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午後。

雖北地春來遲,但到了這個時節,榆州的春天也早已來臨。

暫時被金帝用作行宮的官舍後花園內,新柳翠嫩,乍起的春風吹皺了一池綠水。

曾經的周國皇女、如今的金帝昭容柴圓儀好不容易支開了宮女內侍的跟隨,既緊張又忐忑的等在一座假山後頭。

昨夜,她收到一封來自父皇的親筆信,信中講,父皇在義士協助下已秘密離了金境,在齊國河北路安頓了下來。

並道,今日未時,父皇會派人在此處與她接頭。

柴圓儀不疑有他,悄悄等在這裡,想要得到父皇更詳盡的資訊。

未時二刻,正當她等的稍微有些著急時,忽覺後頸一麻,隨即眼前黑了下去

榆州自是比不得黃龍府,金帝駕臨後,佔了官舍以及左近十餘家大戶宅院,才勉強將後宮妃嬪子女安置下來。

金帝完顏亶一直想要移駕南京.南京不但更暖些,留守張浩也早在兩年多前便開始為其修建行宮,據說這行宮完全按照漢人的規制所建,精巧秀雅,不輸黃龍府那座皇宮。

可惜的是,合札親軍都統馱滿赤古一直不太支援繼續南下,認為此舉不利於日後金帝還朝。

赤古早在完顏亶尚未登基前,便是後者侍衛,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完顏亶對其極為信任,赤古也是除了玄通之外為數不多能影響到完顏亶決定之人。

不過,今日上午,赤古被完顏亶呵斥了一回。

原因嘛,正是因為赤古苦口勸諫完顏亶不該再繼續南狩,應在榆州和黃龍府之間選一中間地帶,邀海陵王會面,以彌合金國分裂危機。

赤古雖對完顏亶忠貞不二,卻沒有任何政治敏感.雖此議出於一片為國赤誠,但金帝明顯無法接受。

‘中間地帶會面’的潛臺詞中,豈不是將海陵王放在了和金帝平等的地位?

當時,完顏亶面色不虞,通玄適時站了出來,痛斥赤古,“不通國事,欲將皇上置於險地,其心可誅!”

赤古這等戰場拼殺出來的金人將領怎會將一名漢人國師放在眼裡,聞言不由大怒,一邊罵通玄‘妖道誤國’一邊抽出了腰刀,追著通玄在殿內一通亂跑。

完顏亶這才生了氣,罵了赤古幾句,讓他去自領三十軍棍。

赤古氣呼呼離去後,通玄跪伏完顏亶腳旁嚎啕大哭,只道:“貧道自從得了聖眷,對皇上、對大金忠心耿耿,從無貳心。

既然赤古將軍認為貧道誤國,貧道唯有一死方可證明忠心.”

說罷,便爬起來裝模作樣要往柱子上撞。

還好,在完顏亶著急阻攔下,內侍抱住了通玄。

“誒!仙長之心,朕如何不知.仙長受委屈啦.”

完顏亶好一番安撫,才‘打消’了通玄尋死的念頭。

如今,完顏亶不但心理上依賴許了他長生之法的玄通,身體更離不開通玄每日煉製的丹藥。

但有一日不服用,便渾身難受,如同萬蟻噬心.

國師可不能死!

藉著這個機會,往常很少在政事上發表意見的通玄,向完顏亶打起了小報告,“陛下仁厚,但有些事也不得不防啊!貧道聽聞,近日來赤古將軍同李知誥、唐駙馬交往頻繁,今日赤古將軍便勸陛下同完顏亮見面!此舉定然包藏禍心”

李儔、唐擴是海陵王派來的說客,赤古同他倆交往密切確實令人起疑,但完顏亶對赤古的忠誠還是很有信心的,不由笑道:“仙長多慮了,赤古與朕自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他不會叛朕.”

“陛下!在朝中屢屢逼迫您的海陵王何曾不是陛下的堂兄?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啊!自打陛下南狩以來,赤古將軍時常隨意出入後宮,見了陛下妃嬪也不躲不避,照貧道看,赤古不止有反心還有覬覦陛下後宮的”

“夠了!”

通玄尚未說話,卻被完顏亶一聲低喝所阻,後者或因情緒起伏,導致一臉不正常的潮紅,不住咳嗽起來。

通玄連忙躬身奉上兩枚丹藥,完顏亶稍顯急切的一把奪過吞下,如此過了十幾息,臉上潮紅才漸漸消退,氣息平復下來。

似乎因為這次服藥,完顏亶的情緒也緩和下來,只聽他緩緩道:“仙長,南狩以後,你與赤古一文一武,乃朕的左右肱骨。

赤古性子粗魯了些,方才得罪了你,看在朕的面子上,你原諒則個,你倆可不能再生出嫌隙了.”

完顏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通玄只得就此打住。

正此時,一名內侍驚慌失措的跑了進來,進門後噗通跪在了地上,顫聲道:“陛下,柴昭容找不見了.”

找不見了?

這是甚意思?

難道趁眼下紛亂跑掉了?

壞訊息一樁接著一樁,完顏亶剛剛壓制下去的怒意,這次再也忍不住了,“好好一個活人怎會找不見!你們這幫奴才是做甚吃的!來啊,將柴昭容宮內宮女內侍通通處死!”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這名報信內侍登時嚇得面無人色,門外的親軍侍衛已大步走了進來。

恭立一旁的通玄,卻隱蔽的和一名徒弟交換了一下眼神,隨後開口道:“陛下!處治奴才不急,還是先要找到柴昭容為好!”

這柴昭容算是完顏亶近年來最為寵愛的一個女人,聽了通玄的話,臉色陰沉的完顏亶思忖幾息後才道:“好!隨我去看看”

如今在這榆州城內,條件自不比黃龍府。

所謂後宮,也不過是官舍後宅,因條件所限,宮禁遠不如以前嚴密。

赤古身負拱衛皇室之責,需經常出入周邊環境複雜的官舍,這才有了通玄方才告狀時所言的‘隨意出入後宮’。

一行人來到官舍後花園,據說此處是柴昭容最後出現的地方。

後花園雖面積不小,但四面皆有高牆,角門又有合札親軍把守,按說一個大活人怎也不該憑空消失。

不久後,通玄的一名徒弟果然發現了可疑線索。

“啊呀!陛下,快來看.”

剛走了幾步便氣喘吁吁的完顏亶被喊聲吸引過去,順著那名小道士手指方向抬頭一看,卻見白牆上赫然留有半枚腳印,且牆頭瓦片有被踩踏的痕跡。

“難不成有賊子光天化日之下悄悄擄走了柴昭容?”

通玄一聲驚呼,卻說出所有人的疑惑。

方才那名差點被處死的內侍,彷彿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若柴昭容是自己偷偷跑掉的,他們這些人大概都逃不過一死,可若是被賊人擄走,內侍的責任就小了許多,而負責拱衛皇室的合札親軍就成了第一責任人!

這名內侍急忙爬到了牆邊一棵大樹上,順著牆上這枚腳印的方向往遠處一望.遲疑了片刻才低聲道:“陛下.牆外隔一條街,便是赤古將軍的住處”

赤古既然擔負著皇室拱衛職責,住處自然要緊挨官舍。

可此時.

完顏亶面沉似水,喚來幾名身手利落的親軍,沿著那腳印攀出了圍牆。

不多時,親兵回稟,果然在赤古住處的外牆上發現一枚一模一樣的腳印

申時初。

金帝身著便服,帶著親軍忽然進了赤古住處。

南狩時,赤古並未攜帶家眷,是以根本不難搜,僅僅一刻鐘後,便在赤古房中找到了昏迷的柴昭容.

初得此訊息,完顏亶屏退所有人,只帶了通玄一人進了赤古臥房。

床上,柴昭容玉體橫陳、昏迷不醒。

完顏亶見此,一陣天旋地轉,通玄趕緊伸手將人扶了。

足足過了十幾息,完顏亶才緩過神來,慢慢在房中坐下。

通玄忙低聲勸道:“陛下,此事事關皇家顏面,應速速將此處下人、兵士關起來,以免走漏風聲.”

頭疼欲裂的完顏亶揉了揉腦門,自下而上擺擺手,卻道:“將此處所有兵士下人都悄悄殺了!命赤古速來見我對了,他如今在哪兒?”

“回陛下,方才貧道問了赤古將軍的下人,說將軍今日從陛下那裡離開後便去了李儔、唐擴的住處”

“命他回來!”

完顏亶突然間來了邪火,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可隨後卻又落了淚,喃喃道:“赤古負朕,赤古負朕啊!你想要女人,為何不與朕說,朕都給你.”

從怒到哀,只在一瞬。

可下一刻,完顏亶臉上卻忽然又呈現潮紅和猙獰,“朕可以給你,但你不能搶!當殺!”

短短几息,各種表情瘋狂切換,便是站在一旁的通玄都生出了一股寒意.常年服藥的金帝,神智受損,已有了幾分癲狂跡象。

申時末。

北地日短,日頭已西垂至天邊。

榆州城多為土木建築,因此造就了土黃底色,此刻被日暮映的更顯蒼涼。

“內官,陛下怎忽然到了我家?”

赤古坐在馬上,問向了牽頭牽馬的太監,太監恭敬回身道:“今日午後將軍離去後,陛下悶悶不樂,忽地講起了幼年時被先皇責罰,將軍挺身而出替他受過的事陛下便突然去了將軍的住處”

哎.赤古無聲一嘆。

雖說這太監說的前言不搭後語,但赤古理解皇上許是因為覺著午後說他說的重了,才特地去他家找他說說話。

被罵幾句,赤古自然不放在心上。

只不過,眼下大金的局勢讓人憂心不已啊方才他與李儔、唐擴碰面,已下了最後的決心。

決意今晚按李儔之計,誅三族將領和妖道。

事後若皇上怪罪,是打是殺赤古都認了。

總之,赤古覺得這般做對皇上、對大金有利。

路上,赤古甚至還想好了今晚一直陪在完顏亶身邊,以免夜裡起事時,皇上不知詳情受到驚嚇。

只是

回到住處後,赤古見家中侍衛都換成了完顏亶身邊的人,依然未有多想。

直到見到了坐在自己臥房中的完顏亶,才察覺出不對勁來。

“陛下,為何不點燈?”

時近黃昏,屋內晦暗,赤古見禮後問了一句。

完顏亶沉默片刻,卻緩緩道:“掌燈能看清一個人的面目,卻看不清人心”

赤古一頭霧水,可不待他再問一句,卻忽聽帷幔後一聲,“動手!”

昏暗屋內迅疾湧出一大群親軍,不由分說撲將上來。

“陛下小心!”

赤古尚不明白髮生了何事,下意識以為有人要謀害皇上,當即拔刀。

可隨即,他瞧見完顏亶坐在原處紋絲不動,穩如泰山.赤古心裡一沉,竟鬼使神差的站在原地沒動

曾有過大金第一勇士之稱的馱滿赤古,就這麼被曾經的屬下擒拿捆綁,沒做任何反抗。

少傾,屋內終於燃起了燭火。

覺著有誤會在的赤古,藉著燭光看向了完顏亶,卻見他雙目赤紅,猶如要噬人一般。

“陛下,這是為何?”

起初,赤古還以為是今晚‘清君側’一事事發了。

完顏亶直直盯著赤古,沉默不語。

這時通玄也從外頭走了進來,看向了被五花大綁摁跪在地的赤古,冷冷一笑,“將軍還在裝糊塗麼?你私通完顏亮,劫持妃嬪的事已敗露了!”

“放屁!”

“將軍還嘴硬,要與柴昭容對質麼?”

通玄說罷,瞧了完顏亶一眼,後者面無表情,既沒同意,也沒反對。

通玄隨即請了柴圓儀進來.柴圓儀醒來已有一段時間,搞清了自己身在何處,眼前的情景也讓她大概猜到了怎回事。

說實話,柴圓儀直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到了赤古屋裡,上一刻,她還在後花園等著和父皇派來的人接頭,只覺後頸一疼就沒了只覺。

再醒來時,眼前就成了面色難看到極點的完顏亶。

和父皇接頭這件事肯定不能說,再者,她十分清楚赤古對完顏亶的重要性。

雖游泳資訊十分匱乏,但柴圓儀卻敏銳的抓住了重點,甚至腦補出今日之事乃是父皇計謀.

只見,柴圓儀進來後,立刻撲到完顏亶膝前跪下,趴在後者膝頭上嚶嚶哭了起來。

完顏亶臉色稍緩,低沉道:“昭容莫怕,今日到底是怎回事,你一五一十說了!”

柴圓儀聞言,回頭怯怯望了赤古一眼,似不敢言

至今仍沒搞清怎回事的赤古不由大急,吼道:“柴昭容,今日到底怎回事!”

聽他開口,柴圓儀直接嚇的一哆嗦,哭的愈加痛了。

見此,完顏亶聲音又冷了下來,“朕在此,你怕甚!照實說,朕給你做主!”

有了這話,柴圓儀終於抽抽噎噎道:“陛下,臣妾今日在後花園閒逛,遇見了赤古將軍,他,他.”

“今日何時遇見你了?”赤古激動想要起身,又被五六名軍士摁了回去。

柴圓儀接著泣道:“他說.臣妾不敢講.”

“說!朕赦你無罪”

“赤古將軍說,皇上命不久矣,要臣妾與他.與他好,臣妾不從,他便將臣妾打暈了.臣妾再醒來時,便到了赤古將軍的住處.”

“妖婦!你為何攀誣與我!陛下,休信這女人!”

赤古大怒,瘋狂掙扎。

通玄剛開始完全沒預料到柴圓儀會這般說,驚愕之後趕忙補刀道:“赤古!陛下待你有如兄弟,你卻不念聖恩,竟欺陛下至此!該死!該殺!”

他不開口還好,赤古一聽,登時暴怒,如蠻牛一般撞開幾人,竟真的站了起來,朝通玄衝來。

赤古找的是通玄,後者卻一下撲倒了完顏亶身上,同時大喊道:“救駕,救駕!”

跪在完顏亶膝前的柴圓儀也有樣學樣,起身護住了完顏亶.好兩位忠臣啊!

因為兩人緊緊貼在完顏亶身上,反倒安全下來.屋內眾多親兵,怎也不敢讓赤古靠近皇帝身旁啊!

到了此刻,完顏亶也徹底憤怒了,再不顧其他,“拉下去!斬了!”

親兵們方才或許還存了留些情面的想法,可到了現下,再不敢留力,七八人同時發力,將赤古抬了起來.

腳離了地,再多的力氣也使不出來了。

親兵抬著瘋狂掙扎的赤古往外走,赤古猶自悲憤大喊,“皇上,漢人不可信!妖道毒婦要害皇上”

甚少有今日這般活動量的完顏亶只覺頭疼,滿腦子漿糊一般,近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赤古的喊聲遙遙傳來,十幾息後,戛然而止。

完顏亶只覺周邊的吵嚷聲飄飄渺渺,眼前的人,恍恍惚惚,一切都變的不真實起來.

“等一等.”

完顏亶突然有些後悔了,可他話音剛落,親兵已端著赤古死不瞑目的腦袋呈了上來。

完顏亶胸腹間一陣翻湧,頭鬧愈加昏沉,明明有些悲傷的感覺,可精神卻又亢奮起來

“陛下!赤古死不足惜,但訊息若傳出,李儔、唐擴、術虎等人必然不會坐以待斃啊!如今危局,還請陛下速速決斷!”

通玄近在咫尺的聲音,卻猶如隔了千山萬水,落在完顏亶耳中忽遠忽近。

一旁,柴圓儀依舊在低聲啜泣

“殺,殺,殺,都殺了.”

完顏亶低聲自喃,通玄卻又大聲道:“陛下說的甚?貧道聽不清啊!請陛下早做決斷.”

“殺,殺,都殺了!”完顏亶顫顫巍巍起身,聲音終於大了起來。

“爾等都聽見陛下口諭了吧!速速將李儔、唐擴、術虎等人捉來,敢反抗者,殺無赦!”

“是!”

完顏亶耳聽通玄替自己發號施令,總覺著哪裡不對,可還未及說出自己的想法,面部卻不控制一般笑了起來,“哈哈,殺殺,都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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