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夫聚天地氣,必生異相

五月初十,午後。

河南道經略安撫使張純孝冒雨抵達蔡州。

“大人有事,相招即可,怎冒雨親至了”

府衙二堂內,知府左國恩和同知陳景彥相陪。

張純孝不自在的掏出一份公文,道:“二位先看看這個吧.”

片刻後,堂內傳出了激烈爭執。

“大人!這.萬萬不得行!”方才還在阿諛上官的左國恩,幾乎是在怒吼。

“大人,我與左大人實難從命!”就連老好人陳景彥,也堅決抗爭道。

“哎,這是朝廷之命,你們與我發火有甚用.”

張純孝弱弱的辯解道。

“我等便是敲骨吸髓也難以湊齊!須少些”

“陳大人若想討價還價便去東京城找朝堂諸公,本官又做不得主”

“那就是沒得談嘍?”

“那你們說,最多能拿出多少”

“麥四萬石吧,已比去年多了三千石.”

“不行!至少六萬石.”

當日,府衙二堂的爭論聲直到深夜方息。

第二天,五月十一。

左國恩、陳景彥招高層官員議事。

當前者宣讀了昨日張純孝帶來朝廷公文後,堂內登時炸了鍋

公文是關於今年稅賦的,要求蔡州今年夏秋完成五萬二千石麥米、絹九千匹的正稅,另加‘剿賊錢’雜稅六萬貫

要知,去年正稅是麥米三萬七千石,絹四千匹,雜稅三萬五千貫。

這一下,直接翻倍了。

眼見下方吵嚷不斷,左國恩肅聲道:“這已是本府與陳同知再三討價還價得來的結果,諸位莫再吵嚷了,商量一下這稅怎分攤吧.”

這才是重點啊。

既然加徵稅賦已成定局,接下來就該關心稅賦落到誰頭上了。

僅靠搜刮百姓,未必能完稅,還容易激起民變。

各級官吏人人都可稱作地主,他們多少也要表示表示。

一時間,怨聲載道。

這般政事會議,陳初一個軍頭本沒資格參加,但他一來對蔡州政局影響頗大,二來他身後的四海商行又是蔡州地面上最大的地主。

若此事他不同意,加徵稅賦一事根本沒辦法施行。

府衙內吵吵鬧鬧一天,加徵的稅賦大部分再次不出所料的轉移到了普通百姓的頭上。

陳初始終未發一言。

左國恩見狀,給陳景彥使了眼色,想讓後者問問陳都統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陳景彥出自桐山,經歷過百姓愛戴的場面,此事讓他心裡有些不自在,隨即轉去了堂外,把這個任務甩給了蔡源。

老狐狸蔡源自然看出陳景彥不願出面的推脫之意,但加徵稅賦,關係到四海商行在朗山的大片田地,這事他得管啊。

直至傍晚時,沒訂下個鼻眼的會議結束,陳初最後走出大堂,卻見蔡源打傘站在院內,好像是在等自己。

陳初上前一禮,蔡源卻前移一步,把油紙傘攏在陳初頭上,“恁多虛禮作甚,別淋溼了.”

這般小細節讓陳初心裡一暖。

陳初比蔡源高了半頭,兩人走向官衙外時,蔡源需高舉右手為兩人撐傘。

陳初從蔡源手裡接了傘,好讓老爺子舒服點,這才道:“伯父,尋我有事麼?”

聽聞‘伯父’二字,蔡源微不可察的翹了翹嘴角這小子雖以前也喊過‘伯父’,但能不喊就不喊,大多數時候還是喊他官職。

“加徵稅賦一事,你怎想的?”蔡源愈加有底氣了。

他知道,陳景彥不願親自相問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陳初未必會同意把稅賦轉移到百姓頭上,但這麼一來,各級官員背後的家族就要出更多血了。

這會得罪全體官員,陳景彥覺著不能這麼辦,卻又擔心陳初不鳥他,才請了蔡源出面。

“伯父怎想的?”

陳初反問的同時,兩人已走出府衙大門,卻見對面停了一輛馬車,又做了男子打扮的蔡嫿穿著一襲士子襴衫,俏生生拄傘立於車旁。

陳初和蔡源有些意外,談話就此打住。

蔡嫿也沒想到會遇見爹爹,卻毫無畏怯,嘻嘻一笑後徑直上前招呼道:“爹爹.”

蔡源從鼻孔中哼出一個‘嗯’字,算做回應。

“你們有約?”蔡源斜了陳初一眼。

“呃回伯父,我與嫿兒約好商談一些事情.”

陳初隨口謅道。

他都不知道蔡嫿在這兒。

蔡源卻點點頭,說了一句“那你們議事去吧”,隨後走進了大雨中。

“伯父,傘.”

陳初喊了一聲。

蔡源回頭,卻擺擺手,“雨勢愈發大了,你們帶兩把傘好些,我兩步便到家了”仍站在雨中的蔡源望了女兒一眼,又道:“明日,你和元章去家裡吃飯,你娘想你了.”

說罷,再不回頭,冒著大雨往家跑去。

陳初若有所感,側頭看去,見蔡嫿望著雨幕中爹爹的背影,竟紅了眼睛,口中卻道:“這老頭,跑起來還挺溜.”

“.”

“對了,爹爹方才喊你元章?你的表字?”

“呃”

“誰給你取的?”

“柳川先生.”

“怎找他呀?你怎不讓我爹爹給你取!”

“在東京城時湊巧需要,那時伯父又不在身邊.”

“呵呵~”

蔡嫿女神式微笑後,意有所指道:“那陳家小金魚不是早就要走麼?怎至今還留在蔡州?”

“如今正在籌建新報《蔡州五日談》,由陳英俊負責,人手不足,便先讓阿瑜留下幫忙.”

“阿瑜?”蔡嫿挑眉。

“怎了?”陳初一臉坦然。

“叫的好生親熱.”

“身為叔叔,叫聲阿瑜也不成了?”

“你還是我叔叔呢,不照樣把我睡了!小金魚這‘叔叔’,怕也不是個正經叔叔!”

“.,咱說話文明點.”

“呵呵.”

“對了,你找我作甚?”

“哦,姐姐今日帶你逛勾欄.”

“.”

兩人有馬車也不乘,卷著褲管在城中蹚過腳面深的水,往百花巷走去。

“這雨下了有三天兩夜了吧,沒完了”蔡嫿仰頭看了看暮色中愈顯陰沉的天色,抱怨道。

“還好,這場雨總算下在了收麥以後,若早個十來日,今年的麥子就完了.”

片刻後,兩人行至百花巷口。

“噫,何時新開了一家.蘊秀閣.”

陳初望著面前這座兩層樓宇,輕聲念出了招牌上的字。

門口招牌上還掛著紅綢,顯然是剛開業不久。

陳初不知蔡嫿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邁步走上臺階,拍打了一下身上的水漬。

內間大廳裡,正支應顧客的賽貂蟬眼觀六路,只看了蔡嫿一眼,便扭著屁股迎了上來,“喲,兩位公子,吃酒呀還是聽曲”

出於職業習慣,賽貂蟬抱上了陳初的胳膊,

蔡嫿不禁眉頭一皺,瞪了賽貂蟬一眼。

賽貂蟬久在風月場,何等機靈,馬上放開了陳初,繞到另一邊抱了蔡嫿的胳膊,花枝亂顫的笑著,趁陳初四處打量時,低低說了一句,“哎喲,三娘子還會吃醋呀”

蔡嫿冷冷斜了賽貂蟬一眼,後者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幕後東家面前說這些有點放肆了,忙鬆了前者胳膊.

陳初和蔡嫿在雅間就坐,自有嬌俏小姐姐倒酒佈菜,撫琴唱曲。

可這頓飯,陳初吃的相當沒滋味,但凡有姐兒來挨他身子,便會被蔡嫿呵斥一聲趕走。

來是你讓來的,卻這也不許,那也不許.

“咱到底是來幹啥的?”陳初終於忍不住了。

“就是讓你來見識見識”

蔡嫿悻悻道。

其實吧,來之前,蔡嫿沒意識到自己會有這般大的醋勁,本來她還想看姐兒們灌陳初酒呢,可真到了地方,但凡陳初多看姐兒一眼,她便會生出一股無名火

這閣子自然是她出錢建起來的,卻又因為當初陳初不同意她搞這行當,至今也沒有告訴他。

蔡嫿既想顯擺,又不能說透.憋得人好生難受。

戌時中。

正是勾欄上客時,兩人卻百無聊賴,最終匆匆離去。

吃沒吃好,聊也沒聊好這場選在勾欄的約會,當真失敗。

“去我家吧?貓兒和玉儂都在,咱們打麻將.”陳初提議道。

“嗯,也好,許久沒贏小野貓的錢了.”

這個提議,讓蔡嫿興奮的蒼蠅搓手.

貓兒對於蔡嫿冒雨隨官人到家雖意外,卻也不算太驚訝。

畢竟在貓兒眼裡,這位早晚也是家裡人。

兩人現下的關係很微妙,說親密,卻互相有那麼一點戒心;說不親密,卻又是彼此心中僅次於親人的存在。

聽聞陳初提議打麻將,玉儂積極的招呼人搬桌椅、拿麻將,“我去噓噓,回來就開始!”

跑去茅房前,玉儂還不忘喊一聲。

貓兒嫌棄的看了她一眼.雖然後宅無外男,但你尿個尿還要搞得人盡皆知麼,難不成你會呲花?

“懶驢上磨屎尿多”蔡嫿坐在桌前,邊碼牌邊懶洋洋點評了一句。

雨,忽然又大了起來。

砸在屋簷上噼啪作響.

外間,風雨如注。

屋內,談笑融融。

近來幾人都挺忙,忽而得了這片刻閒暇,一家人圍桌而坐,打牌聊天。

手邊放著糕點零嘴,腳旁臥著喪彪。

這日子,便是換個神仙也不當。

亥時中,趁著玉儂再次去噓噓的空檔,貓兒往窗外看了一眼,擔憂道:“這雨下了幾天還沒完,咱們鷺留圩地勢低窪,莫遭了水患.”

“不礙事,前年我帶人已疏通了水道,莊內水渠和八丈河相連。

再者,淮北諸府自東而西地勢越來越高,咱們桐山地勢高,有水也會順著各支流排入淮水。

娘子莫擔心”

“哦,那便好,官人懂的真多.”

貓兒小小誇了自家官人一句。

不想,當眾秀恩愛的行為卻引起了蔡嫿的吃味,“哎呀,娘子莫擔心。

哎喲,官人懂的多。

嘔噁心!”

漆黑大地,陡然間亮如白晝。

兩息後,遙遠天際才響起一聲悶雷炸裂。

城北五里,青雲觀。

掛單在此的無根道長站在窗邊,眉頭緊鎖,藉著方才閃電之際,才能看出遍佈天地間的如瀑雨幕。

大雨嘩嘩作響。

間雜大風颳開房門、窗扇的響動。

“師爹,師爹!來幫忙啊.”

室內進了水,小道童青嵐用以木盆拼命往外舀,卻趕不上進水的速度。

無根道長卻木木站在窗前,望著兇猛雨勢,喃喃道:“夫聚天地氣,必生異象.”

亥時末。

一人一騎,自無邊大雨中疾馳向蔡州城。

子時初。

灑金巷陳府後宅。

“自摸,嘻嘻,拿錢拿錢.”

蔡嫿得意的攤開了雙手。

貓兒默默掏錢,玉儂則歪著身子仔細檢查了蔡嫿的牌型,確定人家沒有詐和後,才嘟囔道:“怎又是你贏了呀!我先去噓噓,回來再與你會賬”

“噫!你這呆丫頭,一晚上去了五六回茅房,事真多!”

蔡嫿抱怨道。

因缺了玉儂,三人碼好牌後,只能乾坐等候。

這時,卻見白露急匆匆跑了進來,“都統,前頭接到急報,說有十萬火急之事.”

“哦?人呢?”

“在前宅.”

“帶進來,在樓下等我.”

為圖涼快,只穿了裡衣的陳初隨手拿了件袍子披上,下樓而去。

夜半急訊,蔡嫿和貓兒對視一眼。

自家男人是當兵的,每每遇到這種情況,總讓人擔憂不已.

貓兒遵循著不干預官人政事的原則,忍著憂懼坐在原處不動。

蔡嫿卻不管那麼多,起身下樓。

見她如此,貓兒也坐不住了,乾脆跟了下去。

隨後,是剛剛回來的玉儂,見兩位姐姐一前一後出了門,不由好奇的跟了上去。

樓下。

來人是武衛軍全字營隊將都頭秦大川,陳初和他見過幾面,有些印象。

此時秦大川單膝跪地,滿身泥濘,如同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臉上蒼白更無一點血色。

似乎是受到了驚嚇。

“秦都頭,夜半扣關,發生何事?”

“都統大人.”一開口卻是忍不住的顫抖,秦大川連忙咳嗽一聲,重新凝氣,努力控制著聲線道:“大人,淮水濡河口潰堤!大水肆虐,屬下前來報信時,真陽縣半境已成澤國,村鎮廬室盡沒,百姓沖走不知幾何。

我武衛軍大營也遭了水患,蔣指揮使遣屬下前來,請大人早做準備,大災之後必生大亂.”

“!”

陳初只用了一瞬考慮,忽然起身道:“毛蛋,傳我將令,鎮淮軍牛字營進城駐守。

二字營、烏合營、奎字營,即刻起營,馳援真陽!”

“是!”毛蛋領命跑了出去。

“寶喜,傳令與長子,命長子率親兵營去府庫徵發糧食,收集被服營帳,明日午時前準備妥當,送往真陽縣.”

“是!”

“大人,現下真陽尚未發生民亂啊,不需這般著急前去平叛.”

一臉迷茫的秦大川提醒道。

“平個嘰霸叛,老子是去救人!”

陳初說罷,邁步走進屋外大雨中,卻又忽然駐足回首,只見貓兒和蔡嫿並肩而立,不知何時兩人已緊握了彼此的手.似是過於緊張造成的。

先給對方一個放心的微笑,隨後才道:“娘子、嫿兒,發動四海商行趕緊購買口糧和被服,長子只怕搞不來那麼多.”

說罷,快步走出了後宅。

相比兵禍,水災的兇險也沒好到哪去啊.緊張的貓兒抓著蔡嫿的手,不由自主越攥越緊。

蔡嫿吃疼,才發現兩人竟這種親密姿勢偎在一起,趕忙把手掙了出來,“看你那膽小的模樣!”

還不忘挖苦一句。

貓兒此時顧不得鬥嘴,正待連夜安排,一直站在旁邊的玉儂,卻‘嘔’一聲吐了起來。

“.”

真是事越多的時候事越多。

四海商行的事需貓兒操持,但後宅之事更是她職責範圍,簡單吩咐白露幾句,讓她先去準備,隨後喊來府中女醫,幫玉儂瞧了瞧。

那女醫把脈片刻,忽問了一句,“陳姨娘,多久沒來月事了?”

“有有兩個月了吧”玉儂皺著臉蛋,捂著胸口,強壓下乾噦之意。

至此時,貓兒尚未多想,還以為玉儂得了甚大病,不由一驚,“兩個月不來月事都不知道告訴我麼!”

貓兒是後宅之主,若沒照顧好玉儂,她覺得自己有責任。

可玉儂卻可憐巴巴道:“奴奴月事本就不準嘛大夫,我是不是得了甚重病呀,還能活麼.”

“呵呵,沒有病。

要恭喜安人、恭喜陳姨娘了.”

女醫笑著安撫一句,才道:“陳姨娘有了”

“有了?我有了甚?”玉儂卻還傻唧唧的問了一句。

“有了身孕!你肚子裡有了陳家崽子!呆瓜!”

早已看明白的蔡嫿氣呼呼道。

怎被這傻丫頭搶在了前頭,果真傻人有傻福麼?

下意識的,蔡嫿看向貓兒,後者剛好也在看她。

兩人短暫對視一眼,又迅速各自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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