有興致的四處打量,另有數名作普通人裝扮的精壯漢子仿似隨意的散在四周,卻始終呈品字形將陳初三人護在中間。

對於揚州城,陳初確有幾分嚮往和敬佩。

嚮往,是因為此城常見於歷代文豪詩詞中,‘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嘹唳塞鴻經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等等。

而敬佩,則源於此城在後世另一個時空中,不屈抵抗異族侵略,招致敵人殘酷屠殺的‘揚州十日’。

繼續前行不久,行至南柳巷口,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小秦淮河畔花燈綿延數里,一眼望不到盡頭,停靠在岸邊各式畫舫內,光影流動,隱有絲竹之聲邈邈傳來。

錦瑟微瀾棹影開,花燈明滅夜徘徊。

揚州豪商眾多,喜附庸風雅,這小秦淮河雖和江寧府那條秦淮河沒關係,但河畔畫舫卻如出一轍。

此間,正是揚州瘦馬出處,頂級會所云集。

或是因為揚州剛剛易手,豪商大紳尚不知新主脾性如何,而不該太過張揚,眾畫舫外登船的賓客並不多。

陳初一行的出現,讓眾多站在船頭迎客的小娘以為來了目標客戶.三人中,陳初面容俊逸,衣著考究,鐵膽和韓世忠稍稍落後半步,確實像是富家公子出遊。

不過,畫舫終究終究是高階會所,迎賓小娘便是想拉客,也不會像別的勾欄那般衝上去拉拽,只站在船頭遙遙一禮,隨後以含羞帶怯、脈脈含情的目光望向陳初。

一般人還真頂不住。

陳初是個有禮貌的,人家行禮,他便瀟灑回禮,再回以溫和微笑。

騷包的一批.

身後,時刻留意著他的鐵膽,欲言又止經過蔡嫿、玉儂填鴨式的補課,鐵膽大致明白了男女之間是怎回事。

並且,此次離蔡時,蔡姐姐也囑咐她了‘莫讓外頭的狐媚子將人勾了去’。

眼下畫舫中那些搔首弄姿的小娘,一看就是蔡姐姐說的狐媚子,只是鐵膽可擔不了這等差事啊。

又走百十步,前頭一艘三層畫舫燈火通明,乃小秦淮河畔數十艘畫舫中最豪華的一艘。

站在岸上的揚州司錄參軍宋孝直遠遠看見了跟在陳初側後的韓世忠,忙回頭對身後一群做官員、士紳打扮的人,低聲道:“那韓將軍尚且落後此人半步,來人定是晉王了.”

眾人聞言,連忙整理了衣衫,束手等在一旁。

二十七凌晨,揚州城破後,知府薛徽言仍據府衙而守,後麾下殘兵衙役棄刃投降,這老知府見已無力迴天,欲要拔劍自刎,被淮北軍攔下後暫且收監。

司錄宋孝直在家中被淮北軍所捉,但他並未反抗,反而積極配合韓世忠封存府庫、安撫百姓。

是以,現下他被淮北軍委任暫攝揚州諸事。

在場眾人中,他也是唯一和韓世忠打過交道之人。

這邊,宋孝直已帶著一名二十多歲的青年士子迎了上去,雙方距離尚有十餘步時,人群中一名漢子像是憑空出現一般,錯身擋在兩人身前。

宋孝直嚇了一跳,連忙朝韓世忠遙遙一揖,“韓將軍,是下官.”

韓世忠忙側身對陳初附耳道:“王爺,這便是揚州司錄參軍宋孝直.”

今晚,他正是來赴約的,東道便是宋孝直等揚州官員士紳,陳初點點頭,“讓人過來吧.”

那名攔在宋孝直身前的漢子聞言,這才讓開道路,一轉眼再次消失在了人群中。

至此,宋孝直已徹底確認這位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是身負齊周兩國王爵的晉王,忙上前一揖到底,“罪官宋孝直見過晉王”

隨他一起近前的青年士子也趕忙見禮,“學生王實朋見過晉王.”

一聽這個名字,陳初只覺耳熟,隨後便想了起來因淮北經濟強勢,如今淮北風氣,便是天下潮流。

在淮北頗為流行的各種報刊,揚州自然也有。

昨日,揚州《淮左民報》便在頭條刊登了一文,名為《三日見聞》,講的是淮北軍入城三天來的種種。

通篇文章非常主觀,皆是作者的親身經歷和採訪.其中先提到了揚州城破前,滿城百姓驚恐不安、猶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

隨後筆鋒一轉.‘二十七清晨,城內迅速安寧,街面自有軍士巡邏,無亂兵禍亂、無潑皮趁火打劫’

‘三天以來,物價迅速平抑,城中人心漸定’

‘.筆者走街串巷,竟未聽聞一樁淫辱劫掠之事,簡直匪夷所思。

若非親歷,定以為此間事為天方夜譚.’

文章中,雖未明言誇讚淮北軍軍紀,但字裡行間,處處透著對淮北軍的認同。

結尾處,又提到了打鐵巷王記胡餅鋪東家王二喜於二十七日晨間的經歷,筆者感嘆連連,以充滿感情的筆觸寫到‘不拿百姓一針一線,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糧無怪乎此軍被淮北百姓稱作子弟兵,有此子弟兵,天下誰人不豔羨?’

而這篇文章的作者,就叫做王實朋

陳初可不會天真的認為作為士紳一員的王實朋,果真是在街面上聽到了一些淮北軍美談,便感動的在淮左民報上為淮北軍搖旗吶喊。

他之所以這麼做,一定是揚州官紳內部有了共識願意轉投安豐朝廷,說更直白,便是願意投靠晉王。

此刻宋孝直誰也不帶,偏偏帶了剛替淮北軍說過好話的王實朋,不就是為了示好麼。

短暫思忖,陳初笑著對王實朋道:“王先生,你很不錯.”

王實朋聞言,忙深揖道:“晉王面前,在下如何敢稱先生,晉王若不嫌棄,喚在下表字道合便好.”

“呵呵,好.”

眼瞧氣氛不錯,宋孝直連忙引著幾人走向了凌波舫。

舫外,眾官紳又一番見禮介紹後登船。

今晚,凌波舫已被宋孝直等人包了下來,方才畫舫媽媽見等在舫外的都是揚州城內最有頭臉的人物,已打起一萬個小心,囑咐幾位當紅小娘一定要應心伺候。

同時也在好奇,這麼多大人物齊聚,卻都乖乖等在下頭,宋大人今晚宴請的到底是甚角色?

直到那名俊逸青年在舫外和眾官紳寒暄時,支耳傾聽的媽媽聽到了‘晉王’二字,不由震驚莫名。

結合近日來淮南局勢和揚州易主,她還能猜不出這‘晉王’是誰?

媽媽當即又跑回船艙,壓抑著興奮和激動,低聲對數位打扮停當的俏麗女兒道:“天老爺!莫怪媽媽沒提醒你們,今夜咱舫上可真是來大人物了!這樁大富貴你們能不能把握的住,便看你們的手段了!”

這凌波舫本就是揚州最豪華的畫舫,今夜接待的又是宋大人這等揚州大員,老鴇挑出來的姐兒們自然質素一流。

其中還有數位尚未梳攏的清倌人。

揚州豪商甚眾,她們也算見慣了名士名儒,自是有幾分矜傲氣,聞言以為媽媽說的大人物又是某位大鹽商,回應便冷淡了許多。

只不鹹不淡道:“媽媽又得了豪客多少賞錢呀,歡喜成這般模樣?”

說話的,正是凌波舫悉心培養多年的清倌人施小小,老鴇聞言,怫然不悅道:“咱舫上將你們當大家閨秀養了多年,你們還真當自己是大家閨秀了?我告訴你們,宋大人今晚宴請的是大周晉王!待會誰若不小心出錯,惹了晉王不快,老身先將犯錯之人沉塘,自己再去跳河!”

確實,即便凌波舫背後東家在揚州算個人物,但比起雄踞半壁江山、擁兵數十萬的晉王.連個屁都不算。

若不小心惱了晉王,別說她一個鴇子,便是背後東家都得嚇死。

果然,老鴇說罷,艙內瞬間安靜。

不過,姐兒們已自動過濾了老鴇後半截威脅的話,此刻滿耳盡是‘晉王’兩字。

晉王,那不就是齊國楚王麼!

楚王威名早已傳遍天下但和官紳因權勢而關注楚王不同,小秦淮河畔的姐兒們,卻是因為旁的事知曉了楚王。

楚王富貴後不棄糟糠之妻,依然奉相依為命的貧寒農女為正妻王妃!

還有那同出風塵的側妃陳氏

更有數首皆是驚豔之作的傳世之詞,如溫婉憐人、寫盡風塵無奈的‘莫問奴歸處’,如志在萬里的‘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如壯懷激烈的‘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厥’。

權傾天下,憐惜女眷,又是善於詩詞的儒將更難能可貴的是,據說楚王還很年輕!

以上種種,簡直是姐兒們想要脫離風塵最完美的歸宿!

眾女正錯愕間,卻見一道人影已率先跑出了船艙.正是方才一臉矜傲的施小小。

她的動作提醒了其餘姐妹,幾人同時起身,一股腦衝向了艙門。

“你們站在遠處看看便是了!莫要上前衝撞了王爺!”

老鴇在身後連聲喊道。

方才還鬧哄哄的船艙內,登時只剩了老鴇和一名二十許歲的紅衣女子依舊在不緊不慢的描著眉毛。

老鴇不由好奇,“女兒啊,你不想見見楚王?”

“自然想見,但女兒卻不做她們那般春秋大夢,女兒若能當面為楚王奏一曲《滿江紅》,當面表達一番敬佩,便心滿意足了.”

那紅衣女子淡淡道,老鴇不由嗤笑一聲,“別的姐妹在做春秋大夢?難道你就不想得晉王青睞?”

紅衣女子卻搖了搖頭,只道:“媽媽是知曉的,女兒若嫁人,只做正妻!”

老鴇似乎早已不是第一回聽她這般說了,不由搖頭嘆道:“紅玉啊,便是你心比天高,也須知,咱這出身,那大戶人家怎可能娶你回去做正室?我勸你還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喚作紅玉的女子轉過頭來,淡然一笑,“做不了正妻,那我攢夠贖身錢以後,便開間裁縫鋪養活自己”

船艙外。

眾官紳簇擁著陳初走向二樓艙房,施小小等人早已在樓梯處列隊迎候。

走在最前方的陳初,便是唯一附和她們聽來的楚王各項條件。

一時間,樓梯口盡是鶯鶯燕燕、嗓音各異的嬌聲。

“奴家見過晉王.”

“小小見過王爺.”

“奴,醉嬈祝王爺安康”

一旁的宋孝直笑道:“施小娘可是從不主動見客啊,便是下官來了,也未必能請的動”

這一記隱晦馬屁,說的是晉王魅力大唄。

他沒有說更直白的話,則是因為一直緊緊跟在晉王身後的那名極為高挑的女子.宋孝直一直搞不清她和晉王的關係。

鐵膽此時正在偷偷打量這些‘狐媚子’.今晚她雖穿了鵝黃襦裙,但比起肩披薄紗,肌膚半透的姐兒們,鐵膽的衣著自是被襯托的土氣了些。

再者,現下女子以瘦弱嬌小為美,施小小等人正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揚州瘦馬,而鐵膽不輸男子的身高、堪比超模的身材,反而顯得格格不入。

鐵膽在偷偷打量施小小等人,後者有所察覺,也抬眼看向了鐵膽.男人來畫舫玩,輕易不會帶女子,除非此女是侍衛或者婢子。

鐵膽偷瞄對方,察覺被發現後,下意識便低了頭,習慣性的自卑讓鐵膽又下意識揪住了衣角。

那麼大的個子,頗顯手足無措,低著個頭,像個傻姑似得。

她越是這般,越引人注目。

陳初察覺附近目光不對勁,回頭見鐵膽窘迫模樣,不由一笑,抬手牽住了鐵膽的手,向身旁眾人道:“這是本王未過門的媳婦兒,本王帶她來這煙花地見見世面,諸位沒意見吧?”

“.”

眾女一時錯愕.帶媳婦逛青樓?

王爺,你咋想的啊?

還是那宋孝直反應快,忙哈哈一笑道:“沒意見,自然沒意見!”

你是王爺,你最大.莫說是帶著媳婦,便是帶著一家老小來逛青樓,我們也不敢有意見啊。

宋孝直一個眼色,王實朋忙替他引著晉王上了樓。

宋孝直故意落在後頭,等那老鴇跟上後,才低聲道:“將姐兒們都撤了吧,待會只留幾個丫鬟斟酒佈菜、再安排幾個小曲便好了.”

老鴇一聽,不由失望原本計劃,讓施小小和醉嬈一起伺候晉王哩,若藉此能和晉王攀上關係,這是多粗一條大腿啊!

“要不,留小小在王爺身旁伺候?”老鴇還想再爭取一回。

可那宋孝直卻皺眉道:“王爺都帶家眷來了,你還敢硬塞?這位姓沈的王府女眷,好像會功夫,你惱她,她萬一一把火燒了你這畫舫,我可不敢攔!”

“是是是,照宋大人的吩咐”

老鴇再不敢多言,連聲應道,宋孝直這才繼續上樓,剛走出幾步卻又駐足轉身,思索一番後,道:“對了,一會安排那梁.梁,梁什麼來著?”

老鴇馬上接道:“紅玉?梁紅玉?”

“對,就她,她擅奏唱雄壯軍詞,王爺和韓將軍皆為行伍出身,正好投其所好.”

“老身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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