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穀神不死

洞庭湖浩蕩依舊,水氣蒸鬱成雲,徘徊君山島上。

聞夫子化光急遁而至,雲障正要升起守禦禁制,他當即在半空停住,現身傳音:“是我,聽說洪崖受傷了?”

雲障讓開一條通路,聞夫子沒有多問,直接飛身入內,熟門熟路來到雲夢館中。

經由一名雲夢館弟子帶路,聞夫子來到一處巖窟之中,洪崖先生正盤坐在碧綠湯池中,慕小君站在岸邊掐訣施法,引導池中生機元氣流轉洪崖一身,小臉蛋上眉頭緊皺,憂慮非常。

這處碧綠湯池名為玉液池,正好位於洞庭湖地眼,江湖靈氣匯聚至此。

慕小君將雲夢館安置在君山島,也正是看中這處地眼,並將其鑿建成養護體魄的湯池,若有門人身受重傷,便能安置池中療養。

聞夫子對此自然也是一清二楚,他看著雙眼緊閉、臉色慘白的洪崖先生,心中雖然憂慮,卻未慌亂失措。

眼見慕小君法力運轉間略帶焦躁,聞夫子和聲言道:“我來吧,你先歇息一陣.”

言罷,聞夫子單手微抬,指端凝氣如絲,分別射向洪崖先生各處要穴,玉液池中那碧綠池水一陣翻動,生機元氣被調攝運化而出,度入洪崖先生體內。

慕小君向後退了兩步,看向聞夫子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唯恐打擾他為洪崖療傷,只得暫時按下。

聞夫子有所察覺,目光仍在洪崖身上,言道:“慕小君有話但講無妨,我應付得來.”

“洪崖遇上屍魔了.”

慕小君神色凝重:“他正在幫我解除一處妖邪封印,結果那屍魔半道殺出,二人惡戰一場,兩敗俱傷。

他強撐著傷勢,趕來君山島,我沒來得及問太多,只能將他安置在此.”

聞夫子已經探明洪崖先生的傷勢,他全身腑臟筋骨皆受重創,簡直就是把人壓在石磨底下來回碾磨。

若非洪崖先生修為高深、根基牢固,恐怕便要就此殞命。

“屍魔?怎會這麼巧?”聞夫子對這位與歷代洪崖糾纏不休的魔頭有所耳聞。

“她是內侍省的人.”

慕小君沒好氣地說:“就是此次與程三五一同前來的女子……我也看走眼了!”

“我聽洪崖說過,屍魔要靠奪佔他人肉身維繫自身存在.”

聞夫子言道:“若是刻意收斂,外人難以察覺。

就像三尸潛伏不動,修道之人也無從滅除.”

“屍魔能夠成為內侍省一員,可見他們對拂世鋒瞭解甚深,而且早早預備好應對之策.”

慕小君語氣略帶呵責:“你就不該讓洪崖單獨行動,若是你與他一同,天底下又有誰攔得住伱們?說不定連那屍魔也順手鏟除了!”

“我也不可能事事皆能料到.”

聞夫子輕嘆道:“洪崖獨來獨往慣了,這麼多代都是一人行事。

他不像你們,聚眾抱團、開宗立派。

而且以洪崖的修為,這世上別說勝過他,光是與之相提並論之人就沒有幾個.”

“可他現在就是受傷了!”慕小君低喝道。

聞夫子無言以對,此事著實超出他意料之外。

洪崖先生與屍魔之間的衝突,並不涉及拂世鋒,算是綿延千年的陳年舊怨。

聞夫子加入拂世鋒之時,他們之間已經鬥了無數次,輪不到他這個“小輩”插手。

只是聞夫子看著重傷難動的洪崖先生,心中也不禁生出疑竇。

歷代洪崖先生修煉穀神不死法,以此傳承神識閱歷與修為法力,這事即便在拂世鋒內也十足離奇。

照理來說,修為法力乃是調攝形神、打磨魂魄的結果,幾乎不可能代代傳承。

即便是佛門之中那些修至羅漢果位的高僧大德,以靈明神識乘願轉世,一身佛法仍然要從頭修行,只是在遇到某些關隘,勘破領悟會比尋常修者更快。

加之佛門輕視肉身,更講究心境上的成就,因此才會有轉世重修的法門。

而道門則視肉身為度世寶筏,道法根基同時體現於神魂體魄,倘若肉身傷損,修為法力也會大打折扣。

聞夫子博聞廣識,看出洪崖先生修煉的穀神不死法非比尋常,雖然不是奪舍投胎,但傳承神識閱歷、修為法力,等同省卻漫長修煉過程,而且每一代洪崖先生還能不斷積累。

可以說,若非聞夫子橫空出世,洪崖先生能夠坐穩當代拂世鋒第一人的位置。

也正因如此,洪崖先生在拂世鋒內承擔著杜絕後人偏離初心的職責。

但聞夫子很清楚,穀神不死法並非全無代價。

一是對歷代洪崖先生的心境有著極高要求,為了確保神識閱歷得以延續,心境情志不得妄動,如此幾乎要抹滅本性。

其次,穀神不死法累積的修為法力並非能輕易調動,而是容納在穀神玄竅之中。

這玄竅不在身中任何一處,高深玄奧無可言說。

聞夫子對此的理解,大體就是歷代洪崖先生捨棄長生久視、飛昇成仙,將那份修為法力寄託於穀神玄竅,以便後人在關鍵之時呼叫。

此舉好比歷代祖先不斷積攢錢財,萬一子孫遇到難處,就能從庫中拿出積蓄救急。

其實程三五之所以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也是因為拂世鋒將饕餮邪力封存於穀神玄竅。

而程三五想要充分調動饕餮邪力,就要不斷調攝身心,一步步圓滿自我,穀神玄竅方能呈露。

而這個過程將註定程三五不再是饕餮半身,原本屬於他的那一半饕餮邪力,也將逐漸化為自身根基,從而擁有與另一半饕餮抗衡的本事。

但如今洪崖先生的狀況,卻讓聞夫子不禁有些困惑——就算那屍魔頑強難滅,可是洪崖先生代代積累,兩者惡戰也不至於是這般重創。

洪崖先生不是那種莽夫,如果敵人太過強勢,他自然懂得趨避保身,不會逞強死拼。

就算對面真是舉世罕見的強敵,洪崖先生哪怕真的打不過,也不可能逃不了。

聞夫子一邊沉思,一邊為洪崖先生度氣調元。

慕小君看出聞夫子分心兩用,但洪崖先生氣色漸漸好轉,暗暗對聞夫子修為境界感到震驚。

幾個時辰過去,洪崖先生緩緩吐出一口氣,艱難抬起雙眼,眸中晦暗,不復先前明亮澄澈。

“往後一段時日,我恐怕都幫不上忙了.”

洪崖先生直接說道:“我現在就把太一令交給你……”

“不!”聞夫子當即拒絕,臉上閃過一絲不忍:“之前就約定好了,你的太一令留到最後.”

洪崖先生似乎連爭辯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得微微頷首。

聞夫子看著這位相識相知多年的同道好友,面露憂慮之色,開口言道:“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問,你與屍魔是什麼關係?或者說,洪崖與屍魔是什麼關係?”

聽到這話,一旁慕小君先是面露不解,但轉念間便猜出幾分。

想到聞夫子還在自己之前看出端倪,心中不免又增添一絲敬佩。

洪崖先生沉默一陣,臉上古井無波,看不出絲毫表情:“當年為修成穀神不死法,第一代洪崖斬去自身三尸,當時以為沒有後患。

然而第二代洪崖情志浮躁,驕矜自大,引得三尸復歸,險些釀成大禍.”

得知此等秘辛,聞夫子與慕小君對視一眼,隨後說道:“因此修煉穀神不死法,要求情志不得妄動,便是希望藉此調伏三尸?”

“是.”

“那屍魔……無法徹底誅滅麼?”慕小君問。

“穀神不死,三尸不滅.”

洪崖先生低垂著頭:“二者彼此呼應,我修為越高,屍魔也同樣有所提升。

如果不拿出同歸於盡的決心,斷難壓制那三尸魔頭.”

聞夫子久久不語,來回踱步。

慕小君又問:“你與屍魔難分高低,但如果是讓別人來對付呢?”

“屍魔並非尋常妖邪,他甚至可以從世上其他修道之人身上獲得滋養.”

洪崖先生說。

“他連其他修道之人的三尸也能感應到?”慕小君尤為震驚。

“如果誘使修道之人三尸躁動、敗壞道行,屍魔所得更為豐厚.”

洪崖先生言道:“如今屍魔手中有一件厲害法寶,以千百亡魂祭煉,內侍省在其中定然出力不少.”

“內侍省蓄謀已久,他們派程三五來瀟湘之地,就是為了對付主人.”

慕小君緊盯著聞夫子:“眼下形勢不容樂觀,必須要有所因應.”

“你想要主動反擊?”聞夫子問。

慕小君惱怒道:“自從上次程三五來到,內侍省就在暗地裡不斷試探雲夢館。

如果我們毫無反應,他們必然得寸進尺,未來恐永無寧日!”

聞夫子微微皺眉:“莫非你還打算徹底滅了內侍省不成?”

“總歸要讓他們吃些教訓!”慕小君直言道:“不要跟我談什麼危及社稷,我早已見過無數興亡事,拂世鋒也從來不為人間更替負責!”

聞夫子嘆息道:“我顧慮的並非此事,只是一時間困惑難解,總覺得千頭萬緒、無從捉摸.”

“這有什麼好想的?”慕小君指著洪崖先生:“如今情況還不夠明白嗎?內侍省已經將拂世鋒視為反賊,不惜一切代價要剷除我們,就連程三五也被他們驅使利用!”

“程三五被驅使利用?”聞夫子喃喃自語,面露深思之色。

“當初我就提議將程三五重新封印,你非要固執己見,造成如今這種結果,怪得了誰?”慕小君忿忿不平。

聞夫子也不反駁,倒是洪崖先生開口:“如果要封印程三五,現在是最後的機會。

他離先天境界僅有一步之遙,雖說這一步難以跨越,可若是他成功突破,世上便無人能制了.”

慕小君望向聞夫子:“連你也做不到?”

“程三五若能突破先天境界,便能完全掌握九淵升龍之體.”

聞夫子解釋說:“當年劉玄通神功小成,便是天下無雙。

可以想象程三五未來成就.”

“所以你打算怎麼辦?”慕小君追問道。

“接下來由我來盯著程三五就好.”

聞夫子說:“你不是要利用他消滅那些大妖巨祟麼?那我繼續去安排.”

“你還是不肯改變想法嗎?”慕小君又急又怒。

“功虧一簣,後果不堪設想.”

聞夫子決定道:“內侍省既然在暗中謀劃,那我就親自領教一番,看看他們有何等手段!”

……

“能讓拂世鋒折損一名掌令,柔兆君功不可沒.”

一座雜草叢生的廢廟裡,閼逢君帶著一個巨大陶甕從天而降,原本容貌身段都極為誘人的柔兆君,此刻就像一團爛肉般,靠在廟宇角落,漸漸腐爛發臭。

“洪崖……還沒死,我能夠感應到.”

柔兆君艱難開口。

“為求脫身,不惜極端行事、玉石俱焚,註定他往後一段時日內無法再興風作浪了.”

閼逢君輕怕一旁陶甕:“按照約定,我把柔兆君需要的肉身帶來了.”

言罷,閼逢君將陶甕封蓋上的符咒扯去,剛開啟一條縫隙,柔兆君身上湧出一團詭異煙氣,飄入陶甕內中,原本的肉身迅速腐爛,只剩一具骨架堆在角落。

片刻之後,陶甕封蓋被人從內部揭開,就見一名健壯男子緩緩站起,周身筋骨虯結,面容兇惡非常。

“這是河西軍鎮一名校尉,武功高深,因為醉酒賭博、打死同僚,觸犯軍法本該處斬,被內侍省的監軍扣下.”

閼逢君隨後問道:“不知柔兆君適應這具身體要用多少時日?”

“起碼給我一個月才能恢復些許.”

柔兆君搖晃一下胳膊:“勾魂幡也被洪崖毀得支離破碎,你可別指望我能發揮多少實力.”

“放心,我不會讓柔兆君難辦.”

閼逢君回答說:“洪崖先生既然受了重傷,那聞夫子必定要現身接替,繼續暗中監視程三五。

而我們也已經準備好對付他的手段了.”

“哦?你倒是設想周全.”

柔兆君言道:“但我要提醒你,程三五此人行事乖張任性、難以駕馭,他很可能是此番謀劃的變數.”

“柔兆君有所不知,我們就是要透過對付程三五,逼迫聞夫子現身.”

閼逢君自信笑道:“南嶽衡山的局已經漸漸鋪開,就等程三五和拂世鋒主動走進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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