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再沒法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去將張周當成異類來排斥了。

連首輔劉健,都要考慮如何去跟張周於朝堂相處。

硬的不行,只會引來皇帝的疏離;軟的更不妥,儒臣的硬骨頭還是需要的……這就需要一個不軟不硬的度。

劉健對李東陽的期待,那就是你以後要扛起對抗張周的大旗,還不能把這種對抗過分呈現於表面。

大概就在說,其實我也沒有對策,一切的裁量度靠你自己來把控了。

接下來兩天。

朱厚煊的病情逐漸恢復,除了還會呈現出一些輕微風寒的症狀,已基本無大礙,連太醫院的幾位也都獲准進去探望病情,但每次都讓人盯著,好似生怕他們會再把沒病的治成將死的。

朱佑樘自己則也有一些閒心,走出宮門,他要去做一件事,就是給他的愛妃挑選一塊地方來修建行宮。

由錦衣衛指揮使牟斌和司禮監太監李榮陪同他出宮,正好朱佑樘也想去散散心。

“京城倒是挺熱鬧的。朕好久沒見到這麼多人間煙火氣了!”

朱佑樘看到市井熙熙攘攘的人群,還顯得很感慨,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出宮門。

李榮笑道:“陛下,今年邊疆頻傳捷報,韃靼、女真等蠻夷皆都鎩羽而歸,如今正是秋收之後,百姓自然都出來走動,京師的早晚兩市非常熱鬧。”

“嗯。”

朱佑樘只是點了點頭。

往前走一段路,他才想起什麼來,停駐腳步道:“但今年各處都是在奏災啊。”

李榮一時間有些尷尬。

大明弘治十一年之後,呈現出了南澇北旱的狀況,弘治十二年情況相對較好,但弘治十三年情況明顯又有所惡化。

不過李榮到底是“老江湖”,他很快理清思路道:“本來歷年災情,朝廷在賑災上多受邊地用度之掣肘,但今年邊疆各處,既有蔡國公統籌調運,於宣大等處重開商屯,又有秦制臺於三邊開荒拓屯,最重要的是陛下您倡導的節儉,令戶部和各地的府倉有餘糧賑濟災民,以至於天下安定百姓安居樂業。這才造就瞭如今京師的繁榮啊。”

“是嗎?”

朱佑樘臉上這才有了笑容。

他可不是那種隨便就好糊弄的皇帝,畢竟明朝多數的奏疏他是親自過目的,尤其是重要涉及到災情賑災的,各地的上報就算是有司禮監和內閣處置,但大事一概都是要由朱佑樘過問。

不能說,大明一邊在遭災,你一邊在他面前吹噓什麼太平盛世,他不信。

可經過李榮這一說,主要是陛下您和那位張秉寬的功勞,把西北被鎮住,大明開銷可以更多用在民生上,然後就換來太平了。

朱佑樘這一聽,又覺得臉上有光,又覺得合情合理。

……

……

朱佑樘臉色好了,在京師遊走時,也就興致盎然起來。

他將牟斌叫過來問道:“最近京師百姓之中,有何不同尋常之事?”

牟斌作為錦衣衛指揮使,其實並不負責去探聽市井之人的風聞,但因提督東廠的楊鵬不在,很多事他還是很留心的,他道:“最近京師中正在上演《楊家將演義》,說是根據宋初楊氏一門抵禦契丹外族所編寫的,有說本和戲本,同時在上,是由蔡國公的戲樓先開始的。”

朱佑樘點頭道:“楊家將?朕以往也聽過,這個《演義》,跟以往有何不同嗎?”

牟斌道:“以往也有,但未有如此之詳盡。臣未曾讀過史書,並不知曉有何不同。”

牟斌並非虛言。

他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

歷史上楊家將的故事,從宋朝到元朝、明初一直都在流傳,但故事基本遵循貼近史實的方向,一直到明朝中後期,女真崛起之後,大明百姓對於徵虜文化有了極大的市場,才於萬曆年間編寫出較為完善的楊家將故事,諸如紀振倫的《楊家府演義》、熊大木的《北宋志傳》。

至此,一些並不存在於歷史上的楊家人物,諸如穆桂英、楊宗保,還有不存在的事件,才以演義的方式呈現於市井小民眼前。

總的來說。

就是精神可嘉。

一切故事無論真實或者虛假,都是為了烘托這種為朝廷奮不顧身的精神,史實往戲劇性發展。

張周大概讓這種精神提前了六七十年。

李榮笑道:“陛下,既是演義,必定不會全都遵照史書,百姓推崇,正因與眼下大明與韃靼外敵交戰,一切都是符合的。若是陛下有空閒,可以親自去聽聽。”

朱佑樘點頭道:“無論看戲還是聽話本,朕都中意,只是這都是秉寬所寫的,沒有秉寬在旁作陪,總覺得少了什麼。便先留一些念相,等秉寬回來之後,與他一同去便是。”

“是。”

李榮心說。

連聽戲都要一起去,還真是君臣同心。

“走,再到東安門外去看看,那邊是秉寬的老宅,再就是北邊秉寬的新居,周圍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

朱佑樘出來為行宮選址。

這下李榮和牟斌等人也都聽明白了。

皇帝要的地址,一定是要靠近張周府宅的,這樣皇帝就可以在出宮探望賢妃母子的同時,順道還能去張周府上做客。

這是為了賢妃嗎?

怕不是為以後經常出入宮門找他的秉寬,有更合理的理由吧?

……

……

兵部。

兵部尚書馬文升,被一紙調令調去吏部當尚書去了,直接把兵部尚書的位子給空出來。

皇帝大概是覺得,現在兵部有沒有一個坐於高堂的尚書也不重要,反而是讓朝廷上下儘早知道,張周就是下一任兵部尚書的不二人選,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如今兵部的事務,則由兩位侍郎打理。

這一年左右時間,大明兵部侍郎的更迭,也很頻繁,相繼有王宗彝、楊謐、熊翀、張周、李介、許進幹過,除了張周之外,好像每一任時間都不長。

如今兵部左侍郎是熊翀,而右侍郎則是地方巡撫出身,服闋剛回朝的熊繡。

二熊組合,在歷史上也是弘治十三年到弘治十七年兵部左右侍郎的鐵打組合,本身實力還是可以的,但二人也沒有京師六部尚書的命,只有熊翀當過不到一年南京戶部尚書,熊繡則連個尚書都沒混上,只追贈了個刑部尚書。

此時兵部屬於尚書開天窗的時期。

沒有尚書,大事也沒有,但雜事非常多。

卻還有一件事發生在東南,二人不得不坐下來商討……在尚未正式於朝堂公佈新尚書就是張周時,二人有什麼事也無須對旁人負責,他們倆基本就可以代表兵部。

熊翀年歲大一些,也是左侍郎,可面對魏國公徐俌的上奏,他也整蒙圈了。

熊翀感慨道:“浙江海寧衛,本就只是靖海的衛所,何以會以海船,裝載了諸多的火炮和將士,前往南洋?那些爪哇藩國,若是知曉我大明派出海船和士兵,必定會以為我大明有侵吞他們島嶼和土地之意,可那些海外之地有何可圖謀的?這事會很麻煩!”

徐俌不過是例行上奏。

所提到,江南造船廠剛建立,連廠房還沒建起來呢,就先改造了一條大明的舊船,載著二百將士和一百多名有航海經驗的役夫就出海了,因為連第二條船都沒有,讓老徐也很頭疼。

因為這條船是按照張周給的路線出海的,看樣子不像是防禦性的,倒好像是出去打仗的。

就是二百將士看起來是少了點,徐俌也怕這條船出海之後遭遇什麼意外。

熊繡問道:“騰霄兄,我對兵部之事不太懂,初來乍到……你看,之前那張周做事,便如此不拘一格嗎?”

熊繡別看年歲小一些,但他是成化二年進士,比熊翀還早三年得進士位,但進士也是講成色的,三甲進士能混出頭的也不多,他能在地方混了那麼多年,守制剛結束就能回朝當侍郎……不是因為他能力有多強,恰恰是別人覺得他“人畜無害”。

傳統派系認為,找個沒能力的給張周當助手,讓張周對兵部事務疲於招架……誰讓你就算當過兵部左侍郎也沒幹過部堂事?

你還想讓我們找個非常有經驗的幫你打下手不成?

對皇帝來說,熊繡這樣的不屬於傳統派系,正好被張周收過去作為己用。

然後熊繡就這麼稀裡糊塗,服母喪之前還是個地方官,回來就直接當侍郎了……可偏偏手頭上的事情,越看越不對勁。

熊翀嘆道:“如果他做事全都循規蹈矩,你覺得一個新科進士,尚且未考滿三年,能做到現在的位子?”

“唉!言之有理。”熊繡也不得不服。

張周雖是朝中“佞臣”的典範,但人家佞得有水平,大概有種人家就是跟皇帝關係親密,但卻是靠能力,征服了皇帝的心,被皇帝會慧眼識英才給提拔起來了。

“可這如何定?”熊繡又問道,“船上一次配備威武炮二十四門、威武遠炮六門、威武重炮一門,這要是出海回不來,如此大的損失,到時可不好跟朝廷上下交代。”

張周所發明的炮,一律被稱之為“威武炮”,沒有贅詞的就是輕炮,遠炮就是子母炮,重炮基本就是加強版的紅夷大炮。

一艘船破破爛爛不咋地,卻一次帶二百將士和三十多門炮出去,在傳統執掌軍政之人看來,這簡直是瘋狂。

也是因為大明從開國之後再沒打過像樣的水戰,而且就算是開國時的水戰也不是海船交戰,傳統文官也理解不了未來海戰的趨勢就是用炮對轟,所以當發現張周把這麼多本來用以北方防備韃靼人的新炮用在了一次毫不起眼的出海行動,兵部覺得張周是在亂來。

熊翀道:“這份是送到兵部的,其實早有本子送到銀臺去了,我等只需在有陛下或是閣臣相問時,做個應答便可。我料想陛下多半不會拿到朝上去說,畢竟是那人所為,必是有陛下默許的。只是要應付好閣臣一邊。”

熊翀還是有“經驗”的。

張周以船隻載著火炮出海,不用擔心皇帝會責問,只需要關心傳統文官那邊會怎麼給我們出難題便可。

當侍郎的看起來應對的是朝中大小事情,但其實多數的事情還是由下面的人去完成,他們更多還是要去應付人,而不是應付事。

“那……”熊繡問道,“怎麼說?”

熊翀道:“若被問及,不能說兵部提前不知情,畢竟如此算是開罪了那人,甚至可能讓陛下不滿。那人在做此事時,尚且還是南京兵部尚書,他要調幾門炮上船,也無須跟在京我等打招呼。”

“所以?”熊繡明顯不太會玩。

熊翀嘆道:“你想啊,此事發生時,這兵部誰主持的?那時你來了嗎?你被問了,就說要回去再查閱一下各處送來的公函單子,看是否有涉及此內容的。若實在被問急了,再提一句,就說靖海之事一向是先由南兵部先過問的,可直接由南兵部上奏於陛下……”

熊繡聽到這裡其實已經大概明白了。

既不能推搪,也不能肯定,就要說一些模稜兩可的話,以剛來兵部尚且未見到所有公文為由,把閣臣給安撫住。

兵部的事務,本身是無須對朝中任何大臣負責的,但就是在弘治時有很多事,皇帝讓內閣擬定票擬的時候提前跟六部打一聲招呼,才讓內閣逐漸有凌駕於六部的“宰相”之權。

……

……

內閣在見到徐俌上奏,有關派船出海,還帶了士兵和火炮,甚至還帶了火銃的時候,大概也意識到,張周是準備對東南海疆用兵了。

謝遷拿了徐俌的奏疏直接推門去問詢劉健的意見。

此時李東陽不在。

劉健拿過來看過之後,放到一邊,顯得很淡然道:“張秉寬以靖海的名義造船,造出船以火炮巡視海境,有不妥嗎?”

謝遷一聽,登時不對勁,問道:“這幾天是咱閣部的風吹得不對嗎?”

劉健白了他一眼,道:“你想說什麼?”

謝遷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琢磨了一會,搖頭道:“劉中堂,你該知道張秉寬的意圖,從來不是大明海疆的平穩,連魏國公都說明,這次派船出海,可能是要去南洋運回一批張秉寬所指定的財貨。會不會是張秉寬做好了,若是進購不來,就直接搶?或者壓根沒準備買呢?”

商船去南洋是做生意的。

而張周派船去南洋,是不打算花錢的,就直接動粗的。

劉健語氣仍舊淡定道:“南洋一個島上,或也沒多少人丁,派個二三百人去,也正好。”

說著,手上還在運筆如飛。

謝遷問道:“這是作何?”

“請辭。”

劉健也沒隱瞞。

謝遷一聽很無語。

感情李東陽今天不在,你在裡面忙著寫辭呈,就我一個人在那為票擬的事發愁呢?虧我還覺得我只是這內閣的幫襯,感情現在由我這個打下手的,在挑大樑呢?

“那我是不是也回去寫一份?”謝遷問道。

“隨意。”劉健回答仍舊不痛不癢。

謝遷想了想,還是放棄了這種想法。

如果皇帝真要讓他們走,會給各種暗示,現在皇帝絲毫沒表達過這種意思,回去寫了也沒什麼用,皇帝也不會同意的。

謝遷道:“這事要拿到朝上去說嗎?”

劉健抬頭瞅了謝遷一眼道:“於喬,我希望以後遇事,最好朝野上下都知,但唯獨不應該是在朝堂上為人所知。”

“這是……”謝遷皺眉。

“事可以宣揚,但不要在朝堂上提,否則本是對的也會成為錯的,本就是錯的那更錯了!”劉健更好像是在教謝遷怎麼辦事。

謝遷皺眉道:“那意思是,以後放任張秉寬亂來,我等連直諫都免了!?”

一邊說一邊在想,果然內閣的風這是轉向了,只有我還沒醒悟過來啊。

劉健終於寫完了他的辭呈,放下筆,等墨跡晾乾,這才有心思正視謝遷道:“去兵部問問,就說海的細節,不必為難兵部中人,現在朝野上下對於張秉寬的事都是後知後覺,他們也改變不了什麼。順帶再把題稍微發揮一下,但不要是你親口去說,就當是魏國公上奏時,順帶還洩露出去。”

謝遷道:“朝野都知曉,必會暗中談論,陛下會不知曉嗎?”

“陛下知曉也無妨。”劉健道,“只要我等不在朝上提,陛下也懶得過問。陛下只看結果。”

“嗯。”

謝遷點點頭,起身正要走。

劉健提醒道:“奏疏留下,票擬不必放到來日再定。”

謝遷一時訝異。

讓我以擬票擬的名義,去問兵部這件事,卻是你都已經定好了票擬的內容?那我還去問什麼?

劉健道:“於喬啊,秉寬做事很講規則。他對外,非常強硬,如猛虎一般從來不會放任食物脫走;對內,卻又十分軟弱,似從不與我等正面交鋒。”

“偶爾朝堂上與我等針鋒相對,也是有意為之,每次都顯得是被動還擊。這就會在陛下面前贏得很好的印象,讓陛下覺得他是能攘於外,又能安於內的賢臣。”

“我們要明白他的圖謀,要改變一些策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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