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九月。

南京城內秋高氣爽,也正是賞菊做文會之時,恰逢南京城內士子云集,城內的文風非常重。

這天朱厚照在孫澈和公冶平的帶領下,去參加了個文會,然後……

他就鬱悶了。

他仍舊是用南下途中參加各地文會時的套路,都是那些陳詞濫調,到了南京城內這招就吃不開了,這天在文會上,直接就被人當面嘲諷。

“……一個不過十歲的稚子而已,制藝之學尚未完備,或是看過幾句心學著作上的內容,自以為有幾分才氣,便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論功名,這裡隨便一人都比你高。”

“論才華,這裡人人都可以出口成章,就問你能嗎?”

朱厚照那叫一聲氣啊,他擼起袖子就想打人,卻被孫澈攔住。

朱厚照嚷嚷道:“誰說我不會?放馬過來!”

“好啊,你是寫詩賦?還是讓在座隨便一人出題,就以制藝來定高下?”對方氣勢洶洶。

公冶平道:“爾等好不害臊,明知我們這位小公子年紀輕輕,不與他論學,卻要以詩賦和文章定輸贏?莫不是你們在心學上領悟太淺,連他都不如,想仗勢欺人?”

“說誰呢?”

對面站起一片來。

一副要打架的模樣,而朱厚照這邊看起來就有點勢單力孤了。

對面為首的公子哥笑道:“學問不行,就夾著尾巴回去多學幾年,再過幾日,就是應天府所舉辦的大文會,到時萊國公和嶺南、江贛等處的名儒都會列席,聽說是由程敏政程學士親自主持。一個十歲稚子,到頭來也不過是傷仲永罷了!”

“欺人太甚啊!”

朱厚照一輩子順風順水的,哪受過這種嘲弄?

他恨不能馬上上去把那人的嘴給撕爛,奈何現場他完全不佔優勢,又自恨沒有多帶點人來。

……

……

等下樓之後。

朱厚照朝劉瑾道:“去,給調兵來,老子要把這樓給他平了!”

劉瑾急忙道:“爺,咱還是別鬧事啊,這裡不是京城。您……您的身份還要保密呢。”

正說著,孫澈和公冶平才出來,二人也是一臉的晦氣。

本來就是跟自己的“大金主”朱壽出來裝逼,或者說是幫金主裝逼,以便從這小子手上換取一些吃喝玩樂的本錢,誰曾想今天逼沒裝到,還被人迎頭痛罵,那感覺也好像吃了蒼蠅屎一樣。

“小公子,別與他們一般見識,明日再給你找個文會,定能壓他們一頭。”公冶平道。

朱厚照道:“我的才學,是不是很爛?”

“啊?”

公冶平和孫澈都大感意外。

說自己才學不行就罷了,居然用“爛”來形容?

這是在自我反省嗎?

剛才在樓上還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怎麼現在就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了?情緒變化也太快了吧?

孫澈道:“朱公子的才學並不差,尤其是對心學的理解,世間少有,至於所謂的制藝等學問,都需要時間積累,您就算現在沒有功名,將來也一定會金榜題名天下知。”

朱佑樘搖頭道:“不可能了,我一輩子都不可能金榜題名的。”

“為何?”孫澈道,“莫非小公子是……”

就差說,你不會是樂籍出身吧?大明除了樂籍和戴罪之身,都是有資格參加科舉的,連軍戶也不例外。

朱厚照不想跟孫澈他們解釋,問一旁的高鳳道:“先前去江寧縣縣衙看過了嗎?他們什麼時候放人?”

言外之意,他要把胡峰從牢房裡撈出來之後,就跟孫澈他們分道揚鑣。

在孫澈和公冶平聽來……

你們不能幫小爺我揚名,跟你們出來還丟人了,那我們還是散夥吧。

孫澈搶白道:“之前我們去看過,他那邊沒事,只要聯絡到他家人,交了贖罪的銀子,就可以出來了。還給了通融的銀兩,獄卒怎敢為難一個生員呢?”

“嗯。回客棧吧。”

朱厚照意興闌珊。

本來商量好的,胡峰要給他租個大別業住著,但因為胡峰意外落罪下獄,事就先這麼拖著了。

朱厚照還覺得住在客棧裡,享受著自己在宮裡所體會不到的人間煙火氣,是一種美妙的事情。

但就是他的心情……不太美妙了。

……

……

此時在江寧縣的牢房內。

張周正作為“探訪者”,與應天府府尹吳雄,一起到縣衙來探訪了因為推人下樓而被問罪的胡峰。

衙差把胡峰帶出來時,張周和吳雄身著便服,連知縣都只能站在一邊陪笑著。

江寧縣的知縣也不是旁人,正是前上元縣知縣米景安。

本來米景安只是個舉人,一任的京縣附郭縣知縣當完了,就該卸任回鄉,結果就因為曾在張週中解元時拜碼頭拜得早,南京吏部直接又給他派了個江寧縣的知縣……

這會的米景安感覺自己見到了親人,立在那對張周也是很恭敬的。

“來了。”米景安笑道。

“嗯。”張周起身來,一旁的吳雄也站起身。

現場只有米景安是身著官服的,他還不知道這個胡峰是什麼大人物,心裡也慌張啊,這是什麼人?值得萊國公親自到江寧縣的縣衙來探望?我是不是馬上就該把人放了?

胡峰見到米景安是不用跪的,他道:“米知縣,學生是不是可以走了?”

米景安道:“先不著急,這裡有人要見你。兩位,下官就不打擾了,先行告辭。”

這會米景安也有眼力勁,上官來問一個被看押了幾天的犯人,還是識趣躲開,別再聽到什麼不該聽的內容。

……

……

吳雄沒避開。

吳雄也張周今天來見的這貨,到底是什麼來頭,從他來之前以應天府所查的情況來看,胡峰就是個普通的生員,沒什麼奇特的。

但因為張周出身“玄門”,或許這個生員身上就有不為人知的能力呢?

“兩位。”胡峰也不知怎麼稱呼,只是拱手行禮。

張周笑道:“不必多禮,聽說你被關押,就想過來看看,據聞你的才學不錯。”

胡峰也有一定的見識,而且還市儈,他看出連江寧縣知縣都畏怯的人物,必定是有來頭的,他道:“在下讀聖賢書,不敢在學問上賣弄,也想多加學習聖人之學,爭取將來能有所成就。”

“很好,有志向。”張周點頭,“聽說你還有兩位好友,他們對於新興的心學,也有一定的涉獵和研究?”

“都是淺見。”胡峰道,“談不上有何研究。”

“挺好,前途無量啊。”張周笑著給吳雄指了指,還瞅了吳雄一眼,大概在說,你看這可是個人才。

吳雄道:“查過他的案子,犯得並不重,隨時可以回去。”

張周點頭道:“賠償還是要到位的,贖金也要給了,但做人呢不能太貪婪,尤其不能想著竊占他人之財。”

胡峰聽得一頭霧水。

這是在對我說的嗎?怎麼好似天書一般?

這倆是誰啊?

見了面,也不說事,叭叭在這教育我呢?

你們是我爹?還是我老師?憑啥對我說這個?

“來人。”張週一聲令下。

隨即有人進來,捧著個木匣,張周道:“裡面是五貫錢,當是賠償傷者醫藥費的,這位生員公,這樣你就不涉案,可以離開了。”

胡峰先前還對眼前兩人有些好奇,甚至帶著些許不敬,此時他馬上換上恭謹之色道:“閣下,在下何德何能,能當得起您這般賞識?莫非我家中故交?”

“哼哼。”吳雄輕哼著。

他在想,如果你真能跟這位萊國公談得上故交,你可就發達了。

張周搖搖頭道:“來之前,我並不認識你,只是聞聽你的名聲。回去之後用心待人,今日這裡的事,也不要對外人言了,就說你的親朋送來了贖罪的罰銀,讓你可以出樊籠。走吧。回頭再見。”

“那……”

胡峰這下不是一頭霧水,簡直是被人把腦仁給敲碎,腦漿一團漿糊。

就這麼給了銀子,讓我走?

好有這種好事的?

“胡老爺?請吧。”縣衙的衙差趕緊上前來,要把胡峰給請出去。

胡峰垂頭喪氣的,卻也只能先對張周做了感謝,離開了縣衙。

……

……

“他是何人?”吳雄在胡峰離開之後,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張周道:“太子的人。”

“嘶。”

吳雄現在已知曉,太子人在南京,但張周沒跟他談及更多的細節,也不允許他對外洩露。

吳雄眼下還以為胡峰是朱厚照從京城帶過來的隨從,瞬間感覺到米景安幹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想教訓之,米景安也不在現場,話還不能亂說……

“能得太子欣賞的人,將來也必定是前途無量,我幫一把也沒什麼。”張周笑道。

“是。”吳雄還以為,張周這是在跟太子身邊的人建立關係。

但其實。

張周也不過是為了避免朱厚照這小子“分心”,順帶過來贖個人,當然他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

“老爺,人到了。”張周和吳雄在衙門口作別之後,張週上了馬車,走了沒多遠停下來,這邊劉貴過來通稟。

“嗯。”張周發出一聲。

隨即一名士子模樣的人,跟著徐經靠攏過來。

車簾沒掀開。

徐經代那人道:“都按照先生的話,對那位小公子說了,據說走的時候……小公子臉色都氣綠了,大概……怒火中燒吧。”

士子道:“不過是個十歲的稚子,我所言都是發自由衷。”

張周在簾子後說道:“挺好,會辦事。給賞錢。”

“給你!”徐經這才把早就準備好的賞錢荷包,丟給那士子。

士子歡天喜地正要走。

徐經提醒道:“敢說出去,知道後果吧?”

“知道,按照所說的,今天就離開南京城,從此不再來,您二位瞧好吧。”

……

……

去諷刺朱厚照的人,正是張周讓徐經找去的。

隨即……

就是張周自己登場的時候了。

朱厚照玩野了,也不能讓他繼續這麼野下去,除了打擊一下他的自信心,讓他知道天外有天的道理,也是為了讓他儘早收心養性。

張周也在琢磨這件事。

想要替朱厚照揚名,讓他踏足江南不虛此行,就要先讓朱厚照有揚名的心思。

如果這小子沒有……怎麼替他長臉?又怎麼讓朱佑樘“龍顏大悅”,然後對這小子離家出走的懲罰能輕輕落下呢?

“為了個熊孩子,我真是煞費苦心啊。”張周也覺得,自己這個保姆當得有點累。

……

張周人到客棧,只是跟櫃檯打過招呼,就被茶博士帶著上樓,到朱厚照門口,但見劉瑾和高鳳正在門口說著什麼,二人見到張周,眼睛裡都帶著一股驚恐。

大概有種當賊,被人抓現行的感覺。

“兩位不必多禮,我來拜見朱壽朱公子的。”張周笑道。

“在裡面。”劉瑾急忙過來行禮道。

“嗯。”張周點頭,“通傳吧。”

劉瑾敲了敲門,便聽到裡面傳來朱厚照的聲音:“別煩老子!有事自己解決!”

“是張……公子來了。”劉瑾道。

“哪個張公子?”朱厚照怒道。

“咳咳!”張周咳嗽了兩聲。

朱厚照一聽這聲音,瞬間感覺不對勁,然後過來開門,見到張周之後,眼神之中先是露出些許驚喜,隨即就好像是耗子見了貓,“咣”一聲就把門給關上了。

“挺客氣啊。”張周擺擺手,意思是先讓劉瑾二人先退下,然後自己推開門進去。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相迎了,悶悶不樂道:“你怎麼找來了?”

“哼!”張周把門關上,冷冷道,“你還真以為自己有通天本事,能瞞過所有人?你可知道因為你的任性,有多少人要遭殃?”

“反正你不用遭殃就行,我又不是來見你的。”朱厚照還在嘴硬。

張周道:“陛下已知你南下的事,是我跟陛下說,不急著讓你回去,不然你以為為何南下這一路都這麼順當?”

“你……你早知道我在哪?”

朱厚照大吃一驚。

感情我的私逃大計,全在你張秉寬的掌控之中?

隨即他想到什麼,一拍大腿道,“也是啊,你是什麼人,你掐指一算,就知道我在哪是吧?那你……”

“我為什麼既沒有把你送回京師,又沒親自露面,讓你南下這一路到處吃喝玩樂,把你從兩個舅舅那戧來的銀子到處花,還讓你在南京城裡到處遊逛?”張周問道。

“嗯。為啥?”朱厚照問道。

張周道:“這不是你喜好的嗎?”

朱厚照咋舌道:“嘖嘖,你啥時候成迎合本太子喜好的奸臣了?”

張周聳聳肩道:“在大臣眼中,我不本來就是奸臣嗎?”

“算了吧,有你這樣給朝廷辦大事的奸臣?不過本太子就不跟你計較了,總算你還有點義氣,沒直接把我給送回皇宮……”朱厚照這會倒好像也成了講理的人。

張周道:“怎麼?江南玩夠了?想回去了?”

朱厚照沉默不答。

張周再道:“聽說今天你遇到些許不快?”

朱厚照皺眉道:“什麼都瞞不過你,你到底派了多少人在我身邊?”

張周道:“還真沒有,但外邊傳,說是有個從京城來南京投親的十歲孩童,對於心學的理解很到位,甚至還在不少論學中出頭,這不就是你嗎?”

“我……這麼有名嗎?”朱厚照好似是一掃之前的不悅,一臉興奮問道。

張周冷冷道:“當你有了名氣,自然就會有人去針對你,想用才華把你比下去,把本該屬於你的名聲,竊占了去。”

“哦。”朱厚照道,“你是說,今天找我麻煩的人,是故意的?”

張周心想,還真被你說對了,他們就是故意的,還是我暗中挑唆讓他們這麼做的。

“怎樣?才學不如人的滋味好受嗎?”張周道,“你所經歷的,也正是曾經我所經歷過的。”

朱厚照低下頭,突然之間就好像跟張周惺惺相惜了一般,道:“我算明白了,他們就是嫉妒我,知道我有名氣,就想針對我打壓我……怪不得你給朝廷做了那麼多事,父皇明明很器重你,還是要讓你避嫌來南京。那些文人都不講理。”

張周沒好氣道:“你也別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行不行?你不是文人?我不是?”

“我沒說咱倆。”朱厚照道,“咱跟他們不同,你想啊,那些文人最推崇的還是那些文臣,他們才是一夥的。對了張先生,你……你能不能……”

“有話就說。”張周道。

朱厚照一臉憧憬之色道:“我想……我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是錯的。”

“所以……”

“我想在才華上壓得住他們,不但是心學,心學你也要教我,聽說最近有個大文會,我……我想出人頭地,讓那些文人看到我都自慚形穢,讓他們再也不敢瞧不起我這個十歲的讀書人。”

朱厚照說出了他的理想。

張周心想,總算沒辜負我一番折騰。

張周道:“你這是作弊啊。”

朱厚照道:“張先生,你不會是想說,你也沒能力壓得住他們吧?”

“呵呵。”張周笑道,“激將法對我是沒用的,不過呢,我提前已跟陛下說過,讓你南下要增長見聞,同時要讓天下人知道你的才華和治國之能,當得起儲君之名。我跟陛下說,要替你在江南揚名,不然這文會對我有何意義?”

“是嗎?”朱厚照興奮不已,“這文會是替我辦的?”

張周點頭道:“我的名氣,不需要透過文會的方式去積累,反倒是你,需要這種威望。如此也能讓你在回京之後……陛下懲罰你的時候,能格外開恩。”

朱厚照一臉感激之色道:“要麼怎麼說張先生對我好,我明白了,你這麼苦心都是為我。我……先生你說,我都按照你說的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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