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劍行快意

靜謐昏暗的船艙中,程三五盤坐不動,地面上、衣襬間滿是砂礫般的碎屑,一枚土黃色的丹丸漸漸摶轉成型,虛懸於兩掌之間。

土黃丹丸散發著絲絲厚土之氣,凝重堅實,明明船隻仍在水上航行,身處艙內卻絲毫感受不到風浪起伏,恍如安處山中、巋然不動。

丹成九轉、爐裡七還,此刻程三五神態氣質迥異於往常,完全找不出半點莽漢武夫的模樣,反倒像是守真精思、注心火候的丹道高人。

如果阿芙此刻同在船艙內中,或許還能發現,程三五週身氣機流轉玄妙高深,原本用於殺伐爭鬥的炎風刀法,開創出前所未有的變化——

以心念為真火、以氣息為鼓風、以己身為爐鼎,將那根蒼兕獨角去蕪存菁、剝盡渣滓,最終煉成一枚土德元丹。

曾經展現出焚山煮海之威的炎風刀法,眼下卻看不出半點浩勁威勢,氣機斂藏得幾乎不曾外洩。

但要是讓那些精通燒煉外丹的道門高人看到程三五此刻舉動,恐怕都要生出極大震撼,甚至足以顛覆心中過往所學。

火候漸息,程三五抬起眼眸,伸手將那枚土德元丹輕輕握住,瞬間感到如萬鈞之重壓在身上,但船艙甲板卻沒有半點被壓垮摧折的情況發生,玄妙得不可思議。

蒼兕之角作為大妖靈髓,在漫長歲月中凝鍊了無比豐厚的生機,可謂是天地為爐、造化為鼎,調和匹配所得。

而程三五煉製土德元丹,恰恰也是一種法天則地之功。

這枚土德元丹並不能直接服食,否則會讓人腑臟固結、形骸石化。

但它卻是煉成神丹的藥基,是調和五德五氣的根底所在。

程三五煉製神丹,並不單純是為了給秦望舒換骨洗髓、改命易質,而是希望印證自己對人身造化的領會,不輸給拂世鋒。

自己不僅僅是要肉身掙脫拂世鋒的束縛,而且是要在方方面面超越他們、踐踏他們,唯有如此才能洗刷幽囚折磨之恨。

沉思之際,甲板上傳來呼喝叫嚷,隨即便是一陣碰撞動靜。

在消滅獨角蒼兕之後,程三五一行稍作休整,乘船南下,沿著湘水往上流而去,進入潭州地界。

湘水貫通南北,乃是洞庭湖以南的主要水系,支流匯聚的地方往往便是人煙稠密的城郭聚落。

眼下官船來到淥水與湘水交匯要津,此地名為淥口戍,州府在此設立渡津,對往來船隻徵繳稅貨。

“發生何事?”程三五來到甲板上,就見前方近百條大小船隻堵在河面上,難以進退,不同船隻的纖繩糾纏在一塊,船工們相互謾罵指責。

張藩上前回答:“聽說是淥口戍的官吏不在任上,導致此地船隻排程錯亂,為了爭搶航道,撞到一塊去了.”

程三五對此並不在意,他扭頭詢問慕湘靈:“你說的那頭齧鐵獸,就是在淥水上游?”

“不錯,它盤踞在王喬山金庭洞.”

慕湘靈望向東方綿延起伏的山陵:“王喬山原本是仙人隱居清修之地,於金庭洞留下一脈傳承,精通合藥煉丹。

但在幾十年前,一頭齧鐵獸闖來,霸佔了金庭洞這處福地.”

“齧鐵大妖?”程三五摸摸鬍鬚,隱約有些印象:“這麼說來,它並非是瀟湘本地的妖怪?為何會來到王喬山?”

慕湘靈手指輕點下巴:“興許是從別處被趕來的?不過他霸佔金庭洞的原因我倒是略知一二,那方福地盛產五金,而齧鐵獸本就是以金鐵為食,礦脈精氣也能夠滋養其形骸體魄,金庭洞便是最好棲身之所.”

“以金鐵為食……”程三五沉吟片刻,露出幾分笑意:“走,不坐船了,這就去王喬山.”

眾人聞言立刻奉命而行,留下部分人手照應。

程三五牽馬上岸,剛來到岸邊淥口戍稍作整頓,按照慣例採買物資,就見附近一陣吵鬧喧譁。

回頭看去,一夥手提棍棒的惡徒正在追趕著幾名女子,她們衣衫不整,光腳奔逃。

跑得稍慢之人,立刻被惡徒追上,揪著頭髮便是一通斥罵抽打,發出慘厲尖叫。

程三五瞥了一眼,立刻認出這是抓捕奴婢的場面。

過去在西域,他與蘇望廷也幹過買賣奴婢的行當,那些試圖逃跑的奴婢,自然也是由程三五帶人抓回。

只不過這夥惡徒抓捕奴婢的手法在程三五看來,實在是過於粗糙。

如果想要奴婢賣出好價錢,就不該用棍棒,萬一收不住力,把奴婢骨頭打斷,反倒成了損失。

對付逃亡奴婢,最好還是用皮鞭,用上巧勁抽打,不會傷及筋骨,但卻能讓人留下刻骨銘心的劇痛。

“昭陽君,這些惡人正在欺壓弱女子,你不出手阻止麼?”慕湘靈來到一旁詢問。

程三五對此並不在意:“人家抓捕奴隸,跟我們內侍省辦差扯不上關係。

你要是看不慣,大可去州府衙署報官.”

“可是我看,望舒好像挺在意此事.”

慕湘靈示意不遠處,秦望舒手按劍柄,正牢牢盯視惡徒抓捕奴婢。

那些衣衫凌亂的瘦弱女子哪裡是惡徒的對手,轉眼就被紛紛拿下,只剩一名女子腳步稍快,發了瘋般朝程三五眾人這邊跑來。

秦望舒雖然平日裡少言寡語,只是充當程三五和阿芙的親隨,地位不顯,但她畢竟是習武有成的繡衣使者,氣度姿態不比凡俗。

那名逃奴女子看到秦望舒站到道路中央,十分顯眼,本能撲到她跟前,淚水在滿是塵泥的臉上留下痕跡,伸手抱住秦望舒小腿,求救道:“好娘子,求求伱將我買走吧!我什麼都能幹,求求你了!”

秦望舒一貫清冷的臉龐閃過一絲慌亂,以她敏銳幹練的行事作風,通常不會被旁人如此近身,萬一對方是刺客,光是這一下抱腿便要受傷吃虧。

但是當秦望舒見到這捉拿逃奴、逞兇毆打的場面,當即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一時間變得反應遲鈍。

“你……”秦望舒不知如何應對,就見程三五叉抱著手臂來到,開口詢問:“怎麼回事?”

那名逃奴女子眼見程三五高大魁梧,旁邊還有一名端莊秀麗的美貌娘子,認定他們是大戶人家,連連磕頭道:“奴家劉三妹,下廚洗衣什麼都能幹,也會做些針線活,懇求幾位郎君娘子發發善心,將我買走吧!”

程三五心裡還想著金庭洞齧鐵獸的事,懶得多管,轉頭走開,臨末朝秦望舒擺擺手:“隨你買不買,錢都在你那裡.”

即便如今程三五完全稱得上腰纏十萬貫,可他從來不會花心思打理錢財。

離開江南之後,平日裡花銷用度,也是由秦望舒操持打理。

秦望舒的確動了將這劉三妹買下來的心思,想當初自己連逃跑的勇氣也沒有,若非阿芙出現,她恐怕早就在漫長折磨中,悄無聲息地死去。

“讓開讓開!”

不容多想,那夥惡徒驅散行人,提著棍棒上前,作態蠻橫:“乖乖將逃奴交出,否則別怪爺爺的棍棒不長眼!”

秦望舒聽聞此言,彷彿回到那個備受摧殘的日日夜夜,棍棒皮鞭加身的觸感,讓她渾身寒毛聳動,心頭沒來由生出一股熱血,指著腳邊的劉三妹:“這個奴婢多少錢?我買了!”

那夥惡徒聞言愣了一愣,撇嘴道:“不賣不賣!這些奴婢早就有買家了.”

“我多給一倍便是.”

秦望舒忽然對程三五那種非做不可的決心意志感同身受,她很清楚自己根本沒必要買走這個劉三妹。

插手無關之事,沒有任何好處,但胸中就是有一股難以下嚥之氣,逼著自己一定要做。

那夥惡徒各自對視幾眼,他們仗著人多,漸漸對秦望舒成包圍之勢,淫褻目光上下打量著這名勁裝女子。

遠處正在整理行裝的張藩見狀,來到程三五身邊問道:“我們要不要將他們趕走?”

“不用,一群自尋死路的貨色.”

程三五甚至沒有多看。

秦望舒並非是那種閨閣女子,受不得男人目光,面對惡徒包圍,她沒有半點慌亂驚懼,環顧一圈,便已知曉對方深淺,語氣變得冷淡:

“莫要當我對此一無所知,你們手上奴婢數目眾多,賣出一兩個不成問題。

事後買家過問,大可推脫是路上病死。

反正錢財到手,你們也不吃虧.”

“哼!一看就是別處新來的.”

惡徒們囂張道:“你也不打聽打聽,買奴婢的可不是鄉下土財主,而是衡陽祝融府!從他們嘴邊搶東西,我看你是不要命啦!”

聽到衡陽祝融府,秦望舒登時臉色大變,握住劍柄的手指蒙上一層薄霜。

“我看你也像是跑江湖的,行走在外,居然連拜會本地當家的規矩都不懂?”惡徒們咧嘴發笑,似乎覺得秦望舒是初出茅廬的女俠客,可以隨意侵凌。

其中一名惡徒繞到秦望舒身後,見她雖然身穿男裝,但英氣之餘別具韻味,於是壯起膽子,伸手拍向臀股。

然而不等這名惡徒體驗到挺翹觸感,一陣刺骨寒意滲入毛孔。

手腕處微微刺痛,吧嗒一聲,低頭看去,手掌掉落在地,切口平齊,而且血肉被瞬間凝凍,沒有鮮血噴濺的場面。

“我、我、我的手——”

惡徒後知後覺般反應過來,驚見秦望舒已然握劍在手,清冷麵容已經變得森寒無情。

慘嚎聲傳揚開來,其餘惡徒正要動作,秦望舒搶先出手,身影瞬化,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劍招,將包圍自己的十餘名惡徒盡數擊殺,全部都是一擊斃命。

炎炎夏日、暑氣蒸騰,劉三妹看著倒地不起的冰冷屍體,無論如何也沒法想象,前一刻還在橫行霸道的惡徒,轉眼變成這副模樣。

他們臉上還保持生前的驚怒神色,連面對死亡的恐懼還沒來得及浮現。

秦望舒臉色雖冷,胸中卻感覺熱血沸騰,難抑激動。

她並非沒殺過人,尤其是身為阿芙麾下的懸簷眾,她最擅長的本就是暗殺行刺,殺人之時務求心緒冷靜,以免因為激動而行為失措。

所以秦望舒過去殺人,都是抱持著近乎公事公辦的心境,無悲無喜,她也認為這才是對敵上策。

然而這一回,秦望舒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雖然劍招迅捷,常人肉眼幾乎看不見,但劍鋒劃開惡徒咽喉的觸感,卻能無比清晰地呈現在腦海中。

痛快——這是秦望舒最先浮現的念頭。

而跪在地上的劉三妹則是因為寒冷與恐懼顫抖不止,她看著秦望舒嘴角不受控制地上翹,擔心自己求助的物件並非善輩。

“放肆!竟敢殺老子的人?!”

此時一聲暴喝,打斷眾人思緒,就見一名袒胸露乳的肥胖壯漢,胸口肚腩滿是蜷曲汗溼的絨毛,粗魯難看,拖著一根鐵黑色船錨,另一手拿著葫蘆狠狠灌酒。

秦望舒聞聲也警醒過來,發現自己一時過激,殺了十幾名惡徒,定然是招惹了淥口戍本地的幫派勢力。

“媽的,老子辛辛苦苦抓來的奴隸,被你搶走不說,還殺了一幫夥計,當真是流年不利!”那名肥胖渠帥罵罵咧咧,朝著秦望舒說道:“你這婆娘是什麼來路?報上名來!”

秦望舒大可直言內侍省的身份,但不知為何,此刻她卻不像仗著權勢壓過對方,於是略帶遲疑地瞥了程三五一眼。

“你自己招惹的麻煩,自己料理乾淨.”

程三五百無聊賴,找了個遮陰涼棚坐下,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架勢。

秦望舒追隨程三五已久,清楚對方就不是一個畏難懼事的性子,反倒是樂於搞出各種失控混亂。

他不打算幫忙,意思就是放任秦望舒自己處置。

換做是過往,秦望舒估計會就此作罷,也不賠禮道歉、也不說明事態,直接一走了之。

但既然得知祝融府是奴婢買家,秦望舒反倒打算干預到底,她偏要將這些奴婢救走,而且還要將攔路之人殺光!

“你先退到一邊.”

秦望舒朝劉三妹擺手示意,然後劍指肥胖渠帥:“給你一個機會,報上姓名,讓你安心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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