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辭這一剎,悲喜交加,連初冬的日影都覺得分外刺眼,他在悲傷中舔舐傷口這麼久,終於感覺這苦也許沒原來那麼苦。

荀榮弼的藤椅抬著到荀遜屍首側畔,他駐著柺杖哆嗦著撐著站起,用柺杖瘋一樣敲打荀遜的屍首,“你這個逆子!你這麼不孝不悌的狗東西!!我讓你讓囚刑老父,我讓你伏擊兄長謀權上位!你這個逆子,你這個逆子!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家破人亡的,不止一個謝辭,荀榮弼老淚縱橫,自己狠狠摔在地上,謝辭急忙一個箭步扶住了他。

荀榮弼淚流滿面,他緊握住謝辭一隻手,“舅舅對不起,舅舅對不起你啊!”

哆嗦喃喃,他嚎啕大哭,手擰住心臟位置,疼得佝僂下身體。

謝辭一剎赤紅了眼眶,他哽咽著,胸腔將炸裂了一般,他仰起頭拼命遏制,大顆大顆眼淚奪眶而出。

冬風蕭瑟,紛亂的校場沙塵滾滾,蹄聲和刀劍交擊的聲音終於漸漸變得零星,徹底停了下來。

雖然很悲傷,但此處收尾仍急待處理。

荀榮弼情緒起伏太劇烈暈厥了一次,被按人中緊急按醒,他強撐著吩咐衛兵去了去取了軟甲來,勉強支起穿在身上,梳理好了灰白的頭髮,由衛兵抬著藤椅上了旗臺。

新兵心膽俱喪瑟瑟發抖,荀榮弼一句,龍守仁代為高喝一句:“怕什麼?!汝等豈和此等亂營頑抗者相類?只要嚴守軍紀認真操演,便是一名優秀的肅州兵丁,自可安然無恙,何須憂懼?”

新兵漸漸平復了騷動,老兵尚還手執兵刃甲冑染血,大家才喘息著,仰視上首。

說到最後,荀榮弼拉著謝辭的手一用力站起來,他用虛弱的聲音親自提聲:“這,是我世友之子,李同真.”

他撐著高聲:“此次平息譁亂,李同真當居首功,今親授予檢點校尉一職,即刻上任!”

“餘有功者,一一按冊論功擢賞.”

荀榮弼強提一口氣勉力說完,隨即脫力栽倒。

幸好有謝辭就在側邊,強健的臂膀一託,荀榮弼才沒有當場摔倒,勉強保持了體面,下了旗臺。

……

接下來的收尾,荀榮弼虛弱吩咐幾句,俱交予龍守仁處理。

他坐上了軟轎,當天上午就折返了總督府。

初冬的風已經寒冷,有點昏暗的轎廂裡,荀榮弼握緊謝辭的手,他仰臉看著謝辭與他父親有幾分相似的眉目,一語未啟,眼淚先長流。

“……小四長得越來越像你父親了.”

其實並不是很像,謝辭要俊秀驚豔太多,謝信衷國字口面硬朗剛毅,謝辭大哥相貌才是和父親最相像的。

但此時此刻,謝辭眉目間的那五分相似,卻成了彼此僅剩的唯一寄託。

荀榮弼枯瘦的手顫抖地觸控謝辭的側臉,他哭得死去活來。

“……是我的不好,是我的錯啊!我大錯特錯,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那該死的逆子!那該死的逆子!!”

“我恨,我為什麼生下他,我就該在他生下來那一天的掐死他啊——”

捶足頓胸,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回到總督府之後,荀榮弼扶著謝辭的手在紅松小院站了很久,這個小院子不單單荀遜囚禁他的院子,還是昔年謝信衷任肅州總督時、謝辭在年幼時、謝家一家幾口來探親時,俱曾住過的院子。

一家幾口,音容笑貌,仿在昨日,茶點果酒兩炷白燭,荀榮弼慢慢將一張張紙錢放在火盆之內,供桌之後,舅甥二人悲慟痛哭。

……

強撐著祭拜過謝家父子,痛哭一場,荀榮弼開始治病。

他的情況讓人膽戰心驚,但萬幸肅州城好醫士不缺,濟濟名醫齊聚一堂,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荀榮弼的病況穩定下來了。

醫術最精湛的是回春堂的老東家,辭官返鄉的老太醫,他把銀針一一回旋拔出針包收回醫箱:“大人若好生調養,這次能過去。

只是壽數,恐不超過五年.”

荀榮弼詢問他大概還能活多久,老太醫也是見慣貴人的,也就直言不諱了。

荀榮弼沉默半晌,“五年也夠了.”

他喃喃道。

他打起精神,問謝辭:“小四,你母親可還好?她們何在了?”

虛弱而羸細的問話,冬陽自雪白的窗紗透進來,屋內半室明亮半室昏暗,荀榮弼泛青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病色,眼睛因為久病顯得渾濁無光。

其實一切都很正常的,荀榮弼擔憂遭遇鉅變的妹妹,這再正常不過了,甚至想把謝家人接過來身邊照應也是情理之中。

但顧莞無端心口一緊。

她急忙轉眼去看身前的謝辭。

……

日影昏斜,光斑折射在病榻前上的三人身上。

但好在,謝辭頓了頓,他說:“大嫂說想回同安,但二嫂說同安不大合適,我出門之前,她們還在隋鎮一帶遊居,現在不知在哪了。

她們說等定下再送訊息給我.”

“原來竟是這樣.”

荀榮弼也不知信沒信,他點點頭,輕輕嘆了一聲,目露傷感,但很快掩過,他強打精神:“那我寫一封信,你替我寄過去,看看她們還在原來的地方不?”

謝辭立即點頭:“好的,舅舅.”

謝辭接過碗,服侍荀榮弼喝了藥,荀榮弼打起精神寫了信交給謝辭之後,便昏昏沉睡了過去。

此時也已經華燈初上了,謝辭和顧莞回到房中,兩人並沒有說和離的事情,謝辭只介紹顧莞就是顧氏,去年七月時已完婚,於是兩人理所當然安排住在同一間房。

回到房中,顧莞微笑屏退了送膳食的僕人,把門窗瓦頂都貌似不經意地檢查了一遍,回到桌前,謝辭正低頭看著那封信。

顧莞接過信封,直接把蠟封揭了開啟看一遍,情真意切隱見幾點淚斑,但她把信紙塞回封皮內,睜眼說瞎話:“孃親她們肯定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等二嫂來訊息了,咱們再寄吧.”

她直接把信塞進枕頭下去了。

謝辭沒有遲疑就點頭了,“好.”

家人可以說是他最後的底線了,不管如何,他都不能再讓這邊的事情涉及她們哪怕半分。

兩人洗手吃飯。

顧莞壓低聲音說:“咱們還是趕緊看卷宗吧.”

“藍田通敵案”的首發地歸屬肅州地界,肅州總督府有一整全的詳細案卷留底,這也是謝辭顧莞必須要了解的。

事發當時謝辭尚未進軍又遠在中都,很多詳細的事情都不清楚。

他們不管想做什麼,都先得把這個詳情先了解清楚了再說。

謝辭立即點頭:“我知道.”

兩人對視一眼,低頭飛快扒飯。

晚膳之後,謝辭去給荀榮弼守夜,而顧莞想了想,也跟著去了。

她和謝辭不一樣,和荀榮弼沒什麼親情血緣,更不會情緒翻湧心潮起伏,不過她也沒凸顯自己的存在感,一直在冷眼旁觀著。

要她放心,短時間內那都是不可能。

顯然謝辭也是。

……

不過他們好像是多心了。

次日荀榮弼不過稍稍能坐起身,甚至都不用他們兩個開口,他就主動讓人把卷宗取過來。

三人反反覆覆仔仔細細把卷宗讀了一遍又一遍。

荀榮弼顯然也是第一次看這個卷宗,每一行,每一個字,觸目驚心,他好幾次捂著心臟喘不過氣來,恨極:“這個該死的畜生!”

他緊緊握著謝辭的手,“你放心,舅舅即便是死了,也必要先翻了這案子!把你安置妥當了再死.”

荀榮弼一直在嚴加審訊荀遜身邊的人,全力在查,謝辭親身參與,只可惜荀遜身邊的人嘴巴都極硬,目前眉目不多。

三人注意力折返卷宗,一字一句解析,又遣了幾波人出去,荀榮弼給謝辭詳細講解西北軍錯綜複雜的關係和派系,以及每一個節點涉及的種種瓜葛。

他咳嗽,有一次還咳出了血,最後在謝辭的強制之下才臥床養病。

這期間,謝辭顧莞來往大營總督府,出入府邸大門城內城外,毫無阻滯順暢自如。

一直到了十一月初六。

荀榮弼的病漸漸好轉,到底是強壯了一輩子的人,他還沒滿六十,沒到一遇風吹草動就徹底好不了的年紀。

稍剩一點元氣,苦心調養下來,終漸見起色了。

允許見風了。

北地的冬蕭瑟,一夜呼呼西風,天地蒼茫,荀榮弼攏著厚厚的斗篷站在廊下仰首看天,許久,他對謝辭說:“明日,咱們去西郊祭祭你大表兄吧.”

荀逍的墓在西郊。

明日十一月初七,荀逍的生忌。

自荀遜噩耗歸來,到他出殯下葬,入土為安,荀榮弼竟一次都沒有在場過。

……

傍晚回來的時候,正整理卷宗的顧莞聞言,心當即一緊,知道最後的考驗終於來了。

顧莞私下曾叮囑過,讓謝辭千萬別落單,別到人少的地方去。

不管去大營還是在總督府,都要在人多的地方。

荀榮弼才剛剛殺了一個篡權的親兒子,他絕對不能再在肅州大營再殺一個當著全營士卒宣佈過是他世交之子、平亂首功的世侄。

否則將立即全軍譁然威信掃地。

作為一個領軍總督,不管是誰,都不能赤果果在其麾下兵卒面前呈現這種面目的。

至於總督府,則要停留在前院,反正最接近外牆最闊落最容易遇變撤遁的位置。

甚至謝辭匕首和配刀從來沒有離身過,他一直勁裝穿戴,就是為了前者自然而然。

兩人就算出府前往肅州大營的路上,都是一直走人多的大街。

可是總有避無可避的時候。

終於來了。

顧莞一聽立即扔下筆。

但兩人小聲商量了半宿,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天矇矇亮,外面已經傳來了府衛僕役走動的聲音。

少傾,有僕役來稟,說套好車了,大人那邊也起了。

最終謝辭說:“元娘,我想去.”

“我也必須去.”

待那僕役退去,掩上房門,謝辭側身附耳,很小聲地說。

這段時間,謝辭是最煎熬的,理智和情感彷彿將他剖開兩半。

一方面,他和顧莞一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日沒到徹底確定安全的情況下,他心底那根弦都始終緊緊繃著,帶著深深的戒備和懷疑。

畢竟,他父兄正是被心腹的突兀誣陷最終置於死地絕境的。

可隨著荀榮弼日復一日關懷和照顧,以及撐著病體夙夜竭慮謝家的事情,甚至咳過一次血,謝辭另一方面,卻是越是情緒幾番難以自抑。

他知道,荀榮弼其實知道的,謝辭不是不知道謝家人的下落,但荀榮弼什麼都沒說,反而什麼都沒問,只當是真的。

從此不再提,也從沒對他做出任何有關行止的質詢和安排。

一直到了昨天,十一月初六。

荀榮弼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後才對謝辭說兩人一起去了。

荀遜都死了,照理沒什麼可疑慮的。

更重要的是,荀榮弼已經沒了兒子,謝辭人在肅州,他總不能連表兄生忌都不肯去祭拜一下的。

這就過了。

更重要的是,倘若,說的是倘若,退一萬步,這次去西郊若是問題,他避過了,那接下來呢?

“咱們總不能一直這樣的.”

總督府也不是徹底安全的,甚至連軍營裡都不是,不能明著動刀兵,那暗地裡呢,還可以下毒。

防明不防暗。

那還不如出去呢。

天光朦朧,火炕很熱,謝辭掀起床帳跳下了床,他襟口有點松,露出頸脖以下和手背上斑駁的疤痕烙印,新肉摞舊皮,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

一如那段他永世難忘的經歷。

顧莞左思右想,謝辭說得在理啊,她想定:“那你去吧!”

她拉著謝辭掀開屋角盡頭的一個不起眼的箱子,裡頭都是她在肅州大營庫房順出來後改裝的東西。

她把內甲遞個謝辭,護胸鏡前胸後背都卡上,還有鏈子袖鏢等等東西。

她想了想:“你先出發,我晚點再在後頭跟著.”

……

辰初,謝辭扶著荀榮弼登上馬車,出發了。

顧莞一個人卻越想越不安。

明明荀遜已經死了。

他身上的傷口脈搏呼吸都是顧莞親手確定過的,她專業人士,她可以百分百確定此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還有荀榮弼,他手上的鐐環疤痕,絕對沒法偽裝的,當時的奄奄一息,也不做偽。

他這段時間對謝辭,顧莞抿心自問,若她是那個外甥,恐怕她的動容也不遑謝辭多讓。

但不知為什麼,可能太順利了,她總有點不踏實。

也有可能是前世職業的原因,顧莞這人遇上這種事,總是格外地多心,那天荀榮弼詢問謝家人下落雖很正常,但確確實實有些戳到她了。

顧莞拿著那支筆,怔怔思來想去間,不知怎地,思緒一飄,她忽然想起原書之中,男主李弈的那個替身!!

——李弈有個替身,是從他得回王爵那一天,就開始挑選了人開始培養的。

選臉型,選身形,不斷隨著他成長淘汰,最後得出一個沒上妝之前有六分相像,上妝之下能有八.九分,遠遠望過去,驚人相似得幾乎能以假亂真的替身。

他私下出京時,那替身就代他留在王府,替身從小模仿他的舉止言行,吃是一樣的東西,住上好的院子,僕從稱之為公子,連胰子薰香都是一樣的,日常普通的接人待物根本看不出來,反正一次破綻都沒露過。

後期有一次危機,替身替李弈受了重傷,之後才漸漸淡出了幕前。

“薰香!”

重傷?替死?!

猶如一道電光,剎那就劈開顧莞的紛雜的思緒,她悚然一驚,霍地一聲站了起來。

顧莞心跳擂鼓一樣響了起來。

她幾乎是馬上,掉頭跑進內室,七手八腳把角落箱子的東西都纏在身上,之後鎮定一下,立即出了總督府。

顧莞先去大街上佯裝買了一些女性用品,她左右留心,不過沒有發現尾隨者。

但顧莞還有法子。

她想了想,最終前往和謝二嫂約定寄信的章縣。

大魏驛信發達,各大城池很多代客收信的大店小店,謝辭離家前和家人約定報平安,還有就是託謝二嫂的口訊也一併寫上去了。

謝二嫂回信也是這個地址。

但後續情況發展太快,進城以後,謝辭和顧莞心有忌憚,只當沒發生,一直沒再來去取過那封信。

顧莞出了城之後,一路飛馬抵達章縣,她一跳下馬,衝進客店,扔下一小錠銀子,把一封信插進待寄的百子油布的其中一個格子裡。

她按按頭頂斗笠,掉頭走了。

顧莞走出一段,突兀鑽進小巷,掉頭狂奔,她衝進客店裡,一看,她剛才插的那封信果然不見了!

“他媽的!”

顧莞破口大罵,她一路飛奔到真正和謝二嫂約定寄信的那個客店。

夥計說:“那封信被人取走了,縣衙前些天就開始查,最後把好幾封信取走了,其中就有你們的。

不關我們的事啊,你想想你們犯什麼事沒有?……”

“我靠啊!”

謝辭和顧莞不可謂不謹慎,不可謂不防備,他們的平安信通訊地點,都放在了肅州之外的章縣城了,用的還完全不是本名。

可見人家下的功夫有多深!

媽的!

顧莞終於確定了,他媽的如無意外死的荀遜是替身啊!

謝辭都找到肅州來了,他嗅覺異常靈敏,荀家人都知道,有心準備,短暫一剎,未必不能矇蔽過去!

荀遜除了謝辭在肅州那幾年,至少兩三年才見一面呢!

顧莞急得,翻身上馬,狠狠一抽馬後鞧。

膘馬長嘶一聲,狂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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