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晨午巳時。

江寧知府桑延亭同欽差羅汝楫坐在二堂內面面相覷。

晉王昨日入城,傍晚時城內尚有廝殺聲,至午夜時,城內已安靜下來。

可昨晚兩人設宴為晉王洗塵,後者卻未赴約,一時讓羅、桑二人摸不清晉王態度了,不由忐忑。

巳時一刻,鄭懷漢從家中趕來。

甫一見面,桑延亭便迫不及待道:“思昭,外間怎樣?”

鄭懷漢向二人匆匆一禮,道:“下官一路走來,街面已基本恢復平靜,方才還撞見幾名隨軍參贊挨個探訪商戶,好言相勸商戶開門營業,滿足城內供給”

“無人劫掠麼?”桑延亭下意識道。

“下官未見齊軍作亂,反倒是聽說今日凌晨有簡紹親兵潰散至民宅搶劫,被齊軍捉了”

鄭懷漢說起此事,神色相當複雜。

由此可見,大周軍心已潰,‘戰爭’已不是臨安朝廷選項。

最好能為臨安爭取來兩三年的時間整飭軍備、仿造天雷炮、重立軍心。

再前行片刻,經過一路口,卻見數名淮北軍士站在高臺上,手持竹板,正在歡快唱道:“竹板這麼一打,別的咱不誇,誇就誇,咱百姓子弟兵威名傳天下,驅韃虜、護華夏”

“據說,昨夜被晉王生俘.”

起初,他還以為是軍士搶東西被商家所阻,後來仔細一看,才看清是軍士付了淮北貨票,那商戶不敢收,硬要塞回來,雙方才互相拉扯推讓。

唯有和議羅汝楫此來肩負的任務,便是將晉王發難的影響控制在最小範圍內。

沿江佈防的周軍自上而下都對淮北軍畏若虎狼,根本不敢與之一戰。

桑延亭被不停走來走去的羅汝楫搞的心煩意亂,終於忍不住問道:“羅大人,如今怎辦啊?昨晚設宴,晉王推辭.若晉王繼續揮師南下,咱們可不好向朝廷交代了啊.”

堂內陷入沉默,鄭懷漢瞄了兩位大人一眼,又低聲道:“下官今早得來的訊息,昨晚,齊軍數十艘船隻一刻不停從江北往返江南運送軍士,據說,城東齊軍軍營已駐有兩三萬人。

後續大軍還在源源不斷的渡江”

小舞臺上方,掛有一橫幅,上書‘軍民魚水情,天下共一家’

羅汝楫聞言,焦躁起身,在堂內來來回回走了起來.自去年臘月齊軍反推淮南,大周的主力便分為了三部份,一部沿江佈防,一部拱衛臨安,最精銳、也是人數最多的一部,則被齊將蔣懷熊牢牢牽制在荊湖路。

鄭懷漢說的不錯,江寧城內確實平靜,已有不少百姓出了門,亦有不少商戶陸續開了門桑延亭甚至看到兩名淮北軍士在一家商戶門前拉扯。

途中,桑延亭特別留意了街面情形。

此情此景,讓桑延亭個又是一嘆.武力強悍,又有如此軍紀,怪不得淮北軍建軍十年不到便有了橫掃天下的氣勢

大周那些打仗不在行,魚肉百姓卻駕輕就熟的兵痞,拿頭和人家打啊!

巳時二刻,三人分乘三轎出府,主動前往晉王住處。

聽說城內秩序大體井然,桑延亭先鬆了一口氣,一直沒開口的羅汝楫卻道:“那簡統制如今在何處.”

“他不來見咱們,那咱們便去見他!來人,備轎.”

對於這般赤裸的籠絡人心,桑延亭頗有點嗤之以鼻可正是這接地氣、親民的方式,還真的漸漸吸引來一幫驚魂甫定的百姓前來圍觀。

但淮北軍歷經東京惡戰,已樹立偌大威名,再有利器天雷炮助陣,簡直如虎添翼。

可聽到淮北軍正源源不斷的渡江南下,羅汝楫馬上意識到,僅僅一個江寧城似乎滿足不了晉王的胃口啊!

就像這江寧城,探聽到對岸有異動後,並非沒有向左近府縣求援,幾日來卻連個援軍的影子都沒看到。

聽到興起處,下方還零星響起了喝彩聲。

桑延亭能清晰察覺到,經歷大變的江寧百姓,忐忑之情正在迅速消散,這歡快直白的唱詞,也在快速拉近江寧百姓和陌生淮北軍之間的距離。

若不是街頭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淮北軍士,這江寧城哪點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戰爭的模樣

咱這大周,怕是守不住嘍!

初次接觸淮北軍之後,桑延亭心中不可抑制的升起了這個念頭。

另一頂轎子中的羅汝楫,雖然也注意到了城內種種不同尋常之處,但他的心事遠比桑延亭重的多。

早年間,他和万俟卨並稱秦相左膀右臂,可近些年來,他一直被万俟卨穩壓一頭,頗有些不得志之感。

這回被火線提拔為欽差,前來議和.這樁在旁人看來極為艱難的任務,卻也被他當做了一次機會。

至於江寧如何、百姓如何、大周如何,並不是他需要優先考慮的事項,他唯一看重的,便是自己如何在此次和議中獲取政治資本。

巳時中,三人抵達晉王暫住的驛館。

通稟入內,三人在偏廳枯坐小半時辰,沒等來晉王,卻見王實朋陪同一名美貌婦人緩緩走了進來。

“.我軍初入江寧,事務繁雜、千頭萬緒,勞諸位大人久等了”

王實朋態度無可挑剔,但羅汝楫是來找晉王的,和你一個王府諮議參軍也談不出個鼻眼啊,“王諮議,煩請通稟,本官想要與晉王見上一見.”

王實朋忙道:“著實不巧,今早忠武將軍張多福張將軍抵達城東大營,接收江寧廂軍,王爺出城與張將軍商議改編廂軍之事了.”

看似隨口解釋晉王去向,卻透露了一個重要訊息.張多福乃淮南舊廂軍出身,是太上皇欽封的四品大將,他來了江寧,似乎表明晉王有長久佔據江寧之意。

羅汝楫不由著急,忙道:“請王諮議帶本官出城面見晉王.”

王實朋面露難色,“晉王身兼多職,確實難以抽出時間,幾位若有急事,可先與蔡妃商討一番.”

此時,蔡嫿早已自顧坐在了上首主位,羅汝楫方才還在疑惑這大模大樣的狐媚女子身份,直到聽見‘蔡妃’稱呼,自是猜到了這女人必定是晉王寵妃、外界褒貶不一、在周國素有‘妖妃’的齊國宰相之女蔡氏!

鄭懷漢、桑延亭確定了此女身份,稍一猶豫後都拱手見禮,“見過蔡夫人”

可羅汝楫是來和議的,怎能同一位女子商討此般大事,就算她是晉王寵妃、宰相之女也不行!

簡直是羞辱!

羅汝楫面露不快,朝王實朋道:“王諮議,這是何意?”

從進來後始終未發一言的蔡嫿,眯眼打量羅汝楫一眼,搶在王實朋前頭道:“羅大人是吧,我且問你,你來找我家王爺可是為了兩國休戰之事?”

沒規矩,沒道理!

牝雞司晨!

耳聽這蔡氏竟主動說起了軍國大事,羅汝楫愈加不滿。

見他不吭聲,蔡嫿也不惱,輕搖團扇後,又道:“我淮北早已有言在先,臨安朝若真想休戰止戈,便要無條件應下年初齊國提出的所有條件.我家王爺既是大周晉王、又為齊國楚王,自是不好插手此事。

但我身為齊人,代淮北、代大齊與諸位大人商討賠償一事,有何不妥?還是羅大人見我身為女子,不屑與我商談?”

當然了!你莫非真的以為你一個女人來摻和軍國大事很合適?

就算你齊國要將齊周和議作為江寧歸屬的先決條件,就不能派杜兆清來談?非得你一個女人出面?你齊國沒男人了麼!

羅汝楫繼續以沉默表達自己的態度。

見此,蔡嫿便再也不說話,只靜坐品茗,偏廳內足足安靜了百餘息後,茹兒忽然從屏風後轉出,趴在蔡嫿耳邊低聲道:“三娘子,外頭已準備好了.”

蔡嫿點點頭,面色如常,隨後起身轉去後宅,直到人影即將消失時才遙遙喚了一聲,“王諮議,送客吧.”

既然你們不願談,那就從哪來回哪去吧。

可她這般送客方式,終究有點無禮了導致羅汝楫憋了一肚子氣,走出驛館途中,當著王實朋的面,表達了不滿,“王諮議,今日一事到底是晉王有意羞辱我等,還是那蔡夫人自己的意思?難道不怕損了晉王英明之名麼!軍國大事,豈能容婦人插手!”

王實朋卻一句不應。

直到走出驛館,羅汝楫等人不由一怔。

方才來時還一片平靜的街頭,此時卻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百姓。

中間的空地上,五花大綁了幾十人,桑延亭仔細一瞧,哎呦,還都是熟人張獄監等一眾獄卒、江寧兵馬統制簡紹及其子侄.

彷彿是為了專門等待羅汝楫三人的出現,負責現場維持秩序的一名小校收到王實朋的眼神,當即跳到了上馬石上頭,展開一卷訴狀,大聲列數起眾人罪證。

罪證大多為真,再經文字渲染,頗有些令人驚悚。

巳時末,隨著小校一揮手,被破布塞了嘴巴的張獄監,成為了這場公審大會中第一個被祭旗之人。

淮北軍負責行刑的軍士快捷精準,不多時,驛館前的空地上邊多了十幾顆血糊糊的人頭。

羅汝楫、桑延亭、鄭懷漢三人用腳指頭也知道,自己忽然被堵在了此處目睹淮北軍行刑,不是巧合!

這場殺雞儆猴,極大可能就是驛館內那妖妃特意表演給他們看的.提醒幾人目前處境。

剛開始,為了不在淮北軍面前露怯,三人還能強作鎮定。

但輪到掙扎個不停的簡紹被拖出來時,三人漸漸不淡定了.雖文武有異,但一府正統制已是四品官員,比桑延亭還高出半階

此刻卻被人當成死狗一般拖到了場地中央,連喊句冤、或者求饒的機會都不給.那簡紹也注意到了站在臺階上的桑延亭,猶如瀕死之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便是有兩名軍士分別在左右拖了他的胳膊,強烈求生欲依舊讓他爆發出了最後一絲力氣,瘋狂朝桑延亭磕頭,哀求眼神不住看向驛館內。

簡紹嘴巴被堵,嗚嗚啦啦喊著什麼.旁人聽不清,但羅汝楫、桑延亭都從他眼神中看明白了,這是想請他二位找晉王求情,饒他一命。

桑延亭雖和簡紹關係一般,但終歸同僚一場,不免生出一股物傷其類的傷感。

可求情這事.他也無能為力啊!

桑延亭不自在的轉頭看向了別處,可時時留意著他的王實朋卻呵呵一笑道:“桑大人,這簡紹在江寧為禍多年,晉王大軍兵臨城下之時,他又妄圖負隅頑抗,讓不少兵士枉送了性命,此人該不該死?”

“該死,該死!”

桑延亭忙道。

午時正,江寧兵馬統制簡紹伏誅。

圍觀百姓發出了陣陣歡呼,以簡紹的地位,早不需親自出面欺壓百姓獲得利益了。

歡呼的人群中,大多是盲目的跟隨群體效應湊熱鬧的.畢竟,殺大官這種事可不常見。

再者,江寧已變了天,許多人下意識以歡呼的形式表明自己歡迎淮北軍的立場.追隨強權,未必正確,但相對安全。

羅汝楫三人不免心有慼慼。

同時也知,驛館內那女人故意將一府統制如此不體面的當街處斬,將江寧官衙對百姓本就所剩不多的威懾瞬間踩了個稀碎。

淮北軍用一日夜的良好軍紀,讓城中百姓對他們有了敬。

蔡嫿用今日一場公開處刑,又讓百姓敬中多了絲畏.

有敬有畏,方是馭人之道。

午時一刻,圍觀人群漸漸散去,心情複雜的三人正準備離去,卻見一眾鄉紳正在逆著人流往驛館內而來。

雙方一見面,皆是一愣。

士紳中的黃公柳一臉緊張的開口道:“羅大人、桑大人,可是見過晉王了?不會再殺人了吧.”

桑延亭卻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你們怎在這兒?”

黃公柳下意識回頭看了看驛館門前正在沖刷血汙的軍士,簡直快要哭了出來,只道:“方才,王府蔡夫人招我等前來議事,商談場坊聯營之事.大人,你可打聽到王爺還要殺誰麼?”

昨日,士紳在太平門已與晉王見了一面,雖來不及深談,但晉王言語和善,讓人如沐春風,眾士紳已將心放進了肚子裡。

卻不料,今日忽又被招來,剛好目睹了驛館前斬首一幕.剛才行刑前宣讀的罪狀,他們可聽的清清楚楚,簡紹的罪責中便有‘剝削織工、敲骨吸髓’這一項。

他們這些人裡面,家中辦有各類紡場的可不在少數。

親眼見了簡紹人頭落地,他們心中怎會不害怕,此時看向那驛館,幾如龍潭虎穴。

可眼下整個江寧都在淮北軍掌控之中,他們就算再怕,也不敢不來啊!

只不過,方才來的路上,眾人緊急商議的‘拒絕聯營’一事,此刻再無一人提起,啥都不如命重要啊!

“我們沒見到晉王”

眼見羅汝楫、桑延亭都不說話,和黃公柳關係不錯的鄭懷漢答道。

一聽這個,黃公柳等人肉眼可見的更加緊張了.晉王雖也有和鄉紳衝突,但只要主動向他靠攏,不做攔路石,雙方總也能找到利益平衡點,甚至聯手發財也不稀奇。

畢竟,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晉王志在天下,自然要愛惜羽毛。

可那蔡氏卻是個蛇蠍婦人啊!

下方士紳個個惴惴難安,桑延亭卻暗道:蔡氏殺人恫嚇的招數也算不得多高明的計策

但,越簡單的法子越有用啊!

沒看麼,士紳們還沒進門就已經嚇成了這幅模樣,待會怕是不用蔡氏主動開口,他們便會主動進獻大筆利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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