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甲子姻緣

時已至子時末。

蔡州城內便是夜夜笙歌的勾欄聚集區百花巷,也漸漸燈熄人定。

漆黑一片的城中,杏花巷楊府後宅卻燈火通明。

後宅主屋,人進人出。

屋內瀰漫著淡淡血腥味和濃郁醋味。

按王女醫的安排,屋內煮醋,據說可以防止邪風入體。

在她的指揮下,聶容兒的貼身丫鬟、被打的一瘸一拐的月珠連同李嫲嫲,撬開聶容兒緊閉的牙關,灌下一碗利水活血的湯藥。

隨後,王女醫又在聶容兒的足三陰交二穴、太沖二穴分別下針。

可如今已危在旦夕的聶容兒沒了意識,自己自然使不出力氣,腹中死胎若排不出去,早晚也是一死。

王女醫只得用了最殘酷的法子.以粗擀麵杖自上而下碾壓腹部

一直留在臥房外間的貓兒看見這一幕,下意識攥緊了和蔡嫿牽著的手。

同為女子,便是敢親手殺人的蔡嫿也不禁寒毛聳立。

兩人都沒有產子經驗,眼前情景讓二人皆生出一股懼意。

蔡嫿看的不好受,拉著貓兒走出了臥房。

院內微涼空氣又激的貓兒咳嗽起來.

白露泫然欲泣的看向了貓兒,貓兒只當沒看見前者哀求她趕快回去臥床休息的眼神。

白露無奈,只得又看向了蔡嫿。

“小野貓,你犟個甚?你方才都咯血了,別撐了,我幫你在這兒盯著,待有了訊息,我差人通知你.”

蔡嫿難得好好勸了一回,貓兒卻仰起小臉看了眼皎潔半月,輕聲道:“我已讓人通知容兒母親和外公了,待會他們過來,咱總得給人個交待吧”

方才,貓兒咯血,可是把陳府諸人嚇得不輕。

紛紛勸她趕快回家歇息。

不過眼下陳初不在、太奶奶不在,在場眾人沒一個能讓她改變主意的。

貓兒堅持不走,一來是想第一時間知曉聶容兒的情況。

二來,這般大事,肯定瞞不住聶容兒孃家因當年在逃戶村承楊大叔夫婦之情,也因官人和大郎的情誼,還因貓兒是桐山婦人之首貓兒自然而然的擔起了面對管家一家的責任。

人家女兒嫁來只大半年,就出了這麼大的事。

貓兒覺著自己得先幫大郎賠禮、安撫他一家.

這種低頭認錯的事,她可不敢讓蔡嫿代勞蔡姐姐脾氣大,受不得委屈,萬一和聶容兒家人起了衝突,往後大郎夫婦還怎相處.

面對管家人還只是善後之事中的一樁,待天亮,貓兒還得給楊大叔夫婦去信,讓他們趕快來蔡州。

再給大郎去信告知此事。

以及怎麼處置徐貞兒.儘管貓兒從沒這般討厭過一個女子,但眼下還必須把她圈禁、保護起來。

方才,王女醫已為徐貞兒把了脈,確定了後者腹中胎兒已三月

這便是她的免死金牌。

丑時初。

聶容兒外公管培元以及聶母在李嫲嫲引領下,急匆匆走入後宅。

已嚇得六神無主的聶母甚至沒留意到站在房門外的貓兒,快步進入臥房後,便傳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兒啊!你這是怎了”

隨後,屋內響起李嫲嫲安撫勸說。

管培元不方便入內,儘管滿臉焦急,卻還是向貓兒施了一禮,而後一嘆。

嘆息中少不了一絲極力掩飾卻又偏偏透露出的不滿情緒。

“管員外,王女醫正在全力施救,莫要太過心焦.”

貓兒輕聲解釋一句。

“令人,我這苦命的女兒前些年剛剛喪夫,若我這外孫女再有個好歹,她可怎活?容兒前些日子回家,還好端端的,怎幾天不見,就.”

前去通知管培元的是陪嫁婆子李嫲嫲,想來,來時路上李嫲嫲已把自己知曉的情形告知了管培元。

貓兒這麼做,是想讓管培元多少有些思想準備。

“管員外,此事會給容兒一個交待的”

“如今容兒生死未卜,不知令人準備怎樣給我容兒交待?”

儘管極力控制,管培元這話說出口時仍帶了一絲憤怒。

就這,還是因為楊大郎身處高位,管家強自壓抑了情緒,若聶容兒嫁去了旁家,遇到這般主母被妾室毒害之事,他管培元必定帶上一家子侄打上門來。

一直陪在貓兒身旁的蔡嫿自然也聽出來了,不由上前一步,把貓兒擋在了身後,一副意懶情疏模樣,“我說,你家想撒氣也需找準人。

待楊大郎那搗子回來,你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

此事關我家小.此事關趙令人何干?若不是她抱病前來,聶容兒只怕這五分生機都沒了!”

“.”

管培元一滯,今晚之事李嫲嫲自然對他說了。

確實如這妖冶女子所言,若不是趙令人帶人強闖楊府,容兒怕是難逃此劫。

想清楚這些,管培元躬身又行一禮,嘆道:“令人莫怪,老朽一時急昏了頭,分不清好賴了.”

貓兒望著以保護者姿態擋在身前的蔡嫿,心中暖融融的,隨後伸出小手拉了拉蔡嫿的手,接著也往前邁了一步,道:“管世伯,此事全因惡僕歹毒,如今證據確鑿,怎也要給容兒妹妹先出了這口氣”

貓兒話音剛落,兩名健壯軍士便提溜著被捆了手腳,堵了嘴巴的黃嫲嫲走了進來。

不用吩咐,軍士將黃嫲嫲丟在管培元身前三丈處,不由分說掄起軍棍便打在了黃嫲嫲後背上。

黃嫲嫲口舌被堵,嗚嗚啦啦不知說了些什麼。

幾棍下去,眼淚鼻涕便糊了一臉,又在地上蹭了塵土,變作泥巴。

其餘幾名徐貞兒從桐山老家帶來的健婦在不遠處排排站了一溜,一個個嚇得渾身哆嗦。

管培元不吭聲,貓兒也不喊停。

‘噗噗’悶響下,不一會兒,血透衣背的黃嫲嫲掙扎越來越弱.

管培元知道,這黃嫲嫲只是執行的幫兇,主兇另有其人。

沒見麼,便是打棍子時都堵了嘴,這是怕她吃不住疼把實話都說出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他自然也知曉,那姨娘肚子裡有了楊家的種。

便是理直氣壯,管培元也沒膽子要求楊家把那姨娘連同楊家子嗣一同打殺

不是不能懲治,只是怎也要等到那姨娘誕下孩兒以後了。

方才那女子說的對,這件事和趙令人沒關係,管培元準備找楊大郎‘好好’談談!

眼下,趙令人的處理方式已算不錯了,給管家保住了面子,為楊家護住了裡子。

卻不知,容兒能否撐過這一遭啊。

各自思量間,黃嫲嫲漸漸沒了聲息.

這一夜,甚是煎熬。

卯時初,天光微亮。

脫力一般的王女醫終於帶來一個好訊息,“胎兒已墮,這幾日一定小心伺候,若能捱過頭三天,楊夫人可無虞”

雖不算徹底的好訊息,但緊繃了一整晚的貓兒聞言,身子一鬆,差點癱軟在地,蔡嫿卻張臂攬了貓兒的纖腰,開口調笑道:“噫,這名小娘子,怎主動投懷送抱?”

卯時末。

旭日初昇。

街面上行人不多,hellokitty馬車緩緩駛向灑金巷。

車廂內,稍稍鬆了緊繃神經的貓兒疲憊靠在軟枕上,一雙桃花眼目無焦距的望向車窗紗簾。

莫名的,一顆豆大淚珠從眼角滑落,滾過小巧鼻樑,淌過光潔臉頰,最終潛入鬢角髮絲消失不見。

盤腿坐在一旁的蔡嫿瞥了一眼莫名其妙哭了鼻子的貓兒,挪了挪屁股靠近些,隨即霸道的扳了貓兒削薄肩膀,將人兒抱在了懷裡,悠悠道:“怎了?因打死黃嫲嫲,難過了?”

“不是.”

貓兒竟也沒反抗蔡嫿不講理的抱人入懷,只以咳啞的聲線低低道:“蔡姐姐,你說,以後我們倆會變成這樣麼?”

蔡嫿垂眸了一眼懷中的小臉,故意道:“自然會,以後我若有機會,一定把你毒死.”

“.”

不知是不是見識了真正的後宅兇毒後,貓兒心有餘悸的原因,淚汪汪的桃花眼迅疾黯淡。

那失落、失望小模樣,彷彿整個世界都瞬間灰暗了。

明知小野貓會演會裝,蔡嫿卻依舊沒來由的心疼了一下,嘴巴不由自主道:“與你說笑呢,我若想害你,早害你一萬回了!”

貓兒聞言,在蔡嫿懷裡翻了個身,以小臉朝上的姿勢躺在後者大腿上,咧開小嘴笑了笑。

昨夜楊家之事,的確讓她感到恐懼,她可不想和蔡嫿走到那般田地。

以蔡嫿的性子,想要徹底壓服她很難,所以貓兒改變了思路壓服不了,做盟友也行呀!

“蔡姐姐,以後我若有孩兒,也喊你孃親,你做孩兒義母怎樣?”

“義母?”

蔡嫿愣了愣,忽然反應了過來,“我想要孩子玩,自己不會生麼!”

“蔡姐姐的孩兒,也可以認我做義母呀!這世上,多一個孃親疼他們,總沒壞處吧?”

“有些道理.”

“那咱們說定啦!”

“我可沒答應,待你孩兒出世之後再說,若生的好看我便認下,若生的醜了,就認給玉儂那傻姑!”

“哈哈哈,咳咳.我模樣好看,官人也英俊,我倆的孩子怎會醜?”

“嘖嘖嘖,以前沒發現,你還挺臭屁呀!‘我模樣好看’這種話也好意思說出口.”

“嘿嘿.”

聊的開心了,貓兒隨手抓了蔡嫿的衣襟擦了擦臉上淚痕。

卻被蔡嫿一巴掌打在手背上,“要死呀!把我衣裳弄髒了!”

貓兒揉了揉手背,不以為意,卻道:“蔡姐姐,昨夜你兩次護我,你知曉我想起誰了麼?”

昨晚,蔡嫿先是因為貓兒抓花了徐貞兒的臉,後來聽管培元口吻帶氣,又擋在了貓兒身前。

這些小細節,蔡嫿似乎只是源於本能,自然而然的做了出來,當時並未多想。

此時聽貓兒說起,不由好奇道:“想起誰了?”

“你站在我身前時,我想到了孃親.小時不懂事,總嫌她那營生丟人,現在卻時常夢見她.”

“噫,又哭?你是說我老麼?”

“我是說覺著蔡姐姐親切!”

“那好,往後你喊我娘怎樣?”

“.”

“對了,你和你家官人也說一聲,讓他往後喊我岳母.嘖嘖嘖,想想便刺激!”

“都哪兒跟哪兒呀!”

“來,小野貓先喊聲孃親來聽聽.”

“瘋婆子!”

辰時初。

回府後,因昨夜咯血,王女醫又為貓兒診斷一番。

比起前幾次,這次王女醫神情嚴肅許多,“令人,萬萬不可再操勞、動氣了,這肺熱之症八成是當初去泛區時留下的病根。

令人回來後卻不知愛惜身體,咳嗽月餘不止,久拖不愈怎會不咯血!從即日起,令人哪裡都不要去了,就留在家中好好休養.”

王女醫特意叮囑白露一番各類注意事項。

但白露哪裡管的住執拗的貓兒.王女醫前腳剛走,一夜未眠的貓兒便去了望鄉園看望玉儂。

剛上二樓,貓兒便聽見玉儂房內‘咯咯’‘嘿嘿’笑聲不斷。

“傻笑甚?我在樓下便聽見了.”

屋內,時常來探望玉儂的陳瑾瑜也在。

貓兒進屋時,玉儂正掀著被子,傻乎乎的袒著圓滾滾的肚皮,指著肚皮上微微凸起的小腳印給陳瑾瑜看。

見貓兒進來,靠著軟枕倚在床頭的玉儂興奮的朝前者招手道:“姐姐姐姐,快來看,寶寶踢我了,這次是真的!”

“蓋好被子,著涼怎辦!”

貓兒急匆匆上前,想要把玉儂扯到乳下的裡衣拉下來,卻不經意間看見那枚小小的腳印,瞬間忘記了動作,一雙桃花眼死死盯著這幅奇異景象。

隨後小心翼翼伸出手,輕之又輕的在上頭摸了摸。

隔著肚皮,能清晰感受到小生命的蓬勃活力。

霎那間,貓兒只覺心兒都融化了

可下一刻,心裡卻忽然又難過起來若不是徐貞兒,聶容兒的孩子應該比自家這個大一個月。

卻終究沒能熬完最後兩個多月,變作了一小團死肉。

巳時。

函春堂二樓書房內。

秋日晨陽透過紗窗,斜斜映入房內。

靜悄悄的空間裡,只有筆尖摩擦紙張的微弱‘沙沙’聲。

貓兒儘量以委婉言辭寫了一封給楊大叔夫婦的信,卻在給楊大郎寫信時遲遲落不下筆。

哎,當初大郎專門拜託自己照應容兒的,卻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貓兒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堂叔趙開元,幾個月裡,她自覺接連兩件事沒辦好

來到蔡州後,貓兒等於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接觸的人也和以前不一樣、遇到的難題更復雜許多倍。

在桐山時,有官人在前面頂著,貓兒只需管理好作坊生產,打理好莊子就行。

那時身邊的人大多都很淳樸,便是誰有些小心思,人也沒那麼壞。

可現在呢,官人賑災、出征,家裡的商事、交際、宅子、莊子都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肩膀上。

見識到了什麼叫做‘鑽營’、什麼是真正的‘壞人’,比如拉趙開元下水的溫育仁,比如害聶容兒母子的徐貞兒。

本就壓力山大的貓兒再遇到種種以前從沒遇到過齷齪,心情不由變的很差,也覺著很累。

卻又不願意說苦喊累,只倔強的以稍顯稚嫩的手腕勉強處理.貓兒想做的是官人離不開的賢內助。

可即便付出了十二分的心血,卻依舊紕漏不斷。

望著面前一字未寫的白紙,貓兒暫時擱了筆某一瞬間,她忽然很想回到在棲鳳嶺的時候,那時候她只要會煮飯、會縫衣,便不會顯得很笨。

不至於像現在,手忙腳亂處理不好許多事,也越來越趕不上官人的腳步.

明明已經很努力了貓兒忽然很委屈。

“咳咳.”

胸中鬱郁,不由又咳了起來。

劇烈咳嗽聲中,貓兒突覺喉間一甜,一口鮮血嗆了出來。

潔白紙張上,頓時暈染出一副刺目血梅。

比昨夜咳血嚇人的多

貓兒尚未反應過來,侍立一旁的白露卻嚇得魂飛魄散,登時大叫起來,“來人,快來人.”

安靜晨午,因她這聲喊叫驚動了不少人。

去而復返的王女醫趕緊把脈。

正在睡回籠覺的蔡嫿也光著腳跑進了書房

貓兒纖薄嘴唇上還殘留著幾滴血珠,一臉懵懂的望著書案上的殷紅血畫,似乎自己也被嚇到了。

蔡嫿見狀,急忙道:“白露,快去前院,讓士卒去壽州,通知你家大人!”

白露剛邁出一步,貓兒終於反應了過來,忙道:“白露,不許去!”

“.”

“你瘋啦?病成這樣不怕死的麼!”蔡嫿皺眉,異常嚴厲。

貓兒先朝蔡嫿笑了笑,示意自己無大礙,隨後用手背擦掉唇上嘴角血跡,這才道:“官人正在前方打仗,怎可為這點小事分心?”

“小事?這還是小事?”

“太虛道長說,我與官人有一甲子姻緣,如今才過了幾年?蔡姐姐放心呢,死不了的,不用大驚小怪.”

歷史小說相關閱讀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