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期許待成

聽到聞夫子這話,長青猛然站起,面露驚怒之色。

若非近來涵養漸佳,只怕當即便要拔劍出鞘。

“我敬你是前輩高人,但不代表我會任由你捉弄耍笑!”長青拂袖叱喝:“你們既然已經將饕餮變化成人,還放任程三五在人間行走,說明他已不再是大凶災劫,為何仍要殺他?”

聞夫子未被激怒,手裡把玩著黃梨:“如果我們只是單純將饕餮變化成人,那與妖物化人又有何區別?你憑什麼斷定他不會變回去?”

長青先是一怔,但心生急智,立刻反駁:“我這半年一直照料程三五,對他身中脈象氣機已有相當掌握,他具備完整人身,早已剔除一切妖異根骨!”

“你是這麼看的?”聞夫子捻著鬍鬚說:“你見識過玄牝珠,理應知曉造化之功何等神奇。

饕餮本就不是尋常妖物,我們的做法,也不是助它化形,而是以其為質料,如摶土造器一般,從頭開始塑造一具軀體.”

長青無言以對,他的確沒有料到拂世鋒竟有此等手段,堪比神話傳說一般的摶土造人,在聞夫子口中彷彿就像匠人尋常手藝,不足為奇。

看著長青欲言又止的苦悶神色,聞夫子呵呵笑道:“罷了罷了,跟你說實話便是。

我們能夠將饕餮變化成人,不全然是憑空捏造,正如我方才所言,大凶災氣降臨人間,也會自行演變,而朝著常人演變也是其中之一.”

聽到這話,長青收起不悅,仔細傾聽聞夫子所言,唯恐漏掉半個字。

“可僅僅如此是不夠的,我們最初陶形易質,將饕餮成功變化成人,但其貪虐之性並未得到絲毫壓制,兇狂非常,一旦放縱立刻便是人間大害.”

聞夫子斂起嬉笑,像是在回憶不堪過往:

“既然大費周章令饕餮化人,就不是為了將他關在囚籠中,恰恰要他成為萬千眾生之一。

為此我們拂世鋒苦思冥想,最終仿效天地開闢、清濁兆分之理,將饕餮一分為二.”

“幫我看著程三五.”

聞夫子言道:“原本這事一直是我們拂世鋒的人輪流來做,但最近發生了一些變故,我打算暫時停下.”

“如果你問我,是否為了饕餮要無所不用其極……”聞夫子望向長青,眼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那我回答你——沒錯,我不會將這樁災禍遺留後世,如果能夠將饕餮徹底消滅,我不介意連同程三五一同殺死.”

長青被駁得無話可說,想到對方被譽為東海聖人,過去想必也有為人師表的經歷,受他傳授指點的後學晚輩不知幾何,或許聞夫子還真就好為人師而已。

“此舉十分殘酷.”

聞夫子言道:“你要明白,將堪比山嶽的身軀陶煉成常人大小,本就如同形神俱滅一般。

隨後在身中鑄造兩套經脈,外界氣機好似萬千錐刺直接釘入程三五週身,強行鑿開穴竅、拓成經脈,整個過程就是無休無止的酷刑。

長青眉頭緊皺:“照你這麼說,豈不是真要將程三五斬成兩截?”

“但事情沒那麼簡單.”

聞夫子接著說:“程三五呆傻之時,潛藏在識海深處的饕餮半身短暫主導肉身,儘管這具身體沒有任何武學根基,但也給我們帶來了極大麻煩.”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聞夫子說道:“程三五就是饕餮半身,他若是為禍世間,我也一樣會對他下手。

而且不止是我,拂世鋒的其他人也對程三五十分戒備.”

聞夫子似乎有些失望:“你這番話,其他人問過我不止一次,他們也反對饕餮化人之舉。

利用九龍封禁鎮壓饕餮,歷經千載歲月,是公認的穩妥辦法,眾人也早已習慣於此,不希望做出太大改變.”

“拉攏這話說得太市儈,何況我也沒有好處給你啊.”

聞夫子兩手一攤,滿臉無辜。

長青才思敏銳,當即說:“拂世鋒內起了衝突?”

“這把……‘笊籬’,是某件神兵利刃,還是法器靈寶?”長青問道。

不知為何,長青忽然發現,聞夫子這種淺顯易懂的設譬說理,跟程三五有幾分相似之處,恨不得就用普通人都能聽懂的大白話將道理說清楚。

“其實最初設想,也無法篤定能成.”

聞夫子心有餘悸般嘆氣:“我們是先從肉身下手,我們在程三五體內打造了兩套經脈.”

聞夫子看著手中黃梨,久久不言,長青並未從他身上看出絲毫歉疚,更像是書齋中皓首窮經的儒生。

“其實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對程三五下手.”

聞夫子話鋒一轉:“想必你也能看出來,我們拂世鋒一直暗中留意他的一舉一動,起碼到此時此刻,他的表現讓我非常滿意。

尤其是在永寧寺一戰,他沒有選擇動用饕餮之力……哦,這也要歸功於你.”

“眼下我還不能確定,只是發現蛛絲馬跡而已.”

聞夫子言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既然能夠終結饕餮之禍,那拂世鋒也該功成身退,不宜妄為強求,反成禍因.”

聽完聞夫子的解釋,長青緩緩搖頭:“你們要利用程三五對抗饕餮,可曾考慮過他的想法?”

“你說你想要消滅饕餮,那具體究竟要怎麼做?”長青問及關鍵。

“沒錯.”

聞夫子點頭讚許:“所以到最後,我們拂世鋒經過商討,決定放程三五入人間俗世,讓他去經歷一番,真真正正去做一個人。

唯有憑自覺萌發之心,才能夠真正做到為自己做主,這便是對抗饕餮的無上利器!”

不,確切來說,是程三五像聞夫子。

“有些事,不能一味放任於後世.”

聞夫子言道:“拂世鋒的前人是因為志同道合走到一起,可是經歷漫長歲月,不僅世道變了,人心也是會變的。

“我正是看出拂世鋒中因循守舊的風氣,擔心未來遭遇劇變,後人未必能夠鎮壓饕餮。

若是因為我等一時貪圖安逸,坐視禍劫釀成,那便是千古罪人.”

長青不由得設身處地思考起來,換做是自己,有這麼大的勇氣和膽魄,主動挺身出手,終結從上古延續至今的大凶災劫嗎?

眼前這名布衣窮儒,外表看似落魄寥落,內裡是捨我其誰的大胸懷、大擔當,讓長青不由得心生敬仰。

“但饕餮分化與否,還是要看程三五。

他的心神意念必須完全為自己所主導,從而獨立於饕餮,然後再以身中雙脈為根基,將兩者剝離開來.”

長青良久不語,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隨後問:“你要我做什麼?”

聞夫子撓頭:“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這樣?我指點你修煉,就不能單純是我欣賞你麼?何況傳授指點這種事,關乎人道興旺,後人也能得到好處。

我要真指望你回報,手段多得是,甚至能讓你不知不覺為我所用!”

長青一時無言,他看著聞夫子,不由得生出一種錯覺,此人年輕時的性情言行,或許就跟程三五相仿。

儘管久受儒學薰染,多了幾分文質修養,歲月磨洗之下收斂了不少,但他內心永遠懷熾烈如火,對萬事萬物懷有熱切期盼。

長青實在不忍心聽下去,他不敢想象程三五到底要如何熬過那段日子。

強大的體魄未必是福,反倒讓折磨變得清晰且漫長,恐怕連昏迷都做不到。

“除此以外,我們還用各種干涉心神意念的手段,或是在他識海中種下無垢白淨種子識,或嘗試給他留下心印,期待能夠壓制貪虐兇狂之性,將程三五的心性情志往常人引導.”

聞夫子無奈苦笑:“這個過程的折磨外人看不出來,反正弄到最後,程三五已經跟一灘死肉差不多了,清醒之時也是呆傻無知.”

長青已經能夠推演出大概:“你們是希望程三五能夠主導這具身體,同時壓制住饕餮另外一半的力量?可是想要做到此事,程三五斷然不能是一個呆傻無能之人.”

長青聞言立時變色,這半年來他在程三五身上幾番嘗試,發現他體內兩套經脈糾纏的狀況依舊不能解決,簡直就像老樹紮根。

現在聽聞夫子這麼說,才知曉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你跟我說這些,是希望拉攏我麼?”長青很清楚,自己在這等高人眼中尚屬淺薄,按照常理,聞夫子沒必要跟自己解釋太多。

長青聞言怒斥:“這是詭辯!凡人降生,尚在襁褓便受父母養育之恩。

你們將饕餮變化成人,對程三五可曾有一日恩養?你們視他為大凶災禍,無所不用其極,程三五自然視你們為仇讎!”

“將饕餮一分為二,這是第一步.”

聞夫子說:“饕餮有不死不滅之能,但是將他分化之後,這等大凶真性便無以為繼,此乃徹底消滅饕餮的前提。

“可你仍然決意如此.”

長青不明白。

“偏偏程三五那具身體有著超凡的自愈之能,我們鑿竅拓脈稍有小成,立刻就被重新封堵。

不得已,同樣手段在程三五身上施展了數百次,那段日子裡,我們耳邊都是他咆哮慘嚎的聲音,就算是法術也無法隔絕那直逼識海的嚎叫.”

長青茫然無措地後退幾步:“你救他,又要殺他……”

“現在還沒有,但徵兆已現.”

聞夫子手指敲著膝蓋:“這也算是我的責任,為了促使饕餮化人,我破壞了拂世鋒許多舊有慣例,自然怪不得別人有樣學樣了。

而且伴隨饕餮化人,這延續千年的重擔終將卸下,有些人就開始動其他心思了.”

聞夫子反問道:“你降生世間,父母可曾考慮過你的想法?”

“這……真能做得到?”長青還是忍不住開口打斷。

“我這段日子的修煉,受你指點甚多,說到底不就是施恩圖報那一套麼?”長青環顧四周:“至於這處靈窟,過去不曾得見,必定是被大法力所封印。

你是故意洩露,好讓我找到,對也不對?”

“既然如此,你們為何非要將饕餮變化成人?”長青還記得程三五的怨恨之語:“難道不能維持過去封印?”

長青感覺光是在一旁聽著,便覺不寒而慄,當年親身經歷這無休止折磨的程三五,難怪會對聞夫子懷有如此強烈的恨意。

長青知道對方是說自己給程三五加持神將法力一事。

如今回頭細想,就算自己沒有出手相助,以程三五的真正實力,哪怕是百年前的天下第一人,對上這等大凶,恐怕也討不了好。

“我知你心存芥蒂,先前讓你去殺程三五這話也著實過激了些.”

聞夫子輕聲嘆氣:“但我並不是要拉攏你,而是對你有所期許。

有些事情,如果我能自己辦了,儘量不留麻煩給別人。

可眼下形勢,我未必能確保自己可以安穩走到最後,因此要多留一些後手。

我不會故意隱瞞誤導,所以向你開誠佈公.”

“其實都差不多.”

聞夫子晃著手指,嘿嘿笑道:“我已經想好了,等這件神兵打造成功,就管它叫拂世鋒!求個善始善終,你看怎麼樣?”

長青聽到這話,腦海中浮現幾個念頭,問道:“莫非河北亂象,還有永寧寺一戰,都是你們拂世鋒所引起的?”

“可能我的說法太過讓人望文生義?”聞夫子斟酌片刻:“具體施為,可能更像是把沉在湯羹深處的石頭撈出來,為了不讓程三五受到重創,最好需要一把笊籬。

我們現在就是在等人將這把笊籬做好,當然了,程三五這鍋湯再煮久一些也更穩妥.”

長青這下完全明白了,聞夫子要解決的,不僅僅是饕餮之禍,還要防止拂世鋒本身走偏。

這當中的爭鬥,僅從河北亂象便可一窺端倪。

聞夫子不過是拂世鋒一員,其他那些能與之比肩的隱世高人,真要有所作為,只怕能掀起巨大混亂。

“今後除我之外,如果有誰自稱是拂世鋒一員現身露面,你都不要相信.”

聞夫子提醒說:“但你不必抗拒,只需要應付便是,我會在恰當時候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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