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又見摔杯為號

戌時三刻。

深宮之中的燈火如前殿一般,不甚明亮。

黃豆豆親自掌著燈籠在前方引路,偶有走動宮人,看見黃公公為人挑燈,便如同見了鬼一般。

出身低微的黃公公如今為內侍殿頭,掌管宮禁、內侍,是宮內一頂一的大宦,何人能支應他親自引路?

往黃公公身後再看,宮人們趕緊跪伏在地,將腦袋緊緊貼在地上.

黃公公後頭,是嘉柔殿下,這不奇怪。

但讓人震驚錯愕的卻是嘉柔身旁還有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

有眼尖的,認出來此人是權傾朝野的楚王。

也有宮人倉促間沒認出來來人是誰,卻不敢再亂看一眼.長公主入夜帶男子進宮,且有黃公公護駕!

這種事,瞭解的越少越好.

少傾,一行人進入福元宮,嘉柔徑直將楚王帶去了自己的寢殿。

入殿前,特意當著陳初的面,請黃公公備些酒菜送來。

福元宮是嘉柔的地盤,她若提前備好酒菜,以目前她和陳初尷尬的關係,後者大概不會放心。

但黃豆豆是陳初的人,讓他準備酒食,以此表示嘉柔沒對酒菜動手腳的磊落。

不多時,黃豆豆帶著一名小黃門將酒菜送來,那小黃門身材精瘦,面色黢黑,且毛手毛腳的,從食盒中往餐桌上放置杯盤時,餐具之間小有磕碰,發出了輕微響動。

這在普通百姓家不算什麼,但在皇宮內已算大大的失禮。

若照以前,這小黃門少不得被扣俸或打手心.

可如今這宮人招募、獎懲都由黃豆豆說了算,嘉柔便是微有不快,也忍著沒說話。

陳初也從小黃門的臉上移開了視線,不然他怕憋不住笑.這小黃門,不正是史家七郎麼!

片刻後,黃豆豆佈置妥當,準備去殿外伺候、聽用,“殿下,楚王,老奴告退.”

陳初點點頭,嘉柔卻喚了一聲,“黃公公稍等”

黃豆豆和陳初同時轉頭看向了她,嘉柔或許是因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明顯比方才在宣德殿時放鬆許多,也自信了許多。

只見她脈脈看了陳初一眼,低聲對黃豆豆道:“待會,請黃公公退遠些,若殿內有甚響動,也不要過來打擾”

說話間,羞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雙頰擴散,耳尖尖、白皙天鵝頸都氳上了一層粉暈。

當下模樣、眼前場景,任誰都會想歪嘉柔讓黃豆豆離開寢殿左近,再交代殿內有甚響動也不要過來,那肯定是要和楚王興雲佈雨了!

若陳初這樣想,會大大的放鬆警惕;若黃豆豆也這樣想,一會殿內便是有些可疑響動也不會過來。

至於那響動是顛龍倒鳳所致,還是女颭擒拿國賊的響動,誰能分的清?

黃豆豆看了陳初一眼,見後者沒有表示,這才帶著所有宮女內侍退了出去.並按嘉柔的吩咐,一直退到了福元宮外。

偌大寢殿,只剩陳初和嘉柔。

起初,氣氛比較沉悶,兩人也的確沒什麼好聊的。

但嘉柔表現的很是溫順,屈尊降紆主動給陳初斟酒,陳初連飲三杯後,終於抬手捂住了杯口,笑問道:“天氣寒冷,殿下不飲麼?”

此刻,側殿內埋伏著十二名女跤手,但是若能將陳初灌醉,安安靜靜的將人捆了,總要好過打鬥用強。

畢竟,後一種法子,有驚動內侍的危險。

於是,嘉柔心一橫,給自己斟了一杯,舉杯敬過後,以袖遮面,將酒飲盡。

溫酒入喉,辛辣之氣直衝腦門,嘉柔強忍著沒發出‘斯哈’這等不雅聲音,但卻實在沒忍住擠眼皺鼻咧嘴,明媚五官抽成了一團。

陳初不由一樂,道:“沒吃過酒?”

“嗯不是!”

嘉柔先嗯了一聲,卻又馬上否認道:“幼時,偷吃過一回,那酒酸甜爽口,不像這酒如此難喝.”

“呵呵,你偷吃的應是糯米釀那等女兒酒。

我這酒,凜冽通透、如炭火入喉,方是男兒酒!”

這話有激將之意,嘉柔明明聽出來了,卻因不願承認自己不如男兒,又為兩人添滿後舉杯道:“再飲!”

兩人對飲幾回合,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外加酒精催化,使嘉柔逐漸放鬆下來。

只聽她娓娓道:“楚王以為我大齊如何?”

“自是四海昇平,百姓富足.”

陳初敷衍一句。

沒想到,嘉柔卻認同的點了點頭,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權勢富貴不過百年,如今楚王位極人臣,便沒想過身後之名麼?”

“哦?殿下何意?”陳初放下酒杯,望了過去。

嘉柔那雙眼尾微微上挑的丹鳳眼與陳初短暫對視,又垂下眸子,以勸導口吻道:“楚王已為大齊砥柱,不宜再大動干戈了。

如今中原百姓在大齊庇護之下,好不容易得來幾年善政,民心思安卻因楚王家眷行事跋扈,致使天下動盪,此事,楚王有責任”

陳初愣了半天,方才他那句‘四海昇平,百姓富足’是客套話,但眼前這嘉柔,卻認認真真說出‘百姓在大齊庇護之下,得來幾年善政.’

若不是嘉柔口吻足夠誠懇,陳初差點以為她在自嘲。

“殿下果真以為天下百姓幸福安康?”陳初反問。

嘉柔卻理直氣壯道:“難道不是麼?”

“哈哈哈”陳初氣笑了,又問:“誰給你說的?”

“無需旁人給我說!當初隨三哥去往蔡州時,本宮又不是沒看見!”

陳初不敬的態度,讓嘉柔不快,爭辯時臉蛋惱紅一片。

“你看了我蔡州富足,才有此錯覺?”

“何來錯覺?本宮親眼所見,街頭商販也可穿錦簪銀,幾十兩的手包賣到脫銷便是本宮,當初在宮內的月錢也只有三兩銀子!那手包若不是王妃贈我,我還用不起.”

微醺的嘉柔以獻身說法來佐證自己的正確性。

可陳初卻一斜眼,道:“蔡州富庶,和大齊有甚關係?伱見過別地百姓怎麼生活麼?”

前半句,明顯有大逆不道之嫌,但嘉柔此刻一心說服陳初,暫時沒有計較,卻道:“我自然見過!我與三哥南下時,乘船穿州過府,所到之處雖不如蔡州繁華,卻也未見一名流民、乞兒。

夾道歡迎的百姓俱是衣著光鮮,這不正是我大齊善政得來的善果麼?”

“.”

陳初終於知道兩人天差地別的思想根源在哪兒了。

這嘉柔自小生在後宅、深宮中,本就沒怎麼接觸過民間,所得來的資訊大多來自身旁宮女太監或兄弟姐妹。

這些人,要麼是劉豫家奴,要麼是劉齊皇室兒女,他們口中的父皇自然是英明神武的聖君,他劉齊的天下自然四海昇平。

好不容易有一次和劉螭出宮的機會,卻又被沿路官員為‘歡迎皇子視察’而提前佈置出的繁榮假象迷惑.

到了蔡州後,一輩子沒怎麼出過門的嘉柔終於有了近距離觀察民間的機會,卻發現蔡州百姓豐衣足食,比史書中歷代百姓都要來的安逸富足!

妥了幾種資訊源互相印證,又有她所謂的‘眼見為實’,她心中宮外的齊國便成為了一個無飢餒之憂的繁華盛世.

說起來,她有如此離譜的印象,一來因資訊源受限,二,她從來不曾接受過劉齊皇室的君主教育,自然接觸不到真實的資訊。

在這種資訊繭房內,陳初殺士紳、逼死嘉柔尊敬的老師,這不妥妥是要壞了齊國善政、壞了齊國百姓美好生活的國賊麼!

陳初忽然沒有了辯論的興趣想改變一個人的想法很難,再者,以嘉柔眼下對世道的理解,即便陳初將當年鷺留圩飢寒佃戶遭遇、壽州之亂中的百姓慘況說出來,嘉柔大概也會認為他在危言聳聽。

只有讓她自己親眼去看看,才有可能知曉劉齊以及劉齊代表計程車紳真面目。

但此時的陳初卻賴的這麼做,只見他拱了拱,道:“殿下,即將亥時了,亥時宮門落鎖。

微臣先告退了.”

“.”

嘉柔方才見陳初不語,正沉浸在‘辯勝’了的小興奮中,忽聽陳初要走,下意識伸手拽住了陳初的衣袖,“楚王稍等!”

笑話!嘉柔費盡心機將人誑進來,就是為了耗到亥時落鎖落鎖後,便是前殿淮北軍也無法進入後宮了!

那時,才是動手的好時機。

已經起身的陳初回頭,眼睛不由自主眯了起來。

夫妻在一起久了,某些習慣會傳染的吧.蔡嫿動壞心思時愛眯眼看人,陳初不知何時也有了這個習慣。

“殿下,何意?”陳初居高臨下看著嘉柔扯著自己衣袖的手。

嘉柔緩緩起身,卻唯恐陳初逃了一般依舊不鬆手,緊急時刻再不顧旁的,直接大著膽子道:“楚王,今夜,留在福元宮行麼?”

有什麼不行的?

陳初聞言,眯眼一笑,一把攥住嘉柔的手腕,將人拉進了懷裡,趴在後者耳畔道:“殿下有請,微臣怎敢不從”

灼熱氣息吹在圓潤耳垂上,嘉柔沒忍住抖了抖,可不待她反應過來,陳初已伸臂抄在了嘉柔腿彎處,將人打橫抱起。

嘉柔大駭,急忙道:“楚王莫急,再.再,你我再吃幾杯酒.”

陳初從善如流,呵呵一笑,坐回了原位,卻不肯將嘉柔放下這麼一來,嘉柔變成了側坐於陳初大腿上。

嘉柔掙了幾掙,環在腰間的手臂卻像鐵鑄一般,掰不開分毫。

陳初低頭,望著在懷裡驚慌掙扎的嘉柔,從桌上拈來一杯酒,遞到嘉柔唇邊,笑道:“殿下不是要微臣留下吃酒麼?”

“.”

嘉柔側頭,躲過陳初往她嘴裡倒酒的手,騰出另一隻手將酒杯奪了,揚手欲要將被子摔向地面.

卻在最後關頭,停了下來。

摔杯為號

但此刻尚不到亥時!

小不忍則亂大謀.嘉柔你要忍著呀!被冤殺的鄉紳、老師的大仇、黎民百姓的福祉,都等著你來拯救哩!

這麼一想,急速起伏的胸脯漸漸平復下來。

嘉柔緊繃的身體慢慢鬆弛下來,甚至還在陳初懷裡蜷了蜷身子,隨後笨拙的用雙臂環了陳初的腰,臉蛋貼著胸膛低聲呢喃道:“楚王莫急,先與本宮說說話,好嗎?”

“也好,邊吃酒邊說話”

陳初笑著再拿一杯酒,自己飲了半杯,剩下半杯湊到了嘉柔嘴邊,後者抬眸瞄了陳初一眼,見他目光深邃,只得配合的張嘴飲下了殘酒。

陳初再倒酒,兩人照此又分飲了幾杯,懷中嘉柔的臉蛋已豔若桃花,那雙丹鳳眼也不受控制一般,時不時往側殿看上一眼。

見此,陳初忽然問道:“殿下,若有朝一日,微臣問罪下獄,你會怎樣處置?”

醉醺醺的嘉柔明顯一怔,但僅剩的清明還是讓她稍稍組織了一下語言後才道:“楚王,你只要盡心國事,護我大齊國祚、護我姐妹周全,我怎會治罪於你?本宮終歸是女子,日後尋到了合適的劉家苗裔繼承大統,我便隨楚王隱居山林,如此可好?”

陳初低頭,看著這張紅嫩嫩的精緻臉蛋,哈哈一笑道:“那我便當殿下說的是真的了.”

窩在陳初懷裡的嘉柔還在努力拖時間,有些不敢與陳初直視,側頭盯著陳初胸前的衣裳紋理髮呆半天,忽而低聲道:“其實.你不惜與天下為敵,也要護蔡氏無礙,嘉柔心裡是極敬佩的。

嘉柔幼時,便時常幻想有這麼一個人幫我,幫我討回被剋扣的月錢,幫我打死一直欺負我的王嫲嫲哎,不知不覺便長大了.”

嘉柔這話裡,有濃濃醉意,陳初竟一時不辨真假,只道:“王嫲嫲?當初在萬勝門前打死的那個?”

“嗯哎,本宮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兒,說不得會為楚王此舉拍手稱好。

但,此為國事.”

嘉柔話未講完,忽聽殿外嫋嫋傳來內侍的喊聲:“亥時夜深,宮禁下鑰亥時夜深”

聞聲,嘉柔睜著那雙因醉酒比平日水嫩了許多的丹鳳眼,看向了陳初,不想,後者也正在笑吟吟看著她,“殿下,夜深,咱們歇息吧.”

“楚王稍等,我們再飲最後一杯!”

嘉柔掙扎著從陳初身上坐直,抬手斟了兩杯,一杯給了陳初,一杯留給自己。

兩人互相舉了舉杯子,各自飲盡。

隨後,陳初將杯子在桌上放了,再次把胳膊抄進了嘉柔腿彎,抱起人施施然走向了那張掛著明黃帷幔的大床。

最終也沒能把這牲口灌醉呀!

以酒量論,殺敵一百,自損三千的嘉柔眼神稍有迷離,但那隻酒杯依舊緊緊攥在她的手中。

直到陳初抱著她走到了床邊,嘉柔才猛地將酒杯擲向地磚之上。

‘咔嚓~’

空曠寢殿,酒杯落地的聲音清晰無比。

嘉柔同時發出一聲悶哼.她剛擲出杯子,人已被陳初拋到了床上。

床榻雖軟,摔不傷,但陳初卻像扔麻袋一樣的動作,還是將嘉柔摔了個七葷八素。

再加飲了滿肚子酒,這麼一顛,酒勁立時上湧。

嘉柔只覺騰雲駕霧一般,整個人都是暈的。

躺在床上,天生威儀的丹鳳眼中盡是迷茫,迷茫的看著身旁的男人.似乎搞不清眼前狀況了。

“唔我在哪兒”

“你在家.”

“你你是誰?”

“方才殿下還說要與我雙宿雙飛,歸隱泉林,這麼快就忘了?”

寢殿左右的側殿內,一名名身穿太監衣服的孔武漢子,將一條條似裝有重物的麻包扛了出來。

“嘶,這些娘們怎這般重?”

“廢話!沒聽史隊將說麼,她們都是跤手,怎會不重!”

福元宮宮牆下的陰影裡,兩名漢子小聲嘀咕著往外走去。

側殿內,一片寂靜。

史小五結束任務後,發現自家老么不見了,當即迴轉側殿,果然在殿內的窗戶邊看到了正全神貫注貼耳偷聽的史小七。

史小五上前就是兩腳,隨後擰著史小七的耳朵將人拎了出去,直到離寢殿遠了些,才低聲呵斥道:“王爺的牆角你也敢聽!果真以為禁閉室不是給你開的是吧?”

史小七揉著通紅的耳朵,嘿嘿直笑,低聲回道:“哥,殿下這回算是賠了身子又折兵.”

“你樂個屁?休要將此事外傳!”

“我知曉。

哥,你說殿下成了楚王的人,以大齊作嫁妝,不算過分吧?”

“很合理,一點也不過分!”

翌日,九月初十。

攝政以來,從未有過輟朝先例的長公主,今日竟罕見的沒有上朝。

直至日上三竿,群臣也沒等來嘉柔現身。

按說,明日楚王便要率軍征討河北劉鶚,殿下怎也要露面鼓勵一番吧

哦,對了,楚王也沒上朝。

委實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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