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夜驚

轅門外,酈瓊端坐馬背,居高臨下打量著不遠處的青年將領。

陳初揹負雙手,同樣在看向酈瓊。

“金紫光祿大夫、亳州尹、泰寧軍節度使、大將軍酈到此,來者何人,為何不拜!”

自有酈瓊親兵報出一大串官職,以質問口吻道。

毛蛋反應也不慢,馬上用更大的聲音喝道:“我家大人總領蔡、潁、壽、宿四州軍事,你們為何不拜!”

雙方便是不做自我介紹,也知道對方是誰。

酈瓊不過是想借官威壓陳初一下,眼瞅一見面便劍拔弩張,張純孝連忙出來打圓場道:“酈節帥,請入營敘話吧.”

酈瓊瞥了張純孝,隨後看向了陳初,緩緩道:“敘話不急,今日本帥前來,是討人的.”

討人自然是討那徐平。

張純孝見狀,忙從酈瓊身旁走回陳初身邊,低聲勸了一句,可陳初卻以正常聲量道:“剛好,我也有個人要討.”

這聲音足夠酈瓊聽清了,他卻偏裝作聽不見,緲目看向張純孝。

老張無奈,只得再次折回到酈瓊身旁傳話。

“他找到的人,不在我營,我也不認識.”

前日有馬家兄弟找過徐平討要靳太平,酈瓊自然知曉此事。

老張繼續穿梭於兩人之間.

“咱們都是武人,卻敢做不敢當麼?”

這次陳初說罷,酈瓊終於不折騰張純孝了,第一時間便以慍怒口吻回道:“有便是有,沒便是沒!何來不敢當?”

“哈哈哈,酈將軍當我是孩童麼?我軍若不是有了確鑿證據,怎會憑空指認賊人在你泰寧軍營中?我倒是奉勸將軍一句,賊人心中上無君父、下無黎民,不識忠義、不懂仁孝。

將軍將這等人收入營中,小心反噬!”

就算陳初說出個花兒來,酈瓊也沒收靳太平進營啊!

蒙受了不白之冤的酈瓊眯眼看向了張純孝,面色不虞道:“張大人,我軍不辭辛勞,遠來你河南路助戰剿賊,難道還要被冤枉不成?”

張純孝卻輕輕一嘆,低聲勸道:“酈節帥,這靳太平非是普通賊人,他部賊人殺了寧江軍指揮使馬茂興,和蔡州留守司已成死仇.節帥還是交他出來吧.”

一路行來,處處得到的資訊都佐證了靳太平來投泰寧軍。

如今軍頭,私下收攏一些有本事的山匪賊人從軍,並不稀奇。

但這靳太平已和蔡州留守司結仇,若泰寧軍鐵了心的要庇護他,蔡州留守司如何咽的下這口氣。

不想,那酈瓊聽了怒道:“你們河南路上下就是這般報答我軍的!想往老子身上潑汙水?”

他憤怒的如此理直氣壯,讓張純孝一陣疑惑.難不成靳太平真不在他這裡?可沿途不止一座村莊說親眼見賊人往泰寧軍這邊來了啊

正思索間,卻聽陳初道:“酈將軍營中若無賊人,敢不敢讓我軍搜營!”

“放肆!”

酈瓊怒極反笑搜營,那便是踐踏全軍威嚴。

若酈瓊答應,往後泰寧軍在大齊軍界便成了笑話。

再者,萬一對方在搜營時搞些小動作,比如趁機搜出些與賊人、與南朝勾連的書信,或者搜出些違制之物

到時酈瓊跳進淮水也洗不清,所以搜營之事萬不可答應。

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辛豐眼瞅雙方拉扯半天還沒進入正題,終於低聲道:“酈帥,救徐指揮使要緊.”

有了辛豐提醒,酈瓊這才道:“本帥不與你攀扯,我只問你,晨間你軍捉了我泰寧軍指揮使徐平,為何?”

“何來‘捉’之說,我們不過是請徐指揮使來我營問話.”

“那如今問完了吧,問完本帥便要將人帶回去了.”

“呃,好吧,請徐指揮使出來.”

陳初轉頭吩咐一聲。

酈瓊本以為這年輕氣盛的陳都統還要拉扯一番,沒想到卻這般爽利,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盞茶工夫後,徐平被兩名軍士攙扶著走到了轅門外。

距離尚有五六十步,徐平已看見了高高坐在馬背上的酈瓊,只聽他一聲慘嚎,哭叫道:“酈帥!幫屬下報仇啊!那馬家人把末將的腿打折了.”

眾人聞聲,齊齊看向了徐平。

只見他左腳尚能保持腳尖向前的正常步態,但右腳.卻轉了一百八十度,腳跟向前,腳尖向後

既詭異又滑稽。

身為武將,卻是廢了.

見此,酈瓊勃然大怒。

倒不是心疼徐平,只是前者身為泰寧軍指揮使,卻被蔡州留守司私下折騰成這般模樣,泰寧軍的臉面往哪擱!

張純孝也嚇了一跳.

“陳都統!你蔡州留守司好大的膽子!徐平乃朝廷任命指揮使,你們竟也敢動用私刑!”

酈瓊自然要為屬下出頭,陳初好像也很意外,稍稍‘慌亂’後解釋道:“酈將軍,馬茂興指揮使新喪,馬家兄弟急於找到靳太平為叔父報仇,所以詢問徐指揮使時,口吻重了些,當情有可原”

“口吻重了些???”

好一個口吻重了些,難不成徐平這條腿是被說斷的?

“陳都統,本帥不與你廢話,速速將馬家兄弟交與我!”

今日之事,若不幫徐平報仇,泰寧軍的臉就丟到了姥姥家。

可陳初若交出馬家兄弟,蔡州留守司也沒了顏面。

總之,雙方需有一方認慫。

不想,那陳初卻道:“我的人我自會處置。

但此事咱得論出個鼻眼來,說到底,還不是因泰寧軍一心包庇靳太平才釀成今日惡果麼?若你軍不收賊人,或前日便把靳太平交與我軍,怎還會有今日之事?”

酈瓊不知這蔡州下上發哪門子瘋,偏偏死咬住是他藏了靳太平,但此時他已懶得爭論,只一字一頓道:“陳都統,你交不交人!”

“交,可以!你們先把靳太平交出來!”陳初堅持道。

“老子再說一遍,那狗日的靳太平不在我軍!”

“我不信,除非讓我軍搜營”

“好!好!好!好一個蔡州留守司!”

從小到大,酈瓊都沒感覺這麼冤屈過,跟這陳小兒怎也掰扯不清了。

一旁的辛豐使了個眼色,自有本方軍士上前,接了徐平回到自己這邊。

那徐平依舊不停哀嚎,“酈帥,不可輕饒了他們,我要將那馬家千刀萬剮,酈帥,不可饒了他們”

酈瓊陰沉著臉色看了看徐平,又看向了陳初,威脅道:“陳都統,你就不怕本帥參你一本麼?”

“酈將軍,我也要上表參你包藏賊人一事!”

軍頭能說出‘參劾’,已表明玩橫的玩不過別人。

畢竟,泰寧軍本就是客軍,人也沒蔡州留守司這邊多。

若真的火併,不說朝廷作何反應,關鍵是打也打不過啊。

眼瞅陳初已耍起了無賴,色厲內荏的酈瓊森然一笑,道:“好,陳都統,咱們來日方長.”

“呵呵,方長是誰?”

中軍大帳內,只陳初和張純孝二人。

“元章,莫非那靳太平果真不在泰寧軍?”

今日酈瓊等人的反應,張純孝都看在眼裡,原本篤信靳太平在此的想法也出現了動搖。

“他不在泰寧軍還能在哪?難道咱們沿途遇到的百姓統一說辭來矇騙咱?”

陳初不滿道。

張純孝想想也是這個理,不由嘆了一聲,又道:“那馬家兄弟怎辦?”

“張大人的意思是?”陳初反問道。

“說起來,他們的確太魯莽了!那徐平乃一軍指揮使,怎可把他腿腳打折!這事咱本來佔理也變得不佔理了!”張純孝意有所指。

“張大人,有話直說.”

“本官的意思是不如交出首惡,換他泰寧軍退回山東路?”

軍伍之中,可以不論對錯,但絕對要講親疏。

陳初和馬家兄弟沒有多親近,但和泰寧軍比起來,馬家兄弟無疑還是自己人。

把自己人交給別人來處置,既傷全軍士氣,又傷將領威望。

張純孝關心的只是怎樣把泰寧軍請走,旁的事,不在他考量範圍之內。

中軍大帳外,馬家兄弟立於帳門旁.

方才,毛蛋請他幾人來大帳見陳初,又得知張純孝在內,便等在了此處。

若說不緊張,絕對是假話.晨間為逼問靳太平下落,幾人下手重了些。

但打斷徐平腿腳後,他們還是怕了。

此時又‘恰好’聽到張純孝說要把他們交給泰寧軍的提議,不禁又怒又懼。

膽大妄為的馬三郎甚至悄悄握緊了刀柄。

卻不想,帳內的陳初嘆了一聲,道:“茂興兄長已為國捐軀,本官斷不會將他這些子侄送入泰寧軍虎口!他泰寧軍有甚手段,只管使,我接著便是!”

“元章啊”

“張大人休要勸了,不管怎樣,也要保他家後輩性命!”

“哎”

片刻後,張純孝告辭,一出帳卻見馬家兄弟就站在帳外,一個個看向他的眼神,十分不友善。

張純孝不由難堪,回頭看了陳初一眼。

陳初好像也沒想到馬家兄弟已經等在了外邊,不由惱怒道:“毛蛋,怎不待我與張大人敘話完畢,再請馬虞侯他們過來!”

“呃大人,你也沒交代等敘完話才帶馬虞侯過來啊.”

毛蛋故作憨傻的摸了摸腦袋。

“.”張純孝看了看毛蛋,又看了看陳初。

不管是這年輕親兵是真的憨傻,還是二人在唱雙簧,總之自己憑白當了惡人。

目送張純孝離去,馬三郎等人進帳後默默對視一眼,忽然齊刷刷單膝跪在了地上,“謝都統維護”

陳初上前把人攙起,沉默片刻,最終嘆了口氣,道:“三郎啊,你們這次卻是莽撞了。

那徐平畢竟是一軍指揮使,我便是拼著被酈瓊記恨、被百官彈劾,也會保你們性命無虞。

但,這軍中,你們兄弟幾人怕是沒發待了”

“叔父!”

“彆著急,我先給你們安排個去處,過上一兩年,待此事風波消弭,我還可以再招你們回來嘛”

“.”

酉時。

天色向晚,大帳內稍顯幽暗。

楊大郎坐在下首看向坐於將位上的陳初,因光線問題,後者的頭臉剛好籠在陰影裡。

看起來有些神秘,也有點點陌生。

“初哥兒,繞這麼大一圈子,才把馬家人從寧江軍中連根拔起,端是費事。

他們一沒咱人多,二來你是上官,還不如直接奪了軍權,他馬家還敢反了不成?”

“你說的倒省事了,可直接搶下屬軍權,往後誰還敢跟咱混?”

“那泰寧軍這邊怎辦?”

“想趕走他們,還需和他們耗上一耗。

郭梁已去往山東路聯絡歸義軍了,他再不走,老窩就要被掀了.”

“哈哈,他走了,咱也能回家了.”

“大郎想念嬌妻了?”

“如何不想,算起來,容兒已有七個多月身孕”

“是啊。

玉儂也有六個月了,每次來信都要問一遍我何時回去。

便是有貓兒和嫿兒在家陪她,她也是有些害怕的”

兄弟倆家中各有一名孕婦,心中自是少不了掛牽。

如今女子生產,那句‘生子猶過鬼門關’一點也不誇張。

恰好,正需陳初給她安全感和陪伴的時候,出征數月,不在身旁。

隨著月份越來越近,玉儂從剛開始的興奮得意,開始變作緊張不安。

沉默一陣,陳初忽道:“壽州這邊,大概不會真和泰寧軍打起來,你若放心嫂嫂不下,便回去一趟吧,看看也好心安.”

“你說的甚鳥話。

此時我怎能走。

沒甚好擔心的,容兒在蔡州有弟媳照應,如今貞兒也懂事許多”

“哦?”

陳初玩味的看著大郎,當初他和徐貞兒那事鬧的可不算好看,想來徐貞兒進楊家做妾時多少帶了些氣。

楊大郎自是能看懂陳初表情的含義,笑嘻嘻解釋道:“如今容兒身子笨不便理事,貞兒倒把家裡打理的井井有條,不但請了大夫在家常住照應容兒,還從咱桐山老家招了十餘名健婦,以軍中之法訓練.”

說起此事,楊大郎只覺有趣,徐貞兒使此法時向他解釋過,‘老爺為將,家中自然也需有勇武之氣’。

為此,徐貞兒向楊大郎請教練兵之法時,後者沒少收穫崇拜目光.令大郎心裡舒爽極了,也由此對徐貞兒的態度大為改觀。

陳初卻下意識想到桐山來的後宅健婦,又經她親手操練,這不是就是她的‘兵’麼?

大郎長期不在家,若聶容兒手裡沒人,這後宅可不就徐貞兒說了算?

隨即又自嘲的笑了笑,笑自己太敏感了.後宅,不是朝堂爭鬥、戰場廝殺吧?

八月十九,夜深。

蔡州杏花巷。

楊指揮使府上,後宅主屋。

楊家大婦聶容兒滿頭細碎汗珠,躺在床上猶如瀕死之魚,張著檀口急速喘息。

陪嫁過來的丫鬟月珠端著一盆溫水急匆匆走進屋內,卻聽同樣陪嫁過來的李嫲嫲驚呼一聲,“不好!見紅了!”

‘哐當’一聲,銅盆落地,月珠急慌慌跑到床邊,看了聶容兒一眼,一開口淚先流下來了,“李嫲嫲,我再去請徐大夫”

“月珠!去外邊請大夫!”

李嫲嫲終究比年紀小的月珠見識多些,已察覺到不對勁了。

住在家中的大夫,是幾個月前徐姨娘請來的。

近幾個月來倒也沒甚異樣。

不過,今日聶容兒吃了午飯後,稍感不適,躺回去歇了一晌。

到傍晚時,不適感愈發強了,忙喊來徐大夫看診,卻道:“大娘子肝火虛旺,喝劑瀉火湯藥,歇息歇息便好了.”

可飲了藥,聶容兒卻更難受了,腹瀉、肚疼。

方才再喊來徐大夫,依舊是那套肝火虛旺的說辭。

直至此時見了紅,李嫲嫲頓起疑心,不敢再讓徐大夫來診斷。

月珠取了些銀子,急匆匆出門時,卻被數名健婦攔住了去路。

桐山來的黃嫲嫲開口便扣了一個大帽子下來,“夜半三更出門,月珠姑娘可是要去私會外男?”

“胡亂扯舌的瘋婆子!怎敢血口噴人,我家娘子身子不適,我去請大夫!”

以前,這些嫲嫲雖多聽徐姨娘的,但對大婦這邊的丫鬟婆子都還挺客氣,是以月珠也不怕她們。

可不想,今夜這黃嫲嫲像突然間變了個人似的,聞聲一巴掌打在月珠臉上。

“搜!夜半出宅,定然沒甚好事!”

黃嫲嫲一聲令下,一眾健婦便湧了上來開始搜身。

月珠自然不服,拉扯吵鬧,卻也抵不過人多力氣大的健婦們。

俄頃,徐貞兒穿著素白裡衣姍姍來遲,似乎是被這邊動靜吵醒了。

“怎回事?怎可對大娘子貼身婢子這般無禮?”

徐貞兒話音剛落,那黃嫲嫲諂笑一聲,道:“徐娘子,這小騷蹄子夜半出府會外男,被咱們捉了正著.”

“你放屁!老妖婆,莫要血口噴人!”被擒了雙臂的月珠氣的直打顫。

徐貞兒也不滿的看了黃嫲嫲一眼,道:“此事非同小可,無有證據可不敢壞人清白,月珠姑娘畢竟是大娘子身邊的人.”

“徐娘子!這回真沒冤她,娘子請看,我們在這騷蹄子身上搜出了甚?”

黃嫲嫲說罷,雙手前伸,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中赫然是一枚乾魚鰾

這東西是作甚的,已婚婦人大多能猜出來。

月珠藉著月光看了一眼,迷茫了一下才明白這是甚玩意兒,不由驚懼道:“黃婆子,你害我!這東西不是我的!”

直至此時,徐貞兒才看了月珠一眼,以陰冷聲音平靜道:“如今老爺在外征戰,大娘子身子不便,你這賤皮子就以為沒人管得了你們了麼?”

“徐徐姨娘,真不是我的.”月珠結結巴巴解釋道。

“人贓並獲,還敢嘴硬,黃嫲嫲,打!”

“慢著!徐姨娘要打奴婢,奴婢甘願受罰!但我家大娘子如今得了急症,急等奴婢請來大夫醫治!請徐姨娘晚些再打奴婢!”

“嘻,你這賤婢,倒是口舌機靈!家中有大夫,何需去外邊請來?只怕你出了府門,就要逃了!黃嫲嫲,還愣著作甚,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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