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皆大歡喜

十一月二十九。

蔡州知府白仁立調任河北路,陳初隨大小官員出城相送。

是夜,桐山縣城。

完成重建的采薇閣內,縣內頭面人物齊聚一堂。

即將離任高升的縣尊陳景彥,特意點了一出《西遊釋厄傳.大鬧天宮》。

樓下,當劉靈童再次唱響“踏碎凌霄,放肆桀驁”之時,幾位大佬會心一笑。

以手輕拍大腿合著拍子的陳景彥短暫停頓了一下,竟生出一股恍若隔世之感.彼時,還只是一名小小都頭的少年郎立於此間,手持利刃、睥睨四方,曾道:我與幾位共謀一場富貴,誰上船?

不想,只短短一年,這小子口中的‘富’和‘貴’就真的來了。

富,四海商行大筆進項,他持有的利份若變現,更是一個天文數字。

貴,八品縣令遷升從六品同知,跨了兩品三階,可謂一步登天。

由此,陳景彥想起當初自己的選擇,不由暗暗得意。

全然忘了,那時他裝昏扮死,是被幾人掰著指頭強拉上船的.

亥時,大戲落幕。

年紀最長的蔡源率先開口,“明日我與陳同知便要離境赴任,你等莫要胡亂改了咱桐山規矩,以前怎樣,往後依然怎樣,蕭規曹隨,懂麼?”

“爹爹放心,我等曉得.”

蔡贇難掩激動。

此時雅間中除了五朵金花中的四朵,還有蔡贇蔡坤兄弟、西門喜西門發兄弟、徐明遠張寶郎舅。

明日前去蔡州赴任的不止陳景彥,也有新任蔡州刑名孔目官西門恭、同知知事蔡源。

蔡贇興奮自是因為爹爹做了‘官’。

雖然只是一名九品知事,卻是正兒八經的官。

旁人或許不懂,但蔡贇知道從吏到官的難度,他蔡家四代公人,也只出了蔡源一位完成階級躍升的人物。

這一切,都拜那位便宜妹夫所賜啊。

蔡源囑咐幾句,陳景彥也開了口,“接任本官桐山知縣一職的乃是經略安撫使張大人的族侄,張大人與我、與陳都統有舊,待小張大人到任,諸位莫給人使絆子,需好好配合上官”

陳景彥高升在即,說話有了底氣,但還是習慣性的拉上了陳初背書,最後依然有些不放心的加了一句,“這也是蔡知事、西門孔目、徐虞侯的意思.”

蔡源聞言,掃量一屋小輩同僚,點了點頭,以示支援。

西門恭和徐榜也先後表了態,只不過後者的神態口吻多少帶了些氣。

蔡源默不作聲瞄了徐榜一眼。

子時初。

眾人酒足飯飽,酒宴散席。

采薇閣外,蔡源喊住了徐榜,“左右無事,隨便走走?”

“大哥高升,明日赴任,有空與我這般小吏閒扯?”

徐榜酸道,卻把馬韁遞給了徐明遠,和蔡源沿著衙前街並肩步行。

“老二啊,可是心有不滿?”蔡源以和善口吻道。

“我哪有甚不滿.”

徐榜明顯口是心非。

此次轉遷,一頂從六品官帽簡直是砸在了陳景彥頭上,蔡源也正式步入了官員階層,就連那西門恭都做了孔目。

孔目雖仍是吏,卻比一縣押司權柄大了許多。

唯獨他徐榜,甚也沒撈著,心裡如何不吃味。

長街夜深,偶有三兩名晚歸行人,腳步匆匆。

比起夏日時,桐山縣冷清許多,但比起往年,城內又繁華許多。

街道兩側,到處是趁著冬季客少擴建裝修以備來年的店鋪。

蔡源不時左右看看,感慨道:“二弟啊,你我二人自小生於斯長於斯,如今桐山局面,當真來之不易,我等離任後,許多大事需你來拿主意、與新任縣尊溝通斡旋,這副擔子可不輕.”

徐榜自是明白蔡源的意思,仍忍不住嘟囔道:“老五幫大哥謀官,我不嫉妒,但志遠他們幾個去蔡州投軍,卻又被選進了那錦.錦衣所,聽說還是我那好侄女、伱那寶貝女兒的主意。

這便不合適了吧?她如今和老五親近,卻要來堵死其他弟弟的路麼?”

“呵呵,老二,此事怕是你沒看清。

我打聽了,那錦衣所擔負內查自糾職責,如此重任,非老五至近之人不可擔當。

我那侄兒蔡思,不也被挑選去了麼?如今我們五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子侄做甚又有何關係?終歸是一條船上的.”

蔡源淡然道。

你自然覺著沒關係,你得了官,女兒又是老五的枕邊人。

擔心自己一家被邊緣化的徐榜暗暗吐槽道。

蔡源怕是猜到了徐榜的想法,忽道:“你那侄女徐貞兒也莫要再鬧了,她若是聰慧,便”

“大哥!”

提起此事,徐榜微惱,打斷蔡源,道:“是我侄女要鬧麼?那楊大郎忒不像話,要了貞兒卻又不娶,還揚言要貞兒做妾!這不是欺我徐家麼!”

“你看,你先聽我說完嘛。

她若是個聰慧的,當初就不會拒了這門親,就算是拒了,也不會對外說人楊大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不會說人爹孃‘鬼迷心竅,淨想好事’.”

“她”徐榜替自己侄女辯解一句,“她現下已然放低了身段,還待怎樣?”

“糊塗!那楊大郎出身逃戶,本就桀驁,又是血氣方剛年紀。

被你侄女無端折辱,怎會不惱。

偏偏你侄女在他做了指揮使後又主動送上門,更讓他看不起”

“他憑甚看不起我徐家女子?”

“老二啊!你還把他看做無戶無籍的逃戶?那楊大郎如今是鎮淮軍指揮使、是老五的腹心弟兄!你若還用以往眼光看他,遲早生出嫌隙!”

“大哥.”徐榜遲疑片刻,問道:“大哥是甚意思?”

“我的意思,你勸勸你那侄女莫鬧了,若真有心進他楊家,做妾便做妾.”

眼看徐榜聞言面色不虞,蔡源卻繼續道:“拋開楊大郎曾經逃戶身份,你那侄女做一軍指揮使的妾室,果真算委屈她麼?她不過是後悔當初有做指揮使娘子的機會,卻錯過了.”

“.”徐榜沉默片不語。

“老二,眼看亂世將至,正是你我四姓五家勠力同心之時,切莫因兒女小事耽誤一家前程。

為兄言盡於此,二弟自行斟酌吧.”

“哎,謝大哥提點.”

徐榜悠悠嘆了一回,抱拳行禮道。

十一月三十。

辰時。

陳景彥一身便服坐於縣衙大堂,最後摩挲一遍那方小小知縣官印,隨後連同案牘文件一併封存。

堂外。

公人皂衣皆是喜氣洋洋。

縣尊高升,帶走了蔡源和西門恭,騰出的位置自然要自己人頂上。

蔡贇接替了父親錄事一職,西門喜升任押司。

離任前突擊提拔,是為了延續桐山現下政策繼續不變。

皂衣們圍著西門恭兄弟道賀後,又紛紛上前與苟勝說話。

“苟勝哥哥,此次陳都統點名要你隨西門哥哥前往蔡州,想來要有重用啊!”

“可不是麼!我聽說,陳都統幫苟勝哥哥謀了蔡州府捕頭一職!”

“苟勝哥哥此去,以後弟兄們去了蔡州,可莫要裝作不認識啊!”

眾皂衣羨慕的吉爾發紫這苟勝咋恁命好啊!同出桐山縣,咱怎就沒抱上陳都統的粗腿哩?

說起來,俺也和陳都統一起吃過酒、一起逛過勾欄!

苟勝聽著四面八方的恭維,不由想起了今年春時,自己主動提出幫陳初在殺虎崗結果那樊毅性命

由此一舉混入了陳都統的自己人圈子.機會是要自己爭取滴!

辰時一刻。

陳景彥出縣衙,不禁嚇了一跳。

縣衙外,竟堵滿了衣著各異的百姓,有衣著華貴的商人、有打扮樸素的市民、也有匆匆趕來的農人小販。

“過了,過了啊.”

陳景彥側頭小聲對一旁的蔡源道。

他以為這是蔡源等人組織的。

蔡源卻同樣迷茫,他今日也要赴任,哪有心思給陳景彥弄這一套,便低聲解釋了一句。

得知眼前排場並非特意安排,陳景彥錯愕間,衙前擁擠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幾名老者各持萬民傘上前。

“大人在任三年,我桐山宵小匿跡,官吏無擾百姓安居、人人樂業.如今大人高升離任,自制萬民傘十頂,以感念大人三年來宵衣旰食,為我桐山開創繁華盛景.祝大人仕途通達,成就胸中抱負.若有閒暇,再來看看鄉親.”

領頭那老者,說到最後動了情,啜泣不能語。

陳景彥不禁紅了眼睛。

衙前長街,短短兩裡,陳景彥從縣衙行至東門外,卻足足用了半個時辰。

一路上,百姓擲來的乾果、肉脯裝滿了陳景彥的車馬。

出城後,陳景彥彎腰抓了一捧黃土,仔細包了放入懷中。

百姓卻依舊不捨分別,出城相送十里。

最終,在陳景彥的深深一揖中,才肯駐足。

這一年來,桐山發生了許多事。

先是西瓜節的爆火,改變了無數人的生活,有些人因此吃飽了飯,有些人因此掙錢蓋了新屋。

總之,‘發展’二字肉眼可見。

生活的改變更是刻骨銘心。

隨後,蔡州神銳軍入境,一場轟轟烈烈全民參與的保衛戰開啟,此戰不分官吏庶民都有著極強的參與感。

本來涇渭分明的官民階層有了並肩作戰的情誼,更顯融洽。

是以陳景彥此次離任,不少人確實心中難捨。

“大人,記得常回來看看.”

“大人好走,老兒往後日日在家為大人誦經祈福”

在一片慟哭、祝福聲中,陳景彥淚溼青衫,粼粼車馬往東行去。

翌日。

臘月初一。

陳初領鎮淮軍中高層軍官、蔡州留任官員西出府城二十里相迎。

未時末。

東來西迎兩隊相遇。

陳景彥自然要先與蔡州官員見禮寒暄,西門恭卻不顧恁多,徑直走到一身甲冑的陳初身前,哈哈一笑便是一個熊抱。

“陳都統!數月不見,又英武許多啊!”

“哈哈,都甚的統,哥哥還喊我兄弟便好!”

“好!如今這等大好局面,全賴兄弟了,愚兄跟著沾光,哈哈哈.”

西門恭隱晦的為陳初幫自己升遷,表達了謝意。

一旁,整日一副淡然模樣的蔡源,打量了跟在陳初身後的一眾將領,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進城後再與兄弟好好吃上幾杯,兄弟先與你丈人說上幾句吧.”

識趣的西門恭笑呵呵打趣道。

陳初笑笑,邁步上前抱拳躬身,鎧甲嘩啦啦作響,“見過世伯.”

“嗯.”

蔡源站在筆直,捋須淡笑。

不遠處,寶喜見此人如此託大,不由小聲罵道:“哪裡來的老頭,大人行禮,他竟不回禮!待進了城,看我如何收拾他!”

旁邊的大郎聞言嘿嘿一笑,低聲囑咐道:“必須狠狠捉弄他一番,這老頭太不懂禮數了!”

“就是!”

寶喜深以為然,還好,身旁的長子也聽到了兩人的小聲嘀咕,忙提醒道:“寶喜,你可莫亂來!這是初哥兒的三丈人!”

“三丈人?”

寶喜一臉迷茫,丈人他知道是個啥玩意,但‘三丈人’是個啥?

“嗯,他是蔡三娘子的爹!”

“呃!”

寶喜臉色登時一變,訕訕望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亂、哄他闖禍的大郎,而後才對長子感激道:“長子哥,你是個好人!”

蔡三娘子的惡名,便是寶喜也聽說過。

那廂。

陳初與蔡源見禮後,低聲道:“世伯,我已在城內幫世伯覓了一棟三進宅子,雖比不上家裡舒適,但條件要比官舍好上一些,嫿兒這幾日已差人打掃、修葺好了。

待會進了城,世伯可先去看一眼,若缺了什麼物件好添置.”

嗯,這是老丈人的特權。

聽陳初故意提到女兒,蔡源心知這小子是想緩和他們父女之間的緊張關係,卻只淡淡一笑,不做表示,徑直道:“你伯母在後面馬車裡,去和她見個禮吧.”

呵呵,老蔡雖沒接陳初話茬,卻又讓他以晚輩身份和夫人王氏打招呼.預設這名毛腳女婿的意思,已呼之欲出。

陳初往後方走了幾步,停在一輛馬車旁,道:“陳初見過伯母,伯母旅途勞頓,辛苦了.”

車廂窗簾隨即掀開,身穿彩繡團花大袖衫、頭戴掐金碧玉抹額的王氏隔窗打量陳初半天。

昂藏少年,器宇軒昂。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喜歡。

這陳小哥啊,哪都好,就是有娘子了!

王氏暗自嘆了聲,淺笑道:“陳都統,你上車來,老身與你敘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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