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神兵天降

八月初七。

上穎縣范家圩,自晨午巳時起,亂軍發起數次攻擊,均被守圩民壯擊退。

戰至下午申時起,亂軍精銳、靳李二人本部人馬分別從東西兩側同時攻寨。

圩內壓力陡然劇增。

民壯心知,若莊子被賊人所破,莊內妻兒爹孃斷難倖免,不由拼死抵抗。

但靳、李本部數月來轉戰多場,論戰鬥經驗,青壯自是比不上。

黃昏時分,范家圩已是左支右拙,險象環生。

辛棄疾同其妻兄率范家子弟百餘,如同救火隊,在圩牆上來回奔走四處支援。

可亂軍一改往日‘不勝則退’的作風,甘願冒著巨大傷亡,以搏命之姿、強攻不止。

眼看亂軍入莊,只是時間問題.

酉時中。

疏林中,嘩啦啦的甲冑之聲,響成一片。

日暮時分,血色殘陽映得大地紅遍,一時竟分不清圩牆上是血水還是夕照.

小小一處莊子,攻防戰已進入白熾化。

更遑論直面他們,還在忙亂整隊的亂軍.

雙方距離千步,以鬆散佇列不疾不徐前行的官軍馬軍中軍已漸漸突前。

“.”

居高臨下,可瞧見范家後宅一棟兩層小樓下,已堆滿柴捆。

不然,也不必讓戰馬在接敵前歇息、喂料了。

那賊兵卻像白紙上洇開的墨點一般,登牆之人越來越多。

“他?”

二人相視,各自一笑,卻都沒忍住,扭頭最後看了一眼范家後宅那棟堆滿乾柴的小樓。

“呸~”

“大哥!莫非是官軍來援?”辛棄疾稍一思索,大膽的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官軍?亂兵在我潁州來去自如,一月有餘,何時見過官軍的鬼影?那潁州安順軍待在城中避戰不出,那山東路來的泰寧軍殺賊不行,殺百姓卻是好手。

他們哪有那般好心深入咱上穎縣腹地解救咱們.”

辛棄疾說的樂觀,卻沒忍住往莊子裡看了一眼,眼中絕望之色一閃即逝。

鐵膽率百騎前出,捕殺遊哨,蔣懷熊則第一時間吩咐將士下馬,喂戰馬清水、豆料。

步卒同樣面北

破莊在即的范家圩,東西兩側圩牆的壓力陡然一輕。

範如山被妹夫的膽魄胸襟感染,不由生出一股置之死地的豪情。

莊破之日,便是他那岳丈全家自焚之時.

“坦夫!休要意氣用事,你是家中千里駒,你活下去才有望為我范家報得此仇!”

那沉默前行的陣列,在昏昏夕陽中縹緲倥傯,如同來自地府的魔神

即使隔了幾里遠,辛、範二人也感受到了強大的壓迫感。

范家圩,東側圩牆。

範如山說起官軍,相當不屑,辛棄疾卻道:“大哥,你忘了?月初有傳聞稱,臨府蔡州留守司陳都統已率部進駐了潁州!”

小樓裡,有他岳父岳母、兩位妻兄的妻兒、自家娘子。

“好!那咱們兄弟去之前,也需再稍帶上幾名賊人!”

西牆被佔,只在須臾。

陳初一聲令下,身旁正在餵馬的白毛鼠,趕忙把今早特意留下來的熟雞卵剝了殼,塞進自己的戰馬口中,輕撫戰友被汗水濡溼的鬃毛,重新在馬背上紮好剛剛卸下不久的馬鞍,“夥計,辛苦你了”

正準備做殊死一搏的辛棄疾和範如山下意識對視一眼。

此時雖失了‘突然性’,但短短几裡距離,瞬息可至,仍算的上出其不意。

低頭一看,卻見箭壺中已空空如也。

所以,儘管範如山覺著天下烏鴉一般黑,陳初的蔡州兵也好不到哪去,但在陳都統的小迷弟面前,範如山憋著沒批評,只道:“陳都統所部不也是官軍麼?官軍腐朽已久,他便是有殺賊之心,怕也沒有殺賊之力.或許,來援的是左近民壯?”

若等大隊步卒抵達,不知還要多久,萬一亂軍打下范家圩,據圩牆而守、或攜圩中糧草逃遁,反而不美.

“傳我將令,速速整備,半刻鐘後出發”

騎兵衝鋒的典型陣型,鋒矢陣已成。

圩牆下,已看不出原有土色,層層疊疊的屍體旁,僅有的裸露土地也已吸飽鮮血,變作黑紅色的泥漿.

金汁糞臭、急速腐敗的屍臭充斥鼻腔;傷兵的哀嚎、青壯死前恐懼的嘶吼,傳遍四野。

但淮北自古人口稠密,缺乏牧馬之所,當地馬軍只能做到一人一騎。

好為賓士了大半日的戰馬恢復體力、補充能量,以待稍後臨敵接戰。

範如山知道,自己的妹妹和妹夫兩口子對蔡州陳都統夫婦異常推崇.

當初,《蔡州五日談》連篇累牘報道蔡州水患時,小辛在報上讀到陳都統率軍深入泛區,封堵決口、救災安民,曾擊案感嘆,“大丈夫生當如此!”

這個距離,早已和亂軍靳太平部遊哨接觸。

眼看敗局已定,再無乾坤扭轉之可能,範如山以無限留戀眼光遠眺日暮下的千里江山、身後宅院,痛道:“當初,不如聽坦夫的,去往周國.”

五百步,馬軍開始緩緩提速,硃紅大旗上的斗大‘陳’字,清晰可見。

小辛聞言不禁大罵,二人正說話間,忽聽西側圩牆一陣喊殺。

範如山抹掉了滿臉血汙,吐了口中血沫,面沉似鐵道:“許員外言道賊人勢大,他許家壩自保尚且艱難,無餘力助我范家圩.”

事到如今,小辛卻灑然一笑,朗聲道:“大哥,今日小弟同范家全族在此抗賊,死而無憾。

咱們一家一同上路,黃泉亦不孤單。

有心殺賊,無力迴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辛棄疾一看,心知已到了最後搏命之時,提劍便要趕過去,卻被範如山一把拽住,“坦夫!守不住了,你快帶爹爹和嵐兒走!”

“咦!這鱉孫老頭兒真能扯臊,前幾日,他家莊子被圍,若不是我和二哥帶人襲那賊人後隊,只怕他全族已遭了賊人毒手。

此時竟見死不救”

“哈哈哈,好,大哥,我們一同殺賊!”

範如山雙目赤紅,如鉗雙手死死抓著辛棄疾的肩膀,他原本有許多話像交待妹夫,此時卻只剩了讓他夫妻趕快帶爹孃逃命的囑咐。

也有原本在圩牆上把守的三兩青壯,不知何時逃了下來,有人棄了手中兵刃、套上了婦人衣裳,跟隨婦孺東跑西竄,尋找藏身之地。

“.”見妹夫這般篤定,範如山也不再吭聲。

還有人,若失了魂魄,跌跌撞撞的在莊內瞎晃,口裡不住喊著,“敗了.敗了,賊人要進來了,大夥快逃吧”

據蔣懷熊講,大齊代周後,金國、西夏取消了對齊國的馬匹禁運,齊國河北路、西北諸路的精銳馬軍能給騎士一人配雙騎,金國馬軍更是一人三騎。

“嘿嘿,大哥,你不是去許家壩搬救兵了麼?這麼快便回來了?”即使在這險象環生的圩牆上,小辛看見來人,依舊笑的露出了一口白牙。

兩人同時扭頭,卻見西牆上已湧上成群賊兵,青壯失了圩牆之利,短兵相接之後頓顯敗相,不住後退,混亂中不斷有人被擠下圩牆。

不待賊人反應過來,壯碩青年變揮為砍,熟銅鐧重擊在賊人咽喉部,碩大喉結登時粉碎,那賊人的脖頸呈現了詭異的九十度,隨後頹然倒地。

亂軍中軍大帳在北,他們圍攻了幾日的范家圩在南,此時卻忽然朝北列陣

只有一種可能,北邊來援軍了!

妹妹範如玉讀到趙令人發動全城捐資捐物,為災民烙餅,並且為了安撫人心惶惶的災民,在泛區與大夥同吃同住一月有餘,也曾當場寫了幾個大字,‘巾幗不讓鬚眉!’

小辛下意識伸手往箭壺中一撈,卻摸了個空。

且從賊人緊張氣氛能看出,亂軍對這支援軍,很是忌憚!

“大哥,說甚守不住?你我尚有再戰之力!”

三百步,亂軍終於勉強組織好陣列。

莊內,已是驚慌一片,成群婦孺如無頭蒼蠅一般在莊裡尋找能藏人的地方,有人往麥草堆裡鑽,有人攀到了老樹繁茂的枝丫間,有人站在井口旁,不知是想藏進去,還是想投井自盡,以免被賊人所辱。

辛棄疾卻轉頭看了一眼圩牆外源源不斷湧來的亂軍,道:“大哥,泰山大人的脾氣你還不知?他若想走,還用等到今日麼?我如何能勸的來”

毛蛋和寶喜則化身為傳令兵,以陳初為中心,往左右兩側小跑過去,邊跑邊喊道:“都統有令,整飭裝備,半刻後衝鋒”

即使隔了兩裡,二人卻都感受到了亂軍中突然升起的緊張氣氛。

盞茶工夫後,只見西北方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一道如潮黑線。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鐵膽率部回返,道:已與亂軍遊哨交手,對方有人逃回本陣,那范家圩已岌岌可危。

是按原計劃發起突襲,還是待後隊步卒匯合後再行衝鋒,請陳兄弟定奪

千人馬軍,想要神不知鬼不覺摸到對方陣前,本就難如登天。

不想,斜刺裡殺出一位二十多歲的壯碩青年,使一把熟銅鐧,一鐧揮出,那賊人所持鬼頭刀應聲而斷。

範如山聞言,不由默然。

倉促間,只得棄弓拔劍應敵。

被亂軍遊哨發現,實屬正常。

一時間,如同世界末日。

範如山寧願猜測援軍是普通青壯,也不相信是官軍,可見官軍在他心目中有多不堪。

陳初率親兵營馬軍、鐵膽馬軍營、武衛軍蔣懷熊所部馬軍營,共千餘人經過一日急行軍抵達范家圩北七里一片疏林。

猶如修羅場.

圩牆上,少年辛棄疾也失了騷氣模樣,白衣襴衫已看不出原色,張弓一箭射翻一名剛剛攀至牆頭的賊人,另一名已爬上圩牆的賊人卻已舉著鬼頭刀到了近前。

小辛卻搖搖頭,自通道:“大哥,若有援軍,必是陳都統的蔡州兵!”

正此時,卻見兩裡外的亂兵,中軍處一陣人喊馬嘶,一隊隊馬軍倉促出列,在本陣後方面北匆匆列起三道佇列。

同時,圩牆下早已列好陣,只等發起最後一波圍攻的亂軍步卒被傳令兵緊急召回,重新在亂兵馬軍後列陣。

初秋時節,傍晚時依舊暑氣滾滾,在大地上蒸騰起一片水汽,扭曲了光線。

官軍這邊,卻突兀的響起一道蒼涼嘹亮的嗩吶聲,千餘騎士聞聲在同一時間松韁催馬,早已按捺不住的戰馬又在同一瞬間奮蹄向前。

蹄聲漸重,最終匯聚成連綿不斷的陣陣滾雷.

使人心膽俱顫。

天空之中,一行南遷大雁悠然飛過。

大地之上,塵煙漫揚,千騎卷平岡。

百里沃野,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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