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風波正在醞釀之中。

朱佑樘身在其中,對於此事不可能毫無所知,尤其是文臣之間的往來就擺在明面上,只是朱佑樘還不知道,這場風波能掀到何種程度。

張週迴朝當天,早朝時一片風平浪靜,因為張周還沒回,一場針對張周的運動也沒有展開。

朝議結束之後,朱佑樘單獨於乾清宮召見林瀚,這是此番皇帝心目中對於尚書級別官員更換中,跟張周關係最近的一個了。

“林卿家,禮部的徐尚書多番跟朕請辭,朕也允諾他,入秋之前可以讓他安然頤養天年,他留下的禮部尚書之位,朕有意讓你來擔當。”朱佑樘不作任何客套,直接把話挑明。

旁邊的蕭敬、韋彬和陳寬三人也面帶笑容,如同對林瀚的祝福。

林瀚急忙拱手道:“老臣恐難擔當。”

朱佑樘道:“你在朝日久,對於朝事多能勝任,名望也夠,可說是不二之人選。只是朕還有些放心不下的事,可能需要你……”

“陛下請講。”林瀚看出皇帝似有為難。

“是有關秉寬的。”朱佑樘抬頭,目光真切望過去道,“秉寬此番回朝,恐受到的壓力不小,無論是他以前做的事,還是即將要做的事,都會開罪朝中一班權貴,朕只怕他獨木難支。有時候一些事,朕不方便出來說,也不能跟秉寬明言,還需要你……替朕言明。”

林瀚一聽就明白了。

當禮部尚書也是有條件的。

說難聽點,皇帝想拿他當槍使,關鍵時候皇帝有什麼意圖,尤其是涉及到張周的,不方便由皇帝和張周提出的,就要由他林瀚這個看似中立公正之人來提出。

“對林卿家你而言,或是有些為難,不過這也是朕所能倚重的,你和秉寬……唉!朕也明白,這朝堂之內,無論推行什麼,都會遭到不小的阻力。”

朱佑樘哀嘆著說道。

有點孤家寡人的意思。

林瀚拱手道:“老臣於朝中時日不多,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陛下有何事只管明說。老臣定當盡心竭力。”

“好。”朱佑樘露出倚重的神色道,“林卿家果然不負儒者之名,今年朝中部堂多會有所更迭,這兩日早朝上,朕就會將你的事定下來。你也就不必上奏推辭,朕將此職是留給你的……至於秉寬,他的職位朕都還沒想好,等他回來之後再定。以後全靠你們了。”

……

……

林瀚本以為皇帝會直接跟他說出“要求”,即直接給他派遣差事,讓他去做什麼事。

誰曾想,皇帝只是說了一點不痛不癢的事情,有拉攏他的意思,卻也沒把話說太明白……這就讓林瀚稍微費解。

出宮是由蕭敬親自陪同。

“林老,陛下的話,您應該聽明白了吧?”蕭敬笑著問道。

林瀚道:“是。以後盡心為朝廷辦事。”

蕭敬笑著問道:“那對萊國公呢?”

林瀚搖搖頭道:“老夫聽聖上之意而為,萊國公與我不過是同殿為臣,以後多加幫輔和陪襯的,他在朝無異於別的什麼官員。不會因為與我有姻親上的關係,而另有不同。”

這話說得就非常正式。

蕭敬先是一怔,腳步都放緩了,回頭一琢磨,你個林老頭這麼一本正經的,差點還被你騙了。

蕭敬嘆道:“陛下最近在為萊國公的一些事而煩憂,諸如陛下想倚重萊國公辦事,卻是民間對他的非議聲增多。陛下想器重萊國公,又怕給人非議說任人唯親,再就是跟萊國公親近的一些文臣武勳,這兩年在職位上突飛猛進……”

林瀚聽到後面,直接抬手打斷蕭敬的話道:“蕭公公莫非是想說,我也是其中一員?”

“並無此意。”蕭敬急忙道,“朝中對於林老還是比較推崇的,您德高望重,此番晉升為禮部尚書,也可說是眾望所歸。”

林瀚並不覺得蕭敬說的是真心話。

別看林瀚以前多都是在學術界為官,不算是正統意義上的政客,但他為人處世的經驗也非常豐富。

林瀚道:“如今朝野上下,對於萊國公的非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還……嗯。蕭公公,老朽一介年邁的老臣,其實能做的事很少,於朝中人微言輕啊。”

蕭敬笑了笑。

有點雞同鴨講的意思了。

蕭敬想傳達一種收攏林瀚的意思,卻是林瀚這邊對他蕭敬防備心很重。

“萊國公今日就要抵達京師,林老您要早些準備去迎接之事了。”蕭敬送林瀚到午門之前,拱手施禮之後,意思是後面的路你自己走,我就只能送到這裡。

林瀚回禮時倒也很恭謹:“有勞。”

……

……

林瀚從皇宮裡出來,這邊已有專門為他準備好的轎子,在等候。

以往林瀚多是乘坐馬車奔走於各處,而他身為國子監祭酒時,即便官職夠了,平時也並不乘坐轎子,因為無須參朝,連馬車都不是常備的,有需要才會用國子監公家的馬車。

現在突然鳥槍換炮,上來就乘坐四人抬的轎子,連林瀚都有些不適應。

等他到了禮部衙門口,有人引他入內,見到了正在收拾整理一些東西的徐瓊。

“亨大?來,給你看看你以後的位子。”

徐瓊對林瀚倒是很熱情,拉林瀚先在禮部公廨內轉了一圈。

林瀚也有些慚愧道:“尚未廷議,有些事做不得準。”

徐瓊笑道:“無論是朝中文臣,還是陛下,對你晉升禮部尚書之事,都沒什麼意見,唯一的變數會在你女婿身上,哈哈。算是提前讓你熟悉一下環境了。”

“慚愧。”林瀚老臉有些掛不住。

徐瓊屏退他人,請林瀚坐下來,問道:“今日面聖,陛下可有跟你說過什麼?”

林瀚搖頭道:“多是一些寄予厚望的囑託之言。”

“嗯。”徐瓊點頭問道,“最近可有人找過你?我是說,可有人跟你提過,最近有人想要聯名參劾秉寬?”

林瀚面色帶著幾分陰霾,還是點點頭,表示這件事的確發生了。

“果然啊,他們是為了針對秉寬,連你都不避了,或還是想讓你大義滅親呢。”徐瓊笑著嘆道。

林瀚道:“朝中此等紛爭之事,我本就不想牽扯其中,今日陛下對於萊國公似也寄予厚望。”

看似只是閒談,但林瀚給徐瓊所透露出的訊息,卻是讓徐瓊能聽出來,皇帝必然是要力保張周的。

徐瓊問道:“那你覺得,若是秉寬就此致仕,或者是被奪職,他人會不會把這矛頭又對著你了呢?”

林瀚不置可否。

徐瓊道:“在朝為官這麼多年,你我也都是老傢伙了,我七十五,沒記錯的話,你也六十六了,我這就退了,你在朝怕也剩不下幾年。非要在臨入土之前,牽扯到那麼多的利益紛爭,實在是令人心倦。”

林瀚心說,你徐某人因為不是傳統文官中的核心力量,甚至你上位還踩著裙帶關係,所以才會覺得別人針對你,才會覺得心倦。

就好像我……本來就沒什麼期待,自然也就不會覺得太累。

徐瓊嘆道:“我覺得,還是不能趁某些人的心意啊。”

“哦?”林瀚問道,“徐老部堂這是何意?”

徐瓊湊上前,低聲道:“秉寬年輕有為,短短兩年,為大明立下那麼多的功勞,連陛下納妃的私事,他人水潑不進,他卻能促成。”

“嗯。”林瀚對張周的本事,也是很佩服的。

“如果就因為他的晉升,壞了文臣體系中的論資排輩,他人就要冠之以奸邪之名,那以後大明朝堂是否都要以中庸為道,是否都要講求無為而治了?那大明朝堂,不是死水一潭?”

徐瓊言語之間,似對張周是很力挺的。

林瀚也在琢磨,難道是徐瓊覺得自己退了,在朝沒剩下什麼政治資源,或者說徐瓊的黨羽以後沒了靠山,怕混不長久,所以才會往張周那邊靠攏?

林瀚一時間沒有去接茬。

徐瓊問道:“秉寬對此是何意?”

林瀚道:“是有關他人參劾他的嗎?我不知道,最近也未與他有過書信上的往來,他在遼東這半年時間裡,我也未曾詳細關注過他。”

徐瓊笑道:“那他還是在儘可能,不想去麻煩你啊,今天你我出城迎他,可就要把話都挑明瞭,你我也是要不遺餘力,幫他在朝中維繫住現在的權勢地位,你覺得呢?”

林瀚又沒接話。

正說著,外面有傳報聲:“左通政沈銀臺已在衙外求見。”

“讓他進來,告訴他,不出去迎了。”徐瓊笑著對外人說一句,才回過頭低聲對林瀚道,“你看沈祿,他與張氏一門關係緊密,但這兩年張氏外戚無法得陛下之聖眷,一切都要指靠秉寬,他現在想在致仕之前求個侍郎之位,都不得不各處奔走了。”

林瀚早就知道徐瓊跟沈祿之間關係親密。

以前就經常同進同出的,外人也沒覺得怎樣。

可現在徐瓊跟他林瀚說這個,分明也是在說……以後沈祿就交給你來照料了,或者說他這輩子當六部侍郎的人生目標,靠你和秉寬實現了。

這就是以點帶面,用一個沈祿,闡明一個道理,徐瓊就是想在退休之後,保住他身後那群人在朝中的地位,才往張周這邊靠攏。

這跟文臣武勳反對張周的理由其實也相仿……他們是怕張周崛起搶了他們的位置。

可張週上位,要搶那群人的位置,必然要用到很多人,這是個大的空缺,徐瓊又知道他本身就不為正統文官所接納,哪怕現在跟正統文官結盟,等他退了之後,他的同黨還是會被一個個排擠出去,那為何不從開始就另闢蹊徑,站在張週一邊呢?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

……

沈祿到了禮部之後,徐瓊對於先前的話題便閉口不談了。

他也不需要林瀚給出什麼準信,或許徐瓊知道,林瀚作為跟張周關係親近之人,還是靠張周在《大明會典》修撰一事上,轉給的功勞,讓林瀚能上位。

那即便現在傳統文官一方能接受讓林瀚當禮部尚書,林瀚在京的時間也不會長久。

要麼致仕等著他,要麼南京六部尚書的閒差在等著他。

這就逼著林瀚,就算再孤高自傲,也不得不往他女婿張周那邊傾斜。

徐瓊作為一個“場面人”,最強求利益得失,他自然也會以自己為人處世的方式去揣度他人,而本身林瀚……對於當官還挺熱衷的,連曾經瞧不上眼的張周都能當女婿,徐瓊覺得,你老林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一行人出城迎接。

一排轎子停在了東直門。

沈祿下轎子之後,環顧四下,感慨道:“今日來迎的人倒是不少,大概都是來一睹萊國公風采的。”

林瀚道:“今日朝鮮之主也會一同前來,百姓或是有觀禮之心。”

憑啥說百姓都是來瞧我女婿熱鬧的?就不能是來瞧朝鮮國王熱鬧的?

徐瓊笑而不語,隨即有翰林院代表,翰林修撰劉春以及編修倫文敘,還有兵部的郎中、主事等幾人過來,同時還有負責接待的鴻臚寺官員,都需要徐瓊過去指點一下。

在徐瓊即將退出朝堂時,朝野上下的官員對他還是很敬重的。

別看他是靠跟張家的姻親關係上位,他在朝時也頗受非議,但他在退出朝堂之後,對他褒獎之聲卻愈發增多,也是因為在退下去之後,他在朝的勢力能保全下來……歷史上是靠皇帝的庇護。

這就表明,徐瓊是個很會經營派系和黨羽的人。

在朝名聲不好,但等我退下,跟我關係緊密的人上位,他們不就會幫我把名聲給找補回來?

歷史名聲這件事,不計較於一時啊。

……

……

張周隊伍一行,包括朝鮮晉城大君李懌一行,在浩浩蕩蕩的迎接隊伍中,抵達東直門外。

圍觀的百姓早就是人山人海,聽說人來,百姓更是夾道歡迎,那種場面也讓林瀚這個旁觀者,深刻認識到了大明百姓愛湊熱鬧的心理。

“張天師……”不遠處還有百姓在高聲喊著。

百姓對於張周的呼喊聲非常多,大概就有種追星的感覺。

大明那麼多的官員,跟普通百姓之間有聯絡的人太少,百姓想形成一種崇拜心理也難,可唯獨張周……上達天意下知鬼神,中間還能呼風喚雨,幫朝廷打個勝仗,讓大明百姓安居樂業……這對於大明百姓來說,可是偶像的不二人選。

以至於就算沒有朱厚照印邸報去彰顯張周的名望,張周的名氣也早就在民間傳播到人盡皆知。

“百姓對秉寬的熱情倒是不低啊。”徐瓊遠遠看著使節隊伍,不由發出感慨。

林瀚聞言沒說什麼。

沈祿笑道:“徐老你是不知啊,萊國公曾以種痘之法救公主,並將種痘傳播於市井,百姓因此而得益,如今無論是江南或是江北,多數人都已種痘,你猜這麼著?大明過去一年,竟無痘瘡時疫傳播的記錄,令百姓稱神啊。”

林瀚往沈祿那邊瞅一眼,不由皺眉。

百姓是因為種痘的事情,才對自己的女婿這般推崇嗎?

徐瓊笑呵呵道:“這也不過是秉寬過去兩年,所做那麼多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啊。”

林瀚在這一刻,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徐瓊和沈祿會往張周這邊靠攏,而不去巴結劉健和李東陽他們。

不是說徐瓊就覺得那群人不待見自己,而是認為……大明的光明前途必然是在張周身上。

所謂的傳統文官,也並非看不到這一點,但傳統文臣因為被一些陳規陋習所束縛,他們中的很多人其實是不得不站在維護官員道統的立場上。

說白了,反對張周的人,也有很多是被輿論和權勢裹挾,不得不去反對。

難道張周對大明有功這件事,連百姓都能看得到,那些文官和勳貴就看不到?

誰都能看到。

也都想承認,奈何張周“非我族類”,現在有機會以方術、近佞之類的名義去攻訐他,上司和同僚都這麼做,換了一般的官員,再欣賞張周有什麼用?還不是要跟著一起參劾和反對?

但徐瓊和沈祿這樣的,本身就已經位居高位,再加上他們本身也受傳統文臣勢力排斥,他們對於張周的肯定,就會更注重表面,無須那麼多彎彎繞繞的東西。

“來了!”

徐瓊遠遠指了指。

眾多官員過去迎接。

張周下馬,先過來與徐瓊和林瀚等人行禮,而在張周身後則立著唐寅、朱鳳和徐經等人。

“萊國公,久違了啊。”徐瓊很是熱情,“朝鮮國主可在?先拜會一下。”

張周笑道:“請。”

一行人往李懌的馬車前走過去。

趕車人早就對李懌做了通傳,隨即馬車的木門開啟,李懌從裡面鑽出來。

徐瓊笑道:“不必下車,打聲招呼,一起進城便可。他……能聽懂我說什麼吧?”

徐經湊過來道:“可以的,朝鮮國內君臣基本都會大明的語言,溝通很方便的。文字更是以大明的文字為先。”

“那就好,交給鴻臚寺的人來接應吧。萊國公,陛下最近可經常提到你,今天你要入宮去面聖,咱路上說。走!”徐瓊伸手過來,一把拉住張周的袖子,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跟張周是一夥的。

這麼直接的舉動,也是讓張周很意外。

果然是在朝廷多事之秋,於朝官更迭前夕,這站隊的事情就直接被擺在明面上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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