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後,暖洋洋的日光灑遍大地。

郭康靠在小花園中的大樹上,只覺得愈發懶散,一動都不想動。

鐘聲響起,似乎是君士坦丁堡的地標,聖索菲亞大教堂,又開始了禮拜。

郭家的宅邸,就在靠近君士坦丁堡皇宮的第四區,也是權貴豪門聚集的地方。

從花園這裡,就能看到聖索菲亞大教堂——也就是義父等人口中俗稱的娘娘廟。

她宏偉的主體建築,和周圍四根巨大的蘇魯錠,即使在這裡也十分顯眼。

郭康一直很懷疑,這個佈局到底是誰設計的。

不過現在,他也沒心情去思考了。

四肢的痠痛讓他只想繼續躺著,什麼都別幹。

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有幾年,他還是有點遭不住義父這種魔鬼訓練。

昨晚,他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沖天大火籠罩著不知名的城市,氣勢彷彿希臘神父們口中的世界末日。

他在城中渾渾噩噩地遊蕩,卻不知道該做什麼。

驚醒之後,就覺得心裡發悶,鬱鬱不樂。

吃完早飯,郭康還是沒緩過精神,決定出去散散心,結果一出門,就看到義父在練功。

他光著膀子,全然不顧深冬的寒氣,把一根鐵棍耍的呼呼直響,筋肉虯結的身上騰起一層白霧。

郭康朝他問好,他便放下鐵棍,走過來和藹地詢問。

郭康表示,自己只是心情不太舒暢。

義父聽聞,認真地點點頭。

然後,他提起兩個石鎖,遞給了郭康。

“康兒,別想太多。

只要鍛鍊一會兒,煩惱就消失了.”

義父爽朗地笑著,說道。

結果,郭康被他拉著練了大半個時辰,到現在都不想動。

正胡思亂想著,圍牆上突然探出個腦袋來,左右瞅了瞅。

一看到他,郭康就知道,今天別想休息了。

他還沒撐起身,一個相貌俊朗的年輕男子就熟練地翻過牆,跳到花園中。

他手裡還拿著跟長杆,一邊大步走來,一邊大聲招呼他:“別躺了,快起來!王師傅有事找你呢!”

“找我有事,不能走正門麼?”

郭康沒好氣地說:“義母上次給我說,李玄英再來翻牆,就轟出去……”

“正門太繞了.”

李玄英擺擺手:“你家的門為什麼朝東開?我每次走大街來,都得繞一圈。

下回見到師孃,我給她道歉就是.”

“下回被抓到的話.”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

郭康對於這種隨便往人家裡翻的傢伙頗為頭痛。

然而對方拋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就自顧自地轉頭離開了。

郭家的圍牆其實並不矮,然而李玄英抓著手裡的長杆,跑了幾步,把杆子往牆角一紮,一下就躍過了圍牆,還能順勢把杆子也抽過來。

郭康翻了個白眼。

左右看了眼,發現沒人在,於是也跑到牆角。

提了提氣,藉著牆上的一處石縫,跳上牆頭,也翻了出去。

“身手進步挺大啊,小子.”

李玄英抱著長杆,笑道:“不過徒手肯定不如用槊。

要不要跟我學學?喊我一聲大哥,我就教你幾個祖宗傳下的招式.”

“你祖宗要是知道,槊杆子是翻牆頭用的,估計也得打死你.”

郭康沒好氣地說:“王大喇嘛找我是幹什麼?”

“大概又是國書的事.”

李玄英說:“你到索娘娘廟,自己問他,就知道了.”

王大喇嘛是個外號,真正的稱呼,似乎應該叫“王大牧首”。

不過郭康等人喊這個戲謔外號喊習慣了,就一直改不過來。

這個世界,從中原來到西域的人,遠比郭康來自的那個世界多。

比如王大喇嘛,原本是個遊方術士,年輕的時候就在河中,靠著裝神弄鬼的功夫混飯吃。

不過這個行業的競爭太過激烈,也沒什麼前途,於是決定換個地方,重新開業。

他聽說羅馬帝國現在是紫帳汗廷在統治,尋思了一番,覺得這汗國裡最有前景的,應該是喇嘛教。

於是,他背了些經文,搞了身行頭,自稱東方來的大喇嘛,準備另起爐灶。

誰知這時,紫帳汗國官面上已經信了東正教,喇嘛不吃香了,王大喇嘛面臨再次失業的風險,只能再次從零開始。

不過,他在給教會幫工混飯吃的時候,遇到了時任皇帝剛剛任命的大牧首尹道長。

尹道長也是人生地不熟,對這裡的環境頗為苦惱,見王大喇嘛聰明伶俐,就收為徒弟,也算自己多了個幫手。

好在,王大喇嘛的基本功原本就紮實,演講和表演神蹟之類的專業業務十分過硬。

有了尹道長的引導和扶持,在教會中青雲直上,尹道長去世之後,就順理成章地接任了牧首。

當然,這其實也不算什麼。

羅馬帝國一向有皇帝干涉教會的傳統,過去,皇帝們派親信宦官擔任大牧首都是經常的事。

王大喇嘛起碼算是個宗教人士,比太監們總歸還是“正經”一點的。

出了郭家宅子,兩人沿著大路,向娘娘廟走去。

得益於之前戰爭的勝利,城裡這幾年一直還算平穩,人也越來越多了,尤其以威尼斯來的奸商為最。

威尼斯與汗國之間,一直保持著傳統友誼。

當年拔都西征,進入黑海沿岸的時候,就和威尼斯商人建立了聯絡。

商人們給蒙古大軍提供了詳細的情報,作為報答,拔都的軍隊會保護他們的商業利益,驅逐他們的競爭對手。

在這些威尼斯人的帶路下,蒙古人有時能比當地王公自己,都更熟悉當地的地理環境,為作戰提供了很大方便。

威尼斯商人自然也大賺了一筆。

金帳汗國瀕臨瓦解之際,汗國屬下的一支力量,在黑海西岸漸漸強大起來——當然,那時候,他們還沒有這個名字。

首領伯顏帖木兒自稱金帳汗拔都的後代,在他的好友、郭家的先祖郭蓋等人的幫助下,脫離金帳,建立新的汗廷。

雖然郭康原來的世界裡,似乎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勢力;而且,哪怕在這個世界,伯顏帖木兒的身份與世系都頗為可疑。

但在一片大亂的環境下,也沒人去細究這些了。

從那時起,因為共同的利益,汗廷就與威尼斯商人來往密切。

後來,經過多年的努力,他們成功南下入主君士坦丁堡。

因為汗廷認為自己也是羅馬政權,還模仿羅馬人,用紫色作為最尊貴的大汗標識。

雖然正式稱呼還是沿用羅馬帝國的那套,但大家一般都管他叫“紫帳汗國”。

為了恢復在當地的貿易地位,威尼斯人是這一行動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

而對於汗廷來說,這裡的熱那亞勢力過於強大了。

想要平衡他們,威尼斯毫無疑問是最好的選擇。

穿過這些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們很快到了來到了目的地。

王大喇嘛有好幾處辦公地點,除了在索菲亞娘娘廟當住持,還得兼任皇家薩滿,參加各種必要的外交場合與宗教儀式。

平時,還真不容易找到他在哪裡。

這次還好,大門前,就有教士在等候他們。

李玄英卻說他還有事,讓郭康自己去。

郭康一眼就看出不對勁。

“你要是有事,就不會來找我.”

他直截了當地指出:“單純通知我的話,派個僕役就能做到。

值得李家的公子丟掉其他事情,親自跑一趟?現在伱又急著走……我想想,你就是想趁機逃去看戲吧?”

李玄英老臉一紅,支支吾吾不說話。

郭康倒不是不能理解他,只是他這個藉口,確實有點讓人無語。

但他家確實管得嚴,也沒什麼好辦法。

和郭氏一樣,李家也是紫帳汗國的功勳世侯,位列柱國,地位很高。

李玄英的曾祖父李天策,當年五戰五捷,徹底打垮了匈牙利波蘭聯軍,和神聖羅馬帝國的支援,使得西北方向,再無能直接威脅汗國腹地的強大勢力。

這場戰爭,被人們認定是紫帳汗國兩次立國戰爭之一。

此戰之後,紫帳汗國藉著巴列奧略王朝的內部爭鬥,在幾乎沒有遇到阻力的情況下,驅逐正在城裡內戰的皇帝約翰五世、約翰六世,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君士坦丁堡。

李天策本人,也從中獲得了巨大的榮譽。

君士坦丁堡被定為紫帳汗國的汗廷所在地,改名“大都”。

而李天策被任命為“京兆尹”,成為第一任大都守將。

——實際上,汗國早就知道這座城市了。

因為這裡是羅馬大汗建立的都城,所以曾經被叫做“汗八里”:汗就是大汗,八里就是城。

合起來,就是“大汗的城市”。

汗廷帳下的斡羅斯人,也知道這個名字。

他們管大汗叫沙皇,把城叫格勒,於是汗八里在他們嘴裡,又變成了“沙皇格勒”。

而當年統治斡羅斯的,是來自北方的維京人,他們至今仍然保留著很深的文化影響。

這些維京人——也叫羅斯人,把君士坦丁堡叫“米克拉加德”。

米克拉就是大,加德就是指這座城市。

所以,這名字就是簡單的“大城”,或者叫“大都”。

這麼看來,沙皇格勒、汗八里、大都,都是一個地方。

大家覺得大都最好聽也最好記,就用了它,取代本來那個太長的名字。

然而,戰後,李天策就自滿起來,沉迷希臘戲劇,整天不問正事。

僅僅兩年後,趁著紫帳主力外出作戰,兩個約翰皇帝竟然攜起手來,在神羅、波蘭的贊助下,派親信潛回君士坦丁堡,煽動市民群起作亂。

危急關頭,擔任守城重任的李天策卻正在看戲,突然就遭到了演員們的圍攻。

措手不及之下,李天策受了重傷,在另一個柱國、老臣曹蒙的拼死救援下,才倉皇逃出了城。

然而部下損失慘重,連曹蒙也傷重而死。

次年,李天策也因傷勢和憂鬱而去世。

臨終前,他給兒子李應麟三支箭,要求他完成三個遺願:打回被趕出的君士坦丁堡,消滅宿敵波蘭-匈牙利聯盟,取締僭越的偽神聖羅馬國。

而這些遺願,至今也未能全部完成。

因此,李家上下,天天把國仇家恨掛在耳邊。

李玄英自小就在這個環境中長大,天天被家裡催著學兵法、練武藝。

他的娛樂活動,比其他那些貴人子弟少得多。

看戲更是家族的痛點,遭到堅決禁止。

郭康的想法,多少更“自由”些,覺得只要別耽誤正事,玩玩也不是不行。

他朝李玄英擺擺手,表示自己不管,也不會給他家告狀。

李玄英如蒙大赦,拎著那個標誌性的杆子,一溜煙地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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