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燈火不覺天,亦是殺人夜

八月十四。

飲馬莊,鄭家大宅。

“二哥到底怎回事?恁多天了,連一個都頭都收拾不了!”

右臂被吊在胸前的鄭三在廳內走來走去,一臉急躁不耐。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坐在上首的鄭大氣定神閒的抿了口茶。

“稍安勿躁個卵球!斷的不是你的胳膊!”

鄭三罵罵咧咧,卻還是坐回了椅子上。

鄭大嫌棄的看了三弟一眼,沉聲道:“二郎是官,不是匪!桐山又不在蔡州治下,他需透過別人向桐山施壓!”

“透過別人?蔡州白知府都被駁了面子!你們天天吹噓二郎多厲害,現下家裡有了事,他屁用也不當!”

鄭三愈發暴躁道。

靜坐不語的鄭六瞥了一眼三哥,心道:平日裡就你吹噓二哥最多.

鄭大皺了眉,呵斥道:“總需等些時日!二郎已託京官向唐州知府說明此事了,我鄭家豈能平白嚥了這口氣!”

“等等等!初六事發,今日已十四了!等了快十日,等出個甚?伱們能忍,我可忍不住了!”

鄭三說罷,大步走出正廳。

餘下兄弟幾人面面相覷。

“三哥這暴脾氣.要不要讓爹爹出面說他幾句?”

“隨他去吧.爹剛收了那小桃紅,那有心思管這些閒事.”

前宅跨院。

寄人籬下的原玉泉山二當家毛彥榮帶著一眾嘍囉,坐在屋內沒滋沒味的吃著酒。

鄭三推門而入時,和毛彥榮對視一眼。

後者向嘍囉們使了個眼色,嘍囉們隨即起身離席。

屋內只剩了他兩人,鄭三附耳說了幾句。

“去桐山縣?”毛彥榮聽了,眼神驚疑不定。

鄭三當即皺了眉低聲斥道:“你整日裡嚷嚷給你那三弟報仇,現下又慫了?當初你們滅那戚家滿門時是何等英雄,短短兩年就沒了膽氣?”

毛彥榮默默不語.兩年前兄弟三人手下兵強馬壯,嘍囉四十餘,現今,卻只剩了十幾人,能一樣麼?

見他遲疑,鄭三的語氣卻反倒變得和善起來,“明日仲秋,夜裡他們定然飲酒作樂,你若趁後半夜.”

鄭三面授機宜一番,毛彥榮心知自己在鄭家眼裡就這麼點價值了,若再推諉恐惹對方不滿。

不由試探道:“三公子,要做到何種程度?”

“那姓陳的都頭必須死!家中女眷若方便了就綁回來,不方便了直接殺掉!事成後,我與你錢糧,助你再立山頭!”

鄭三下意識撫了撫的斷臂,語調低沉陰冷。

毛彥榮一咬牙,道:“好!”

八月十五。

仲秋節。

今年桐山縣的節日氛圍遠勝往年。

因縣內依然聚集著大量不能回家的外來客商,四海商行為緩解大家的思鄉之情,特意組織了一場名為‘四海杯’的蹴鞠比賽。

參賽隊伍分為‘南隊、北隊、桐山隊’。

北隊隊員由來自淮水北的商隊挑選組建,南隊隊員由淮水南的商隊組成。

所謂北隊不就是齊國商人麼,南隊自然是周國商人。

如此一來,參賽隊員好像變作了代表國家出戰,令人興奮,卻又心照不宣的不說破.

比賽嘛,有競爭也有惺惺相惜。

兩國經過七八年的隔閡,齊周雙方的年輕人本已變得陌生,可這一番接觸下來,讓不少人突然重新認識到.對方和自己說著同樣語言、穿著同樣衣服、過著同樣節日。

淮水南的周國人不是南蠻.

淮水北的漢人也不是人人都願做金狗

本就同文同種,只不過被人為的分為了兩國,過去也被人為引導著敵視對方。

酉時中。

天色向晚,西方天際懶洋洋飄著一片半明半暗的雲彩。

十字坡市場外,人頭攢動,車馬穿流。

“倒倒倒,往左來一點,好,就停在這個白框框裡.”

“噫!你這人,怎佔了兩個車馬位!”

市管隊的周祖林臂帶紅袖箍,手持小旗,正在市場停車場指揮停車。

今晚,四海商行在十字坡開辦燈展,晚些還有煙火表演。

據說,今夜的燈展規模異常弘大,就連附近州府都比不上。

天剛擦黑,整座縣城的百姓幾乎傾巢而出,或乘車馬,或步行,攜妻帶子連綿不斷往十字坡湧來。

不止是桐山縣城,附近州府亦有不少人今日上午便趕到了附近,只為一睹據說方圓三百里有史以來最大燈會。

如此密集頻繁的人員流動催生了巨大的公共交通需求。

月初,周祖林的小舅子問他借了筆錢,周祖林心中有些不樂意,但礙於妻子的面子還是給了。

這小舅子拿了錢便買了頭牛、套了車、鋪上軟墊,日常穿梭在十字坡到縣城的路上載客拉人。

他要的價錢也不貴,每人單程三文錢,可耐不住人多啊。

方才,周祖林在停車場外偶遇小舅子,得知後者只今日一天便得了四百文.嚇了周祖林一跳。

小舅子是個機靈的,但這營生終究不如鐵飯碗牢靠,待下次商行招工,還是讓他來報名試試。

周祖林默默想到,往摩肩接踵的人群看了一眼,又想到,東家說了,人流量大的時候很危險,搞不好就要出現踩踏、擠傷等情況東家還說了,這幾日一定要多注意‘異常’外鄉人。

何謂異常?

正常商人來了市場,目光多集中在商品之上;遊客則更多注意哪些稀罕玩意。

若有人習慣性的四處亂瞟、又快速移開視線、不時前後張望和同伴眼神短促交流這種人就要小心了。

這是縣衙苟步快給他們做上崗培訓時說的。

喏,就像遠處那幾個人,不就是苟步快說的那種麼嗯?

周祖林忽然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

四下看了看,看見十幾丈外的周宗發,周祖林連忙走了過去,同時眼睛死死盯著那幾名低頭擠在人群裡的漢子。

“發哥!有情況.看那幾個人.”

“.,你先盯著,我去報與東家.”

十字坡大酒店。

店外擺了一溜小方桌。

苗奎捏了盤中最後一顆花生放進嘴裡愜意的嚼了嚼,吩咐兒子道:“鑫兒,去,再要一份花毛一體,加十個肉串、兩個腰子、一壺糯米釀,今夜過節我與你常家伯伯好好喝上一回.”

苗鑫起身,問了一句,“還要那青鳥啤酒麼?”

“不要不要~喝起來馬尿一般.”

苗奎急速搖手道,顯然青鳥啤酒給他的體驗很一般。

坐在他對面的常德昌一直側頭盯著遠處燈火通明的燈會現場,看了半天才回頭悠悠嘆道:“這桐山縣,竟真如世外桃源一般啊”

“誰說不是,小弟準備讓兒子常駐於此,專門組織貨源.”

苗奎望著站在燒烤攤前等待烤串的兒子,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我也有此打算,待我此次回返,便差我家二郎常駐桐山.”

“那感情好,到時讓他們年輕人也交道一番.”

“哈哈,好說.”

常德昌捋須大笑。

他是齊國潁州人,苗奎是周國臨安人,若不是這次西瓜節,這兩人怕是一輩子也難有交集。

兩人都是在桐山等貨的商人,住同一間客棧,一二來去便混熟了。

常德昌本想販西瓜,後又發現玉容香妝的口脂和香皂是好物件,可那作坊早已賣斷了貨,訂單已排到了本月下旬。

他自然不會空手而歸,乾脆在此地暫留。

說起這桐山縣,常德昌溢美之詞彷彿不要錢的說了出來。

苗奎卻不覺得他說的誇張.因為老常八月初六那日,被臨縣訛了大筆銀子,後來氣不過去桐山縣衙報了官

沒想到,實沒想到,當天本縣都頭和押司竟帶人去臨縣把那銀子討了回來,且一分不少的還給了常德昌。

此等稀罕事,簡直聞所未聞啊!

兩人說話間,卻見燈火闌珊處行來幾人,為首那人正是陳都頭,身側跟了幾名各有千秋的女眷。

一家人邊走邊看,不時回應一下各種招呼聲。

玉儂標誌性的‘咯咯’傻笑,一路不停。

“東家~”

“都頭.”

“陳鐵戟”

“見過大娘子,見過陳姨娘,見過.”也有女眷上前和貓兒等人見禮,卻不知該如何稱呼也跟在陳初身旁的蔡嫿。

“大家只管隨意,我們一家隨便轉轉,莫饒了大家興致.”

陳初笑呵呵的回應道。

忽而,彭二哥從遠處走來,在陳初身旁附耳低聲說了句什麼。

陳初邊向熟人頷首微笑,邊低聲道:“終究是按捺不住了,二哥,悄悄帶白毛鼠在遠處看一眼,看看來的是不是玉泉山匪人”

“好.”

彭二抱拳離去。

陳初一家繼續前行,坐在路邊方桌旁常德昌哈哈一笑站起身,拱手道:“都頭,賞臉和老朽吃一杯吧.”

陳初抬眼一瞧,想了一下才記起,這位是被鄭三等人勒索過的潁州商人,便笑呵呵的走了過來。

苗奎趕忙起身行禮。

陳初把人按回座位,笑道:“你們坐,隨意聊聊.”

“都頭,你喝點甚?”常德昌沒想到陳都頭這麼給面子,不由笑成了一朵菊花。

“蘭芝姐,給我來杯扎啤,不要算到這桌上.”

“哎呀!都頭何故如此客氣!可是看不起老朽!”

“哈哈哈,常大哥說的哪裡話,不佔百姓一分一毫是我們的紀律.我若犯了錯,可是挨板子的,哈哈哈”

“那也太不通情理了,都頭幫我討回了銀子,一頓飯都沒請都頭吃,老朽心裡過意不去!”

“為百姓服務,這是我們分內事嘛.”

陳初陪著說了會話,問到來了桐山有何不便?有沒有遇到刁難、有沒有感覺那些程式繁瑣影響了效率.以及告訴對方,鷺留圩現下需要哪些外來貨物,下次可販運過來。

盞茶後。

陳初見周宗發站在不遠處,似乎是在等自己,便笑著起身告辭。

自覺極有臉面的常德昌笑的麵皮微紅,又是把桐山縣、鷺留圩好一陣誇讚。

隔了一會,苗奎低聲對兒子道:“鑫兒,去幫我要一杯啤酒.”

“啊?爹爹方才不是說那啤酒如同馬尿麼?”苗鑫愕然道。

苗奎卻臉色一沉道:“胡說!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了?”

一旁的常德昌會意,哈哈一笑,也道:“給我也來一杯馬啤酒,陳都頭愛喝的,自然是好東西,哈哈哈.”

名人效應麼?

“嗯,我已知曉了,你回去讓周祖林別跟了,有同僚盯著呢.”

這邊,陳初對周宗發囑咐道。

那夥‘異常’外鄉人剛進鷺留圩範圍一刻鐘,已被兩撥人盯上了。

這鷺留圩,已被經營的銅牆鐵壁一般.

周宗發卻略一猶豫,低聲道:“那好,東家你自己小心些。

身邊多帶些人為好.”

“嗯,去吧,我心裡有數.”

雖然陳初帶著貓兒、蔡嫿、玉儂、虎頭四名女眷。

但身後還跟著大寶劍和鐵膽

陳初依舊像沒事人一樣,帶著幾人閒逛。

燈會現場外。

沿路盡是些附近村民擺起的小攤販,有賣吃食的,有賣涼茶的,也有套圈、夾娃娃

夾娃娃的遊戲規則為:用一雙長三尺的竹筷,夾回一支娃娃便歸客人所有,中途掉落則算失敗。

不管成功失敗都算錢,夾一次十文錢。

‘娃娃’用布帛縫製,內裡填充碎布頭,有男女童形象玩偶、孫大聖形象玩偶、小狗小貓.

為了討好彩,那機靈的攤販主人還說,夾到娃娃來年便能生出好兒女。

這種軟綿綿的可愛玩偶很招女兒家喜歡。

攤位前擠了不少女子。

虎頭等了半天,終於輪到了她,可她人小手腕沒力氣,嘗試幾次都沒有成功,憑白給了別人幾十文。

“阿姐阿姐,你幫我.”

有點著急的虎頭把三尺長筷遞給了貓兒。

早就躍躍欲試的貓兒徑直接了筷子。

“阿姐,我要孫大聖!”

虎頭指示道,可貓兒.聽見了只當沒聽見,筷尖直直夾上了一支男童布偶.

並且,一次成功!

那擺攤婦人見多識廣,一眼就看穿了眼前這位小娘子的心思,不由笑著道:“娘子,來年定然生個大胖小子”

這話,讓貓兒沒忍住抿嘴笑了起來,雙手捧著布偶細細看了半天。

卻惹的一旁的蔡嫿有些不爽了。

卻見她彎著媚目嬌笑道:“喲,陳娘子好會夾.”

“.”

貓兒覺得蔡嫿又開車了,卻沒有證據。

有了上次被說‘悶騷’的吃虧經歷,貓兒抿著纖薄嘴唇不搭理她

惹不起,我還躲不起麼?

“哇~”

“嚯”

燈會會場內,忽然傳出一陣不知多少人齊齊發出的驚歎。

燈會好像正式開幕了。

玉儂拉著貓兒虎頭趕緊往會場內跑。

蔡嫿跟在後邊,不疾不徐。

陳初在原地稍佔片刻,看了看遠處張燈結綵的鷺留圩,又看了看腳下燈火通明的十字坡。

呵呵一笑,道:“燈火不覺天,亦是殺人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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