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兵臨城下

八月二十八日。

辰時。

蔡州留守司都統制鄭乙率神銳軍千二百並親軍二百共計千四百軍士,自桐山東界碑店方向進入桐山地界。

苦勸了數日的河南路經略安撫使張純孝在此日停止了安撫動作,一邊上書朝廷請援軍前來彈壓,一邊急命臨近府縣進入備戰狀態,以防桐山糜爛局勢往周邊擴散。

事已至此,張純孝心知鄭乙不為自己討個說法,是不會乖乖撤軍了。

張純孝心下惱怒,先惱那桐山縣上下不知好歹。

本來鄭乙在他相勸下,已明顯猶豫遲疑,卻不想那桐山縣竟刊印了一篇所謂‘告桐山全體百姓書’。

其實就是一篇檄文,上列鄭乙十宗罪,直把他底褲都扒了,那鄭乙如何不惱?

張純孝二惱鄭乙視國法於無物、視上官良言若放屁。

張純孝甚至暗暗期盼這跋扈軍漢能在桐山跌個大跟頭,不過想到雙方實力差距,隨即把這不切實際的想法拋之了腦後。

自當日起,淮水北唐、蔡、穎三府、河南路、甚至淮水南周國信陽軍、光州軍,無數雙眼睛都看向了小小桐山

十字坡。

秋日晨午,微風不燥,陽光醇厚溫潤。

近來熱鬧了幾個月的市場、大酒店,此刻寂靜空闊,恍如末世。

西去三里。

牛頭山。

陳初和劉二虎、彭二幾人站在半山腰遠眺。

官道上,一支綿延一里的隊伍剛剛行至十字坡。

“他們幾時出發的?”陳初突然問了一句。

“良哥兒傳來的訊息稱,神銳軍晨間辰時拔營.”

彭二哥回了一句。

陳初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確定道:“現下巳時了吧.”

“巳時末了.”

“界碑店到十字坡只有十餘里,他們竟走了兩個時辰?”陳初訝異。

一旁,徐明遠為陳初解惑道:“當世強軍一日可行軍五十里,不過這神銳軍走的是平坦官道,且無輜重、輕裝簡行,兩個時辰行軍十里的確差了點.”

徐明遠面白微胖,一套輕皮甲繃在身上,甲縫間凸起一團一團小肉丘。

看起來有些滑稽。

不過,身為桐山籤軍百長的徐明遠,卻是幾人中唯一一個出身正規卒伍之人。

籤軍作為桐山縣明面上最大的建制武裝,按說指揮守城的重任交給徐明遠當仁不讓,不想,這個任務卻交給了他的下屬兼妹夫張寶。

這是幾方妥協的結果。

籤軍本屬徐家地盤,若再由徐榜之子擔任一城指揮,讓其他幾家有些不放心。

畢竟西門家、蔡家的精銳都跟著陳初待在城外,城內盡留了婦孺家眷,包括貓兒、玉儂、蔡嫿三人此時都留在城內。

而張寶和逃戶關係匪淺,由他坐鎮,陳初這邊放心一些。

“遊哨散漫,行軍佇列鬆垮,這鄭統制顯然沒把咱放在眼裡啊.”

徐明遠望著蜿蜒向北的隊伍,神色複雜。

山下,神銳軍稍稍停頓,隨後分出一支約莫二百人的隊伍駐留十字坡監視鷺留圩,大部隊繼續前進。

陳初卻道:“呵呵,這是好事”

鄭乙的確沒把桐山縣放在眼裡。

在他想來,這次入境桐山,與其說是作戰,不如說是武裝遊行。

設想中,神銳軍兵臨桐山城下之日,就是城內人心潰散之時。

屆時,桐山縣縣令必定受不了如此壓力,便會交出鄭乙索要的西門恭、陳初,接著他鄭乙還可搜刮一番財貨,趁機佔了那四海商行。

一路行來,沿途村莊村民早已逃了個乾淨。

幾乎沒做‘會遇到抵抗’思想準備的鄭乙,路過鷺留圩時見此處有青壯把守堤牆,便留下二百人象徵性的監視看守。

殊不知,鄭乙已在不覺間犯下了兵家大忌,輕敵。

酉時。

天色已昏。

神銳軍大部終於抵達桐山縣東門,卻見城門緊閉,城牆上人影綽綽。

鄭乙吩咐紮營,隨後驅馬上前,停在了城門二百餘丈外觀察一番。

跟在一旁的鄭丁嗤笑一聲,“這桐山縣要怎樣?難不成還想和咱們交手試試麼?”

鄭乙卻皺了皺眉道:“若他們緊守不出,咱們還當真有些麻煩.”

身為蔡州都統制,鄭乙下轄四軍,但這些廂軍要麼需駐守州縣,要麼駐在淮水畔的關隘,他能短時間內迅速調動的也只有這神銳軍。

但靠這千多人、且一半為老弱的軍士強攻一座縣城根本不可能,就連‘包圍’都做不到。

再者,他也不願輕易把事態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畢竟這大齊的官做有滋有味,叛往周朝是不得已的退路。

是以,不免畏首畏尾。

“二哥,明日咱們讓人往城內射書信,就說我們只懲西門恭、陳初等首惡,餘者自可安好無事。

看能不能賺開城門,若他們還不識相,便派些兄弟佯裝攻城,嚇唬他們一下.”

鄭丁提議道。

“也好.”

鄭乙想了想點頭,隨後又吩咐道:“老四,咱們只有今明兩日口糧,安排人去打些糧草.”

“好!”

鄭丁抱拳離去。

鄭乙這次是私調兵馬,負責調運糧草的一路轉運使當然不敢給他撥發糧草。

不過,鄭乙也不太擔心。

一來、桐山人口密集,就食於當地完全可行。

二來、此地離朗山縣也不遠,實在不行從老家飲馬莊調運糧食也行.不過,飲馬莊的糧食是他鄭傢俬產,非不得已,鄭乙不願拿自家糧食貼補。

三、也是最關鍵的,在他原本設想中,至多在桐山停留兩三日我都大軍壓境了,你桐山上下官吏還不乖乖就範,果真不怕死麼?

桐山縣。

東門城牆,陳景彥和胞弟陳景安並肩立於垛牆後。

已得知大哥和陳初等五朵金花結義之事的陳景安,神情複雜地望著三里外亂嚷嚷的紮營現場。

同樣看向那處的陳景彥忽道:“守謙,你看著蔡州廂軍如何?”

陳景安搖了搖頭,嘆息道:“若這鄭統制兵臨城下後當即攻城,也算是條殺伐果斷的漢子可他先是言語恐嚇,再陳兵邊境威壓.不但給了你們充足的準備時間,又壞了上官人緣。

如今既已進抵城下,卻仍舊想玩以勢壓人那一套。

見小利忘命、做大事惜身正如此人!有如此該斷不斷、不知進退的將領,怕是要累及無辜軍士喪命了”

身為至近親人,陳景安透過陳景彥知曉了陳初的大部分計劃。

這鄭統制至今仍想著以最小代價威逼桐山縣交人、繼而交出四海商行,但桐山這邊卻是想要他的命啊.

鄭乙出現了嚴重的戰略誤判,根本原因還是自以為勢大而帶來的狂妄、輕敵,他根本想不到桐山幾個小小吏人有這般大的膽子,也不相信後者有這樣的實力。

陳景彥聽胞弟這樣說,不滿的看了陳景安一眼,道:“二郎,伱是站哪邊的?神銳軍軍士無辜?你有沒有想過,若咱這桐山縣破了,這城中百姓會遭遇何種慘禍?”

陳景安沉默片刻,也不和大哥爭辯,卻道:“兄長,此事到了今日地步,已沒了退路。

你與陳都頭可千萬莫學這鄭統制,但有機會,一定要殺了鄭家兄弟!便是捉了活的,也不可交於上官,要交只能交死人”

“守謙,我知曉.”

“還有,現下縣城和鷺留圩互為犄角,外有陳都頭一百餘騎精銳遊動,神銳軍這點兵力打不下桐山縣。

但裡面”

陳景安回身看了一眼燈火通明、卻明顯飄蕩著一股緊張氣息的城內,而後沉聲道:“這城內才需多加小心!非常時刻用重典,當下便是有賊人偷竊、潑皮滋事,也需斬殺一兩人,務必使宵小不敢生事”

因神銳軍入境,大量婦孺躲入城內,再加因歸途被阻滯留當地的客商,原本只有四五千口的縣城,此刻竟裝了一萬多人。

的確需小心應付。

“守謙,反正你現下無事,不如幫為兄處理安置百姓、分配口糧一事吧?”陳景彥忽然道。

陳景安稍微想了一下,道:“也好,現下此事誰在做?”

“走,我帶你先去看看”

陳景彥帶著兄弟走下城牆,道:“現下負責此事的是陳都頭的娘子.”

“啊?女子?”

“嗯,此刻城中女子甚眾,她同為女子行事方便,且把此事做的有模有樣。

不但騰出了她那蕙質蘭心的鋪面,收容暫無居所的婦孺,還說服了一些大戶人家,借來幾座閒置別院安置難民.”

“你們桐山縣的大戶人家這般好說話?”陳景安似笑非笑道。

“哈哈,那陳娘子帶著幾家貴婦掙了些錢,在她們間頗有些威望。

前兩日,她還發動這幫婦人為守城軍士每人做了雙鞋子.現今,有蠢婦愚夫私下傳言,這陳家娘子是觀世音菩薩”

陳景彥說到此處笑著搖了搖頭。

陳景安知曉兄長為何發笑,這陳娘子的做派,不就是在幫自家夫君攏人望麼。

他們這些世家子自然能看透,於是陳景安笑著問道:“這陳娘子的孃家是那個世家?”

“哈哈哈”

陳景彥聞言大笑,隨即壓低了聲音,“甚世家啊,她出身低微,母親還做過.”

說到此處,陳景彥又笑著搖了搖頭,道:“背後不論人非,算了,不說這些了.”

陳景安也不追問,兩人並肩走至縣衙門口,卻見陳景彥夫人譚氏、陳景安夫人程氏在老僕攙扶下驚慌失措的跑了出來。

譚氏雙目紅腫,滿臉淚珠。

陳景彥從未見妻子如此失態過,不由驚愕道:“夫人!發生了何事?”

見了夫君,譚氏雙腿一軟,差點倒地,幸而被老僕穩住了身形。

一旁的程氏同樣淚流滿面,卻好歹能說話,“大哥,官人!緯廷、阿瑜、英朗都不見了.”

“都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今日一早,他們三人結伴外出,說是找徐虞侯家的徐志遠聊些詩詞,卻至今未歸方才我差人去徐虞侯家尋他們,徐虞侯家的下人卻說.徐志遠今早一早就出門了,說是來找緯廷了.”

這一聽就知道,幾個熊孩子在互相打掩護,若以往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大不了回家打他們一頓,但現今.

陳景安不由緊張起來,“今早?他們不會趁著晨間城門未閉時跑出城外了吧!”

要是跑到城外,那就麻煩了。

陳景彥又急又氣,“緯廷這混賬又扯謊!待老子找到他,打折他的腿!”

正哀切哭泣的譚氏,抬起頭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是阿瑜說的”

“.”陳景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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