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知欲不迷

聞夫子說這話時,目光望向別處,似乎在與某人隔空對談。

長青不解問道:“前輩這話似乎另有所指?莫非我與吳嶺莊結親成婚一事,做得不對?”

“結親成婚這種事,哪能用對錯衡量?”聞夫子擺擺手,負手踱步,感慨萬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已經娶妻了。

同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年的我也沒得選,只能乖乖接受.”

長青本就是極聰慧之人,隱約猜到幾分,不由得問道:“前輩莫非是說,我與吳嶺莊結親成婚,是有人刻意引導的?”

“你說呢?”聞夫子反問一句。

長青默然良久,細思長考過後,得出一個自己不願面對的答案:“是程三五?”

聞夫子扶了扶髮髻:“據我所知,吳嶺莊作為誅殺範中明的賞格之一,原本應該是交給程三五的。

可他只是小小施了些手段,便移天換日,把吳嶺莊讓給了你,甚至將伱牢牢與吳嶺莊綁在一塊.”

“他……為何要這麼做?”長青想不通。

聞夫子指著自己說:“他發現我與你有往來了,不希望你繼續為我所用。

只要你成家立業,便要照顧自己家人,無暇分心別處.”

“這似乎不一定吧?”長青言道:“就算成家了,也照樣可以繼續留心監視程三五.”

“如果他不久之後便要離開江南呢?莫非你真要捨棄新婚妻子,繼續到別處奔波?”

聞夫子見長青張口欲言,抬手阻止:“不,你不是這種人,我也不希望你變成這種人。

拂世鋒裡多是方外之人,看似超凡拔俗,卻也因為遠離俗情,行止越發偏頗。

程三五不僅看透了你,也看透了拂世鋒,還預料到我的抉擇.”

長青大為震驚:“我知道程三五並不似他表面那般愚昧莽撞,可是萬萬沒想到,他竟有這般心機.”

聞夫子笑道:“怎麼?對他隱瞞心機、虛偽矯飾感到失望了?”

長青搖頭:“他這樣……不累麼?”

“與其說是累,不如說是折磨.”

聞夫子無奈笑道:“你也說過,程三五相當於是被我們拂世鋒強加了一份重擔,如同看守饕餮的獄卒,他也同樣不得自由。

不過嘛……程三五懂得算計我們,也算好事.”

“這也叫好事?”長青不解。

聞夫子用手指敲點額頭:“他肯用心算計,說明他與饕餮分化漸深,身心上有足夠餘裕。

對抗饕餮的力量,我從來都不嫌多.”

長青卻不禁問道:“前輩,程三五也是饕餮半身吧?如果將來哪天,他徹底解脫,卻做出比饕餮更為可怕的舉動,你們打算如何處置?”

“這話問得好.”

聞夫子一點頭:“拂世鋒不少人也是心存疑慮,如果為了根除饕餮之禍,卻釀成另一樁禍世巨害,豈非得不償失?程三五的心機手段你也算見識過了,哪怕是饕餮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如果是你,打算怎麼辦?”

長青思索良久,深感迷茫:“我不知道,還請前輩指點.”

結果聞夫子輕笑一聲:“那有什麼難的?待得程三五與饕餮徹底分化,他就不再有不死不滅之能,如果屆時他有禍世之舉,該殺就殺。

這與世上其他人為禍逞兇,並無區別.”

長青恍然大悟,聞夫子從頭至尾,就是希望饕餮化為世間芸芸眾生之一。

至於眾生之中有人肆意為禍,那古往今來有的是應對之法。

失去不死不滅之能,無論是饕餮還是程三五,縱然強大,為了保全自身存續,行事也將有所顧忌。

真到了那個時候,無論是憑恃武力,抑或仰仗智謀,程三五與饕餮總歸是可以被消滅的。

“又或者說,讓他們學會與這世間眾生相處.”

長青言道。

聞夫子雙眼一亮,深吸一口氣,說道:“很好,說出這話,可見你確實領會根除饕餮之禍的真意了.”

“多虧前輩指點有方.”

長青拱手揖拜。

“別人指點再多,也不如自己悟出來的紮實.”

聞夫子遙望閬風館的方向:“其實在我看來,在與世間眾生相處這件事情上,程三五比饕餮走得遠。

我對自己的謀劃還是有幾分信心的,嘿嘿!”

看著得意自滿、全無嚴肅的笑容,長青一陣恍惚,誤以為眼前之人就是程三五。

或許,程三五就是聞夫子看待世間的另一張面孔?

“可是程三五對拂世鋒和前輩的仇恨……”

見長青心存疑慮,聞夫子全然不在意地擺手:“仇恨也是眾生情志之一,如果真是太古大凶,就是遵循本能吞噬萬物罷了,無愛無恨,反倒更不好對付.”

聞夫子這話不像是置生死於度外,反倒是一派從容淡定。

長青仔細一想,當初吳縣一戰,聞夫子展現出的實力超乎想象,即便是饕餮也難佔上風,或許這便是他說出這話的底氣所在。

“前輩方才說程三五要離開江南,可是得知什麼訊息?”長青轉念問道。

“他給自己惹了一些禍,以便內侍省將他調離江南.”

聞夫子聳了聳肩,似乎當眾毆打一位宣撫使,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察覺到自身處境不妙,因此不希望給你和母夜叉帶來多餘麻煩,於是選擇暫時遠離你們.”

長青無聲輕嘆,聞夫子說道:“你即將成婚,我本該送些賀禮。

可轉念想到先前留給你的大夏龍雀和舞仙盞,這些禮數應該足夠了吧?”

“前輩對我恩重如山,豈敢再多妄求?”長青言道。

聞夫子正要說話,忽然抬眼望向遠處,表情古怪地呵呵發笑:“也對,是該學學男女之事了.”

“前輩此言何意?”長青沒聽懂,轉身順著對方目光望去。

深夜竹林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長青正要運足眼力,卻聽得身後風聲倏起,聞夫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幾片乾枯落葉被帶起飛揚。

正要追問,竹林間傳來女子聲音:“長青,是你麼?”

“三娘?”長青有心緊張,唯恐被對方察覺自己出來與聞夫子相見,於是問道:“你為何會在這?”

輕盈腳步踩著厚實落葉,楚婉君從黑暗中緩緩走出,她周身散發著朦朧幽光,彷彿林中幽魂。

就見她穿著雪紗輕衫、苧麻褌褲,腳下隨意趿著素色繡鞋,應該就是半夜起身,但不知她為何會出現在此。

“你又為何會在這?”楚婉君螓首一歪,如瀑青絲垂落肩頭,語氣空靈,並無詰問之意。

長青故作沉穩:“我夜裡行功,真氣略感躁動,所以出門透透氣.”

楚婉君若有似無地應了一聲,隨後說:“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長青有意迴避楚婉君,於是說:“夜深露重,三娘還請早點歇息。

有什麼事,明日白天見面再說吧.”

“不行.”

楚婉君聲音很輕,語氣卻十足堅定:“我聽說你即將成婚了?”

“是的.”

長青正色道:“所以我們不宜深夜私會,還請三娘自重.”

楚婉君臉上浮現一絲茫然:“我最近好像記起一些往事,但腦子裡很亂.”

“既然如此,三娘更該安心靜養.”

長青無奈,破除心魔並非從此後顧無憂。

當重新憶起過往,內心悲痛不會稍減。

“我記不起三郎的模樣了.”

楚婉君臉上表情有些古怪,眼角微微抽搐,像是過去發狂徵兆。

長青一愣,機敏如他也不知如何應對。

就見楚婉君兩手緊緊抱著臂膀,好似受寒一般,聲音細如蚊吶:“你能不能陪陪我?就像三郎那樣.”

長青心中不忍,上前一步,又忽然停住,強行板起臉色,沉聲說:“我不是三郎,你認錯人了.”

唯恐自己犯錯,長青轉身欲離。

但不等他走出幾步,楚婉君便從後面將他抱住,兩團綿軟緊貼,衣物布料恍若無物。

“三娘,你做什麼?!”長青猛地一驚,試圖掙脫束縛,然而楚婉君雙臂緊緊圍著長青軀幹,力氣極大,長青幾番掰扯毫無變化。

楚婉君雙手在長青身上游移,十指靈巧非常,一番挑弄,將他身上衣袍扯得鬆鬆垮垮。

長青大為驚恐,沉喝一聲便要施法逼開楚婉君,哪怕此舉可能讓對方受傷。

但楚婉君顯然預料到長青此舉,劍指連點,長青身中真氣立時受制,四肢僵硬,動彈不得。

雖說長青道法精深,但武功卻是遠遠遜色於楚婉君,輕而易舉被對方擺弄倒地。

楚婉君跨坐在長青身上,目光迷離,帶著依戀神態,輕輕撫蹭著男子。

“就一晚,就讓我放肆這一晚,好麼?”楚婉君面容悽麗,泫然欲泣,蘭麝芬芳隨著口鼻吐息吹到長青臉上,讓他不禁著迷。

長青已經不知該如何拒絕了,只是有些恍惚地點點頭,隨即被兩片溫潤甜香的唇瓣堵住了嘴。

漫漫長夜,一團烈焰迸發開來。

……

婚期將近,吳嶺莊上下張燈結綵,達觀真人飄然而至,讓長青大感意外。

“師父,您怎麼來了?”得知訊息的長青匆匆出迎。

“你要成婚,我怎能不來.”

達觀真人笑容和藹,望向不遠處的程三五:“也要多謝程郎君,為吾徒終身大事費心操勞.”

“不費心、不費心!達觀真人言重了!”程三五哈哈笑道。

長青知曉是程三五傳信給達觀真人,算算時日,或許自去年起雙方便有書信往來。

“弟子不肖,這種大事沒有主動和師父稟報.”

長青低頭慚愧。

達觀真人對長青的管教並不嚴苛,甚至說得上是寬鬆,他平淡笑著,抬手輕撫長青頭頂:“當年你下山之前,為師就說過,你若要成家立業,為師不會干涉你。

人總歸要為自己負責,我輩修道更該如此.”

“弟子受教了.”

長青轉而又問:“師父之前不是在宮中講道麼?為何會來到江南?”

“我能講的都講完了,聖人賜金放還,自然無事.”

達觀真人說這話時,略帶幾分遺憾。

長青明白,自己師父研習道法兵法,正是希望學有所用。

如今聖人賜金放還,顯然就是不打算對他委以重任。

“既然如此,那師父不如暫留江南?”長青興致頗高:“江南靈山秀水,正適合修真煉道。

弟子這些日子也結識了不少修行中人,若有閒暇可去尋訪一番,談玄論道.”

“這樣也好.”

達觀真人點頭應承。

此時何老夫人聞訊來到,這些日子下來,她業已聽說長青與陸相父子不諧,或許達觀真人才更像是男方家長。

兩邊相談正歡之際,程三五找到阿芙,悄悄詢問道:“達觀真人看起來有些低落?他在長安遇到什麼事了?”

“我收到訊息,據說是有幾位天竺番僧來到長安,傳授大毗盧遮那教法,被聖人奉為國師,並於內廷修造壇座道場,供養番僧.”

阿芙表情平淡道:“達觀真人和幾位集賢院仙師認為番僧所授並非正宗佛法,難免有些怨懟之言.”

程三五不解:“當今聖人不是嚮往長生麼?道士應該更吃香吧?”

阿芙冷笑道:“你真以為當今聖人對道門是毫無保留地信任麼?聖人要的,是道門為其所用,以定天命正統。

之前赤城山紫雲洞一門宣揚讖語你忘了?那也是道士搞出來的.”

“哦?那事出結果了?”程三五好奇問道。

“不好說,白雲子宗師仍然在負責五嶽之祀.”

阿芙輕託下巴:“要我猜測,聖人對讖語妖言和廢帝子嗣頗為忌憚,禮敬天竺番僧,也是一種表示.”

“說到廢帝子嗣,你是否找到什麼線索?”程三五問。

“沒有.”

阿芙搖頭嘆息:“我也有些後悔了,當初探聽到那廢帝子嗣的所在時,就應該將他綁走。

結果如今遍尋不得,反倒成了長久隱患.”

程三五嘿嘿笑道:“反正你可以藉著搜尋廢帝子嗣的名義,繼續留在江南.”

阿芙正想說些什麼,秦望舒悄無聲息來到,稟報說:“江都的葉主事傳來訊息,楚中丞帶人來到,隨行還有十太歲中的柔兆君和重光君.”

“哦?為了請我離開,這陣仗可真不小啊.”

程三五從容不迫:“且讓他們來,等我參加完長青的婚事,也是時候動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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