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瀋陽中衛。

在王守仁出兵往草原之後,瀋陽中衛對奴兒干都司的糧草物資等調運,也一直未有停歇,每天都會有大批的糧草經過瀋陽中衛中轉,從遼東發往遼北之地。

而張家大房父子倆,張掖和張平二人,自從去了一趟朝鮮運糧回來,就是以監糧官的身份留在瀋陽中衛,他們的差事名義上是監督糧食的調運,但因為二人連品階都沒有,充其量就是給軍隊幹活的皂隸,幹最辛苦的活兒,拿最少的俸祿,每天僅僅能維持溫飽,然後還遠離前線戰場,似乎永遠熬不出頭。

這天父子倆經過了一天的忙碌,相繼回到了住所,也就是給他們所準備的軍營宿舍。

張掖早回去一些,已經做好了飯菜,而張平回來時顯得蓬頭垢面。

“兒啊,今天又被人拉去抗貨了?”張掖看到兒子這光景,也覺得惋惜。

張平坐下來,好像累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哭喪著臉點點頭之後,拿起飯碗,卻遲遲沒有動筷子。

張掖道:“快吃快吃,我已經給你娘寫信了,讓她寄點錢和衣服過來,咱父子倆今年冬天還要在這裡熬。”

張平側過頭可憐巴巴望著老父親,問道:“咱為啥不回去?”

“回去幹啥?”張掖道,“你二叔現在這麼厲害,咱在這裡還有點盼頭,如果你回了南京,可就什麼都沒了。”

“可是爹,我聽當兵的管頭說,二叔已被調到南京當兵部尚書,他都在南京,為啥咱就要在遼東這苦寒的地方當苦力?”張平有些悲哀。

在他看來,老父親好像是被自家二叔給糊弄了。

張掖甩袖道:“你聽那些人胡說八道,你二叔是國公,怎可能當尚書?兵部尚書這位子太高了,不可能的,他們就是知道咱父子倆的身份,故意挑撥離間呢。”

說到這裡,連張掖也覺得很鬱悶。

最初張周兄長的身份,讓他們在遼東享受到了很多的便利,尤其是在他們走出山海關要去投奔張周時,沿途將官那熱情的態度……張掖想想都好像置身天堂。

可現在……

好像誰都知道了張家兄弟不和,而且都傳言說他這個做兄長的很刻薄,以至於在萊國公落魄的時候狗眼看人低,然後萊國公就發達了……

典型的勵志戲,可惜在戲文中,他張掖便是鼠目寸光的反面典型,然後都知道張周把他們父子倆丟在遼東當苦力……最初別人對他們有多巴結,現在那些當官的對他們就有多刻薄。

“爹,咱走吧。回南京,就算你讓娘當家,也沒什麼不好的。”張平好似哀求一般道。

張掖扒拉了一口飯菜,嘴上先抱怨道:“連口油水都沒有,你以為我不想走嗎?”

說到這裡,張掖卻又好像發狠一般道:“但吃得苦中苦,才能當人上人啊,兒啊,你就當作這是你二叔對我們的考驗,等把苦都吃遍了,柳暗花明那就又一村了。”

張平道:“爹,我還要回去考科舉呢。”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你當都是你二叔呢?到現在,你爹我都沒明白過來,他是怎麼考上狀元的。張家的運勢都落在他一人身上去了,你就別掙扎了。”

意思是,彩票已經被你二叔中了,彈坑理論,同一件好事不可能落到張家兩次,你就別發白如夢,踏踏實實幹活。

或者跟你二叔發達去。

“爹,是不是因為你在外面找女人,被娘發現了,所以你不敢回去了?”

“放屁,你小子可別亂說,宋家小寡婦不過是跟我見了兩面,想把他們家裡的祖產變賣,防止被宋家人給搶走。那屬於做買賣,我跟她可真沒牽扯!”

“哦。”

“你小子,你爹我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現在帶你出來打拼,你還總想著拆臺?”

“爹,我錯了,我想吃飯睡覺,我也想入冬之前回南方,我想家了。”

……

……

父子倆就一直在熬著。

好像沒有任何盼頭的,這天巡撫陸完派人下來視察,張掖特地利用張周的身份,想過去跟巡撫衙門的人搭話,主要目的是想以此來換得一點更輕鬆的工作環境。

順帶。

張掖也張周什麼時候再來遼東,把他們父子倆給接走。

“張家大老爺?久仰了!萊國公人已為南京兵部尚書,只怕短時間內不會來遼東。”巡撫衙門的屬官說話也算是客氣的。

張掖一聽瞪起眼道:“他……舍弟他已經當尚書?那為啥……”

屬官道:“張家的家事,我等外人不好過問,要不您去信問問。另外聽說您父子二人都不是軍戶,既然你們都是被當作工匠僱請回來的,若是覺得辛苦,可以去南京找萊國公。”

意思是,你想呆就呆,不想呆隨時可以走。

雖然萊國公的大哥和大侄子留在遼東,對我們來說也算是一種榮幸,但我們這些給朝廷辦差的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你們父子倆去別的地方,霍霍別的州府的將官最好。

張掖急忙問道:“那能先支點盤纏嗎?”

屬官瞥了張掖一眼。

那眼神就好像在打量一個怪物。

你們父子倆明知道來遼東就是受苦的,還非要來,發現這裡是苦差事,想走,卻連點盤纏都沒攢下?那你們這是圖的什麼?

“無能為力。”屬官不想搭理張掖,轉身便帶人走了。

……

……

自從張掖知道張周是被調去南京當兵部尚書了,便憋著一肚子的火兒,他覺得是被弟弟給辜負了。

“爹,現在真要走了嗎?”張平問道。

“嗯。”張掖躺在一邊的通鋪上,頭望著茅草的屋頂道。

張平急忙問道:“幾時動身?”

隔壁一起睡覺的人斥罵道:“小點聲,別擾了別人的夢。”

張平不滿道:“呼嚕聲都震天呢,怎不說他們?”

“張家大小子,可別給你臉不要臉!有本事繼續回去睡大號子,別在這貓著。”通鋪躺著的多是一些五大三粗的漢子,他們自然不會給張平好臉色。

“見諒,見諒。”張掖趕緊給賠罪,拉兒子躺下來,低聲道,“這不正在攢錢嗎?不然也不搬過這裡來,這裡住一個月,咱父子倆能省下五十文錢,攢到年底,湊吧湊吧,差不多就夠了。”

張平問道:“那要是入冬之前再添置衣服和被褥呢?”

張掖無奈道:“那就等明年開春之後再走吧。出了這軍營,外面有地方給咱父子倆落腳嗎?”

父子倆同時陷入沉默之中。

過了一會,張掖側目發現,兒子正背對著他,身體微微顫動,隨即他把兒子拉過來道:“臭小子,你別說在哭,男子漢不能流淚的。”

張平道:“爹,是不是娘給咱寄銀子來,咱就能走了?”

張掖無奈道:“傻小子,之前爹是在糊弄你呢,現在要找人給送銀子……南京城哪有來瀋陽的?這裡連做買賣的人都不來!你知道我要找人給你娘傳個信,他們要多少銀子嗎?你還想不想回南京了?”

張平問道:“那咱回南京之後,是不是娘也不會給咱好臉色?”

這下輪到張掖唉聲嘆氣。

等差不多周圍的人都睡著了,鼾聲此起彼伏的時候,張掖才對著兒子的背影道:“這都是命啊,前半輩子就是太順了,老張家的祖先在報應咱呢,不然為啥他老二發達了,輪到咱爺倆吃苦了呢?”

……

……

之後幾天,張平照常做工。

而張掖則沒事走出軍營,試著出去變賣一些東西,把能賣的都賣了,順帶還去給人做活兒,試著多賺個幾文錢回來,這是為及早能抽身離開瀋陽城做準備。

這一日張掖出軍營,幫人推了幾車泔水,回來時正想著要不要找個地方享受一下北方的澡堂子,又惦記著手上沒幾個子兒。

他趕著要在中午之前回到軍營,要趕上中午放飯。

才剛到軍營門口,就見到一名身著官服的人立在那,遠遠朝他打招呼:“這不正說著,就來了?”

張掖急忙走過去道:“幾位,我就是有點家事,剛出去辦完了,可不是溜號。”

當官的笑道:“大人,您真是說笑了,小的先在這裡給您道喜了。”

“啥?”張掖人還有點懵逼。

正說著,張平從軍營裡一路小跑出來,後面還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正是中午放飯的時候,聽說這邊有熱鬧瞧,近乎是整個軍營的人都跑出來了。

“爹,他們好像說,朝廷的賞賜來了。是要論功行賞的。”張平情緒也有點激動。

當官的笑道:“這二位就是萊國公的兄長和侄兒了吧?張家大老爺,張家大少爺,得朝廷頒賞的旨意,由聖上親自下旨,因萊國公策劃西北之戰,新建伯於草原大破胡虜,特地封賞張家大老爺為南京錦衣衛千戶,張家大少爺為南京錦衣衛副千戶……

本來朱佑樘想給張平個百戶,但後來直接給副千戶,意思是,你們父子倆去給朕到南京當差去。

“千戶嗎?”張掖聽完,人都有點暈。

當官的道:“是這樣的,您二位直接領的是實缺,錦衣衛還派了十幾人過來,護送兩位到南京去赴任,官牒、官服等都給您帶來了。另外今夜遼東巡撫陸中丞特地在府上設宴,款待二位。您二位快收拾收拾,準備前去赴宴吧!”

聽到這裡,張掖父子倆整個人跟癲狂了一般。

父子二人相擁在一起,然後不管周圍人異樣的目光,父子倆便就這麼相擁喜極而泣。

旁邊的人都看呆了。

尤其很多人都還不知道張家父子倆到底是什麼身份,也不知道錦衣衛千戶的實缺代表著什麼。

“他們咋了?”

“錦衣衛千戶啊,你們不知道錦衣衛嗎?能殺人的!”

“乖乖,前幾天跟我借銀子我沒給,他不會殺了我吧?”

“沒聽說嗎?連遼東巡撫都設宴款待。”

“別看他們其貌不揚的,他們可是萊國公的大哥和侄子,背景不一般的。”

“有眼不識泰山啊!”

……

……

父子倆激動之下,也不忘趕緊把自己的家當都收拾了,跟著官員去巡撫衙門敷衍。

到了地方。

陸完親自出來迎接,還熱情把他二人邀請進內宅,到了專門為他們準備的宴席桌之前。

“兩位還未更換過官服?來人,快請張千戶父子前去內宅更換衣服。”陸完倒是很懂官場的規矩。

之前他不理會張家父子,是因為沒有任何接觸的必要,現在皇帝都記得把張家父子給提拔起來,那就說明,可能是皇帝想促成張家門楣內部的和解,這可能是為張周的孝義之名做一些鋪墊。

怎麼說皇帝也是推崇孝義的,張家內部就算不和睦,皇帝也想幫著和解一下。

再說張家大房父子倆在遼東干活,不管做得咋樣,但至少心挺誠懇的。

等張家父子倆,換上一身很彆扭的錦衣衛官服出來之後,陸完看了都不由想笑。

果然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大概張掖父子倆就沒有當官的命,也可能是這身官服本身也不是量身定製的,穿在二人身上就不像是當差的,更好像是唱戲的。看書溂

……

酒宴上。

陸完也沒叫旁的人來,他要跟張家的人接觸,相當於是在私下通關係,不宜張揚。

“陸大人您放心,等下官回到南京之後,一定跟舍弟好好說說,提到您對我父子二人的照顧。”張掖倒好像懂規矩一般,信誓旦旦要回去找弟弟給陸完說情。

陸完笑道:“剛得知,陛下已調萊國公北上,萊國公已不在南京就任。”

“這麼快就調走了?他……”

張掖也有點懵逼。

我還等著去南京,找弟弟好好感謝一番,順帶跟弟弟學習一下怎麼當官呢。

現在就告訴我,弟弟已經不在南京當官了?

陸完道:“朝廷雖無明文說明萊國公接下來的差事,但料想調回京師之後,是要接任兵部尚書的。”

“兵部尚書?不是南京兵部尚書了?”張掖咋舌道,“厲害厲害,他才剛考中進士,沒想到他升得這麼快,果然是祖墳冒青煙。”

“張千戶說什麼?”陸完聽到也裝沒聽到。

張掖苦笑道:“沒什麼,是舍弟他運氣好,能為朝廷做那麼多事,以前也沒見他有多大的本事。他的命太好了。”

“呵呵。來,喝酒。”陸完很客氣再給張掖斟酒。

張掖也很識相,趕緊起身給陸完敬酒。

……

……

一番客氣之後,張掖父子倆當晚就留在巡撫衙門過夜。

這邊陸完也是很周到,還給安排了侍女過去給照顧起居,張掖喝了一頓酒之後,想到自己已經飛黃騰達當上了錦衣衛千戶,心中豪情萬丈,醉醺醺之下便對侍女毛手毛腳。

卻還是侍女人家有經驗。

這種吃幹抹淨了提上褲子走人的賓客,她們見識多了,才不會隨便被張掖得逞。

兩個侍女合力把張掖按在榻上,張掖想蹬腿都蹬不了,最後差點是把他綁在上面,隨後侍女都端著水盆走了。

“真好啊。”

即便如此,張掖臉上也是帶著“幸福”的微笑。

出來這麼久,好像第一次跟女人有接觸,雖然結果不太友好,但過程還是值得回味的。

……

第二天一早,錦衣衛來接應的人便已經到了。

馬車都備好,且還有通關文牒什麼的,父子二人領命之後,便可以直接去南京錦衣衛的衙所報到,至於是當南京哪一千戶所的實職千戶,卻還沒具體委命。

“兒啊,你這是……”

當爹的昨天喝醉酒,沒落到什麼好處,但看張平卻好像是哪裡不對。

張平出來的時候,臉都是紅的。

張平道:“爹,咱走吧。”

張掖似有所悟一般,感嘆道:“年輕就是好啊。行啊,有你爹我年輕時的風采。”

陸完沒有出來送,但巡撫衙門內卻有不少人出來混個臉熟的。

張掖其實最想見的,還是那些曾經欺負過他們父子的軍營中人,但可惜那些人的官職本身就不高,這種送錦衣衛千戶的大場面,那群人是沒資格出席的。

馬車上。

張掖對張平道:“等咱父子倆到了南京,就不回家看你娘了!你爹我要把你娘給休了!都是你娘誤了咱父子倆的大事,以後咱父子倆在錦衣衛闖出一番名堂。”

張平道:“爹,你酒還沒醒嗎?”

“哼!你當為父說胡話呢?實打實的不是說虛的,你當為父這些年經歷過什麼?你娘這樣的母老虎,以前我就是對他沒招,現在咱都當了錦衣衛了,還怕她?”

張掖豪情萬丈。

似乎忘了昨天自己還是個被人欺辱的小人物,那車的泔水便好似是他人生的寫照。

張平道:“爹要做什麼,別跟兒說了,兒就一個想法,回去之後,能不能早點給娶親?”

“行,你現在是錦衣衛副千戶,以後還要繼承你爹我的千戶之職,以後大戶人家的姑娘,你隨便挑……我給你找千金小姐。”張掖吹牛逼一般說著,眼神中又帶著期許,“等回去之後,爹再納個妾,不對,是續個弦,到時咱父子倆一起把事給辦了。”

張平聽著不由皺眉。

心說,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彆扭呢?

我這爹前半輩子是受了多少苦?現在是一股腦都要發洩出來?

難怪他就算是明知道丟人,也一直帶著我來投奔二叔呢,感情他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他想自立門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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