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千年成魔

“功成身退?”

木鳶聞言一愣,當即質問起來:“你這話什麼意思?是要搞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那一套嗎?”

聞夫子啞然失笑,隨後說:“我又不是哪家帝王,無非是覺得饕餮之禍或許會在我們這一代徹底平定,日後就不必受其牽累。

無攖子可是親自跟我說過,不願意繼續監視程三五,想必你們也覺得厭煩.”

“哦,你也知道煩啊?”木鳶仍是這般語氣尖酸:“自從當年那安屈提進犯古陽平治後,你就要我在各地佈置眼線,還要時刻留意程三五動向,官府徭役催人幹活也沒你這麼狠的!”

“別人就算了,你姜偃所依仗的,從來就不是尋常人力.”

聞夫子嘆息一聲,望向孔一方:“孔郎君,你覺得呢?”

孔一方苦笑示意自己:“聞夫子,我也就是仗著家業傳承,在拂世鋒裡有一席之地。

論武功修為、學問見識,我哪裡能跟你們相提並論?”

“懷清一脈在巴蜀傳承上千年,在秦時便受祖龍器重.”

聞夫子言道:“當年收天下之兵鑄成十二金人,姜偃一脈造機巧、懷清一脈獻珍寶、蓬萊一脈施妙法,由此方能抗禦饕餮。

細究起來,當時拂世鋒雛形已備.”

孔一方默然不語,木鳶則說:“這都是多久之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了?要不是為了對付饕餮,大家早就分道揚鑣了,說得好像誰都願意聽你嘮叨一樣!”

“我恰恰是擔心這種心思.”

聞夫子看著木鳶說道:“拂世鋒封鎮饕餮多年,無形間也積累了驚世駭俗的底蘊。

若無任何約束,只怕會成為世間之禍.”

木鳶甚為惱怒:“你這是什麼意思?懷疑我在佈置什麼陰謀詭計?你怎麼不說陸衍?他可是身居高位,所作所為比我狠辣多了.”

“陸衍早已退出拂世鋒.”

聞夫子解釋說:“而且他並不認同拂世鋒的志向,彼此早已毫無干涉.”

“可程三五現在成天跟陸衍的兒子混在一塊,你管這叫毫無干涉?!”木鳶暴跳如雷,原地連連蹦躍:“聞邦正,你不要太過分了!許你饕餮化人,許你勾搭大夏太祖,許你四處籠絡,結果我們卻什麼都不讓做?天底下哪裡有這種道理?”

聞夫子沒有反駁,任由木鳶責罵,遠處洪崖先生放走手中蝗蟲,也不多說什麼。

孔一方不經意掃了一眼,然後開口問道:

“聞夫子,您為何確定饕餮之禍會在我們這一代徹底平定?”

“因為這世上已經不再有饕餮了.”

聞夫子正色道。

孔一方聞言微驚:“我……我沒聽懂.”

“不久前我去拜訪曇華大師,他感應到程三五的識海已經一分為二.”

聞夫子言道:“按照最初設想,我們將饕餮轉化成人是第一步,此舉猶如讓不死不滅的太古大凶經歷天人五衰的劫數。

可即便如此,當時具備人身的饕餮仍然難以殺滅。

“但如果將饕餮一分為二,將如清濁雙分、天地不交,而不死不滅的大凶真性便會陷入自相矛盾的處境,無以為繼.”

孔一方苦笑道:“此言太過高深玄妙,我實在是難以領會.”

“其實沒什麼難懂的.”

聞夫子有些感慨:“程三五一身雙脈是此法得以事先的前提,如果他能夠以玄脈為根基,修成功體,體魄自成一格,那他的心神也不再受饕餮所制.”

“既然如此,為何不早早派人向他傳授武功?”孔一方不解:“就算我們不方便現身,也能請其他相熟同道幫忙.”

聞夫子搖頭道:“孔郎君有內修功夫,應該清楚想要成就一身功體,不止是鍛鍊筋骨、積累內息,心神意念上的功夫也少不得。

“我們可以為程三五打造一身雙脈,可是他的心神意念卻難以干涉。

即便是曇華大師獻出無垢種子,也不能取代心神用功。

只有程三五能夠為自己做主,那饕餮雙分的局面才完全確立”

“也就是說……”孔一方有些震驚:“程三五也是會被殺死的,對麼?”

“大體來說,的確如此.”

聞夫子環顧眾人:“但我勸你們別想著冒險,哪怕是雙分之後的半身,仍是具備傲視寰宇的絕大威能.”

孔一方問道:“那聞夫子放任程三五行走世間,莫非是希望他親自去經歷一番,從而擁有獨具一格的情志心性?”

“不錯.”

聞夫子承認道:“所以程三五逃離王屋山清虛洞天后,我不再阻止他,而是讓他經歷人間種種、悲歡離合,如同嬰孩長大成人。

“其實就算他不進入內侍省,到了適當時候,我也會安排人給他傳授武學心法,現在這樣倒是省了不少事.”

“那聞夫子讓我們監視程三五,是為了防止他遭遇意外嗎?”孔一方無奈道:“說實話,如今的程三五,就算不仰賴饕餮之能,我都未必能勝過他.”

“此事我的確欠考慮了.”

聞夫子沉思一陣,望向洪崖先生:“往後一段日子,就有勞你幫忙看顧了.”

洪崖先生微微斂眉:“為何是我?”

“誰叫你能耐大,又是閒雲野鶴呢?”聞夫子笑道:“人家孔一方有大把產業要打理,曇華走不開,申姬前輩難以說動,無攖子在蓬萊有一堆徒子徒孫要照顧。

殷太公也該頤養天年了,正在挑選下一代掌令.”

“張鴉九呢?”洪崖又問。

“他更忙.”

聞夫子笑了一聲:“我說了,饕餮之禍要在我們這一代平定,總歸要有一件趁手兵器吧?”

旁邊孔一方連連點頭:“難怪鴉九前輩之前派人傳話,跟我索要大量南海隕鐵,原來是為了鍛造神兵利器.”

“辛苦你了.”

聞夫子寬慰道:“我們拂世鋒其他人只知耗費,卻鮮有人知曉如何經營產業、積斂財帛,但凡有什麼需索,便向你們懷清一脈開口,希望你不要有怨言才好.”

“哪裡的話!”孔一方起身拱手:“若是沒有拂世鋒各位同道扶攜,只怕懷清一脈早已斷絕了.”

“我感覺你也挺閒的.”

木鳶盯著聞夫子,語氣不善。

“你不是想要我管管這蝗災嗎?”聞夫子無奈道:“也罷,我就去查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哦,那沒我的事了.”

木鳶正要飛走,卻被聞夫子隔空攝入掌心,氣哼哼道:“不是想管事嗎?你也別想溜!”

……

“厲害啊,蝗蟲果然變少了.”

程三五極目眺望,接連多日在半空飛舞、聚散盤旋的蝗蟲,此刻幾乎消失不見,田地裡啃食莊稼的蝗蟲也是紛紛斃亡,許多百姓用成捆麥稈揮打撥掃,將剩餘蝗蟲打落,收集起來,放火焚盡,以洩心頭之恨。

而漸見陰雲的天空,也傳來陣陣雷聲。

與淨光天女施展神通,烏雲如蓋、籠罩方圓之地不同,這由眾多高道一同登壇施法祈來的雨雲,高遠綿延,一眼看不到頭,不會讓人感覺過分壓抑,也看不見龍蛇之形,彷彿就是一場尋常可見的大雨。

隨著雨水落下,令人煩心的酷暑悶熱也一洗而空,程三五匆忙駕馬趕到郊外十里亭,阿芙正在和秦望舒交談,幾名懸簷眾也在此處避雨。

“如何?李鍊師那邊可有訊息?”阿芙問道。

“沒有!”程三五拍去身上雨水,拿起水囊猛灌幾口,有些不耐煩地說道:“這都過去快一個月了,除了幾夥四處劫掠的流民,就沒見到什麼逆黨,淨光天女該不會真被射死了吧?”

“強圉君恨不得是這個結果.”

阿芙翻了個白眼,坐在亭中長椅向後仰靠:“但我不信淨光天女會這麼輕易身死,幕後主使驅使蝗災,甚至出力將她救走,肯定還有其他圖謀,總不可能辛苦把人救走之後卻置之不理.”

“這話也對.”

程三五點了點頭,隨後又說:“可是我不懂,搞這麼一場蝗災,真的能夠讓百姓造反?我前幾天聽長青和李鍊師談到蝗災,說河北這裡幾乎每隔七八年就有類似情況,今年不過是稍稍嚴重一些,還遠未到翻天覆地的程度.”

“你可知內侍省過去十年抓得最多是什麼人嗎?”阿芙忽然提及其他事情。

“聽說是什麼逆黨餘孽?”程三五沒太關心。

“逆黨也有不同說法.”

阿芙解釋道:“女主曌皇經歷宮變,還於正朔,但當時朝堂內外還遠遠談不上太平。

曌皇還有許多宗親侄甥,把持高位。

“更別說之前兩位先帝都是二度等級,加之幾位后妃、公主皆是野心勃勃之輩,一個個拉幫結派、結交顯貴、供奉門客、豢養刺客,地方州縣、江湖武林皆受牽連.”

程三五有些訝異:“這些人全都被當成逆黨了?”

“那也談不上.”

阿芙言道:“只是當時的朝堂局面,容不得置身事外,真要追究起來,逆黨餘孽這個罪名,幾乎能扣在所有人頭上。

“包括之前那位崔侍郎,他有一個兄弟,曾經投靠在鎮國公主門下。

聖人平定鎮國公主一黨後,崔鐸受到牽連,但是他士林聲望太高,不好直接罷官問罪。

好在他自己主動上書乞骸骨,聖人便放他還鄉了.”

“還有這事?”程三五忽然省悟,當即問道:“莫非你當初去崔家,也是想試探他有沒有參與謀逆?”

阿芙示意左右懸簷眾:“我們在前廳正堂跟崔鐸聊天時,他們幾個就潛入後院屋中暗中搜查一番,起碼是沒找到明確證據.”

程三五望向那幾名皆為女子、且身材纖細修長的懸簷眾,連連點頭:“原來還能這麼辦事,我算是大開眼界了.”

“難不成真就為了那點糧食麼?”阿芙輕蔑笑道:“河北道年年都有百姓因為賦稅太重,或為流民、或為奴客,天氣一冷便有餓殍路倒。

要是為了他們就成天煩心計較,那日子還過不過了?”

“以後你這話還是別對外說,太招人恨了.”

程三五連連搖頭,從懷中摸出一包胡餅,大口啃食起來。

阿芙眉頭微抬,算是預設,然後說:“我這陣子也在想,淨光天女的作為實在古怪,她直接搬出大雲淨光天女的名號,彷彿就是在向外宣告自己將要作亂。

“曌皇還政至今也才二十餘年,年歲稍大的人也該明白《大雲經》是禁書,真要蠱惑百姓作亂,也不該是這種做法.”

程三五問道:“有沒有可能,淨光天女單純就是笨,不知道如何鼓動百姓?”

“我也覺得淨光天女不像是要造反的.”

阿芙面露嫌棄:“她和那些僧人,都是一股子入迷著魔的味道。

自己苦行不夠,還要帶著災民一同四處流浪,就跟那些焚頂燃指之徒一般,弄出一身苦相,沿街繞巷、敲梆撞缽,以此要求佈施,佛法被這些人搞得跟入魔一般.”

“說不定本來就是魔類.”

程三五幾口把胡餅啃光。

饕餮這時也現身一旁,裝模作樣道:“難不成拂世鋒裡混進了一個魔頭?不會吧?不會吧?”

程三五沒有應聲,饕餮繼續說:“不過嘛,就拂世鋒那幫傢伙,行事隱秘詭異,為了對付你我,無所不用其極,千年之功不曾稍歇,如此頑固執著,或許他們本來就是一夥魔頭?”

“如果淨光天女的幕後主使真是你那位強敵,將他殺死之後,你有什麼打算?”程三五忽然又問。

阿芙露出一絲遐想之態:“我還真沒多想,或許會主動跟馮公公提出卸任,然後在江南找一處風水寶地,修一座大莊園,然後過上沒羞沒臊的日子?”

“你不想幹了?”程三五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還挺享受的.”

“拱辰衛、十太歲,畢竟都不是我自己做主,成天看人臉色,心煩.”

阿芙望向程三五,微笑問道:“那你呢?到時候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我還有大事要幹.”

程三五晃了晃手指:“你有仇家,我也有,等我殺光他們再說別的.”

阿芙多少能夠猜到,程三五的仇家就是為他打造一身雙脈的高人,他當年或許為此經歷了莫大痛苦,非要報仇雪恨不可。

“隨你.”

阿芙也不強迫,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將程三五永遠留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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