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興災布劫

強圉君憤然離去,程三五回頭望向閉目端坐的阿芙,即便是面對同僚責難,也不會讓她失態動怒,反倒更顯嫻靜淡雅。

程三五沒有出聲打擾,直到片刻之後長青來到,見他用布巾擦拭雙手,言道:“我已經用法術幫你們的人手祛除屍毒了。

其他被蝗蟲咬傷的,或多或少也會犯病,靜養數日應該不成問題.”

“哎喲,這回真是辛苦你了.”

程三五趕緊起身獻殷勤,給長青斟茶倒水。

長青不明所以,稍作歇息後察覺氣氛怪異,於是放下水碗,問道:“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麼辦?”

阿芙沒有說話,程三五聳肩攤手:“沒法辦,根本不清楚那妖尼姑是怎麼逃的。

你剛才離得遠,看清楚了嗎?”

“我沒看見有人飛天騰空,之前那蝗蟲如潮的情形,估計誰都不好飛起來.”

長青沉吟一陣:“至於縮地挪移……不像是佛門中人精通之法.”

阿芙此時開口:“佛門也不擅長召遣蝗蟲.”

程三五笑了一聲,叉腰道:“那接下來就是要揪出妖尼姑背後的高手了?”

長青面露難色:“此事談何容易?”

程三五不解:“當初在西域,你不是隨隨便便就找到安屈提的老巢了嗎?”

長青只好說道:“那是因為安屈提佈下結界,天地間氣機翻騰湧動,如同夜裡有人提著火把,清晰可見。

而且安屈提為了達到自己目的,固守巢穴沒有逃離,這才讓我們有機會將他逼到絕路.”

阿芙提醒道:“能夠驅使蝗蟲成災,必定仰賴壇場做法.”

長青微微一怔,隨即說:“確實,如此時機巧妙放出蝗蟲,掩護淨光天女逃離,必須要以大法力控制蝗蟲,為其指明方向,否則蝗蟲只會順應本能,四處為患.”

“還有那屍毒呢?又是怎麼回事?”程三五問道。

“我也不清楚.”

長青頭一回被難住了:“尋常蝗蟲理應無毒,而且不會撲人齧咬。

如今這情形,倒像是經過秘法培育的異種.”

“黔中、嶺南一帶的獠蠻部族中,有豢養百蟲、煉成蠱毒的法門.”

阿芙說。

長青否定道:“可這些地方距河北數千裡之遙,山重水隔。

而蝗蟲又多從北方而來,水土屬氣大異,應該與南疆蠱術無關.”

此時阿芙變戲法般,翻掌間拿出幾隻還活著的蝗蟲:“你能藉由它們探查到幕後之人麼?”

長青捻起一隻,皺眉道:“我盡力嘗試,但恐怕希望渺茫.”

阿芙微微點頭,沒有苛求。

程三五則抓著下巴胡茬,問道:“可我還是不懂,那幕後高手幹嘛要用蝗蟲來救妖尼姑呢?這麼大的本事,直接從我們手中把人搶走不就好了.”

“能夠驅使蝗蟲,只能證明其人法術高明,真要面對面廝殺,安屈提不也死在你的手上?”長青言道:“何況你們內侍省三名高手一同現身,如此陣仗,誰能保證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淨光天女本來註定敗亡,只不過是橫生枝節,僥倖逃脫罷了.”

程三五忽然反問一句:“誰說過我們內侍省三名高手會一同現身的?”

長青嘴巴微張,正要反駁,卻立刻察覺問題所在。

同樣聽出此言深意的還有阿芙,她瞧了程三五一眼,知曉他是在暗中提點。

“對啊!就算淨光天女幕後另有高手,想要驅使蝗蟲救人,施展法術也應該是大費周章.”

長青猛地站起,左右踱步,邊想邊說:

“而且還要抓準時機、洞悉方位,在危急關頭把人救走。

這說明……那位幕後高手一直都清楚淨光天女的現況,甚至很可能知曉你們的存在.”

阿芙臉色微沉:“我們一直在被人監視.”

“喲呵!終於想明白了?”此時饕餮忽然現身,連連鼓掌:“很好很好,藉著往下引.”

程三五又問:“誰會那麼閒,成天監視我們?我們可是內侍省,不要命啦!”

“這才是問題所在!”長青接話說:“如果這蝗災不是巧合出現,那說明淨光天女的舉動,本身也是受人驅使。

可還記得我先前提及,淨光天女召遣法界娜迦眾行雲布雨,要事先收攝水氣一事麼?”

程三五點頭:“這裡面有蹊蹺?”

長青甚為緊張地說道:“蝗災與旱災往往相伴發生,淨光天女每至一處,皆以法界鬼神收攝水氣,那等同是讓旱災加劇!”

“我之前就說妖尼姑是來降災的!”程三五拍著大腿,頗為興奮道:“現在好了,算是坐實罪名了,只要將她和幕後主使一塊抓住,便算是大功一件!”

長青搖頭:“經歷剛才一戰,淨光天女恐怕不會輕易現身了.”

“不對.”

阿芙忽然開口,她敏銳察覺到異樣,看向長青:“按照你的說法,如果幕後主使是要利用淨光天女加劇旱災,那整件事的因果便完全顛倒了.”

長青聞言陷入深思:“對啊,若真是如此,幕後主使就是為了放出蝗災。

至於解救淨光天女,更像是順手為之,同時斷絕他人查明真相.”

程三五立刻表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來:“哦——我明白了!那傢伙就是要放出蝗災,好趁機哄抬糧價、大賺一筆,對不對?”

結果對面兩人都露出看笨蛋的無力眼神,長青只好說道:“能夠號令淨光天女,還放出蝗災為禍一方,這樣的人會看得起區區世俗錢財嗎?”

“這話……也對.”

程三五撓撓頭:“那處心積慮搞這通,到底為了什麼?”

長青一時間也想不通,但阿芙立刻便說道:“為了引起河北百姓造反,好促使天下動盪.”

聞聽此言,長青當場愣住,阿芙冷笑一聲:“不然呢?毫無顧忌興起災禍,必有極大圖謀。

安屈提獲得星髓,起碼也是為了自己能夠長生不朽.”

“如果真是如此,那事情已經不是我們能夠解決的了.”

長青仍然覺得此說不可思議:“眼下不止是旱災,首先要消弭蝗災,並且開倉放糧,大力賑濟百姓,只有從源頭處遏制亂象,才不至於讓幕後主使得逞.”

“這蝗蟲漫天亂飛的,你要怎麼弄?”程三五問。

“方才我施展結界逼開蝗蟲,若是能請道門高人開壇做法,自然可以禳除蝗災,或許也能協助找到淨光天女和那幕後主使.”

長青望向阿芙:“有必要回魏州一趟,奉命前來的道門人士應該抵達了.”

阿芙一點頭,當機立斷:“事不宜遲,立刻動身.”

……

孔一方站在某個昏暗洞窟深處,看著三名身披獸皮、手持木杖的異域大巫,他們把帶角的野鹿頭骨佩戴在頭臉處,手舞足蹈、搖頭晃腦,口中發出怪異呼號,像是吟誦禱詞,又像是呼喚野獸,讓人誤以為置身蒼莽荒野,肉眼看不見的山林精怪也隨聲招至。

這三名異域大巫此刻正圍著一個古樸陶甕打轉,陶甕沒有封蓋,內中飄出一縷細不可查的黑煙,較之先前微弱非常。

三名異域大巫吟詠完畢,這才緩緩停下動作,上前打量陶甕內中,隨後對孔一方微微躬身,操著口音濃重的漢話,說道:

“主人,焦螟之卵已經耗盡了.”

“嗯,你們辛苦了.”

孔一方語氣平淡中帶有威嚴。

帶著鹿首角冠的大巫各自對視一眼,提起膽量又說:“主人,不知我們先前的請求,是否……”

孔一方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遞給異域大巫,他們恭恭敬敬雙手接過,然後滿懷期待地將其開啟,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寶珠赫然在目。

寶珠晶瑩剔透,靈光大作,照亮整座洞窟。

寶珠內中似乎有一團風雲急速盤旋,握在手中,耳邊就能聽到狂風呼嘯,震撼神魂。

“本座不會食言.”

孔一方剛開口,那三名異域大巫便立刻收好寶珠,躬身聆訓:“這風雲珠今後便是你等之物,但我勸你等好好珍惜,不要為了一時意氣,就仗著它橫行無忌.”

“遵命!”三名異域大巫連忙躬身稱是。

“渤海國那邊情況如何了?”孔一方語氣和緩幾分。

異域大巫回答說:“郡王之弟反對出兵黑水,極力勸諫,認為此舉將觸怒天朝。

我等離開時,聽說郡王要拿他下獄.”

“眼下形勢,還不是渤海郡國開疆拓土的時候.”

孔一方言道:“你們代我傳話給武藝郡王——不要想著光靠征伐,要東聯倭國、西結契丹,慢慢積攢國力。

現今大夏如日中天,衰相未露,貿然顯弄,必遭迎頭痛擊,當為子孫長遠計.”

“我等一定將話帶到.”

異域大巫躬身致敬。

孔一方擺了擺手:“你們可以離開了,記得改頭換面、避人耳目,車馬衣冠已在山下備好.”

三名大巫再施一禮,如釋重負般匆匆離去。

孔一方緩步來到洞窟外,回身抬手按在巖壁上,推掌一震,勁透山岩,整座洞窟轟然塌陷,把內中一切徹底摧毀掩埋。

做完這一切,孔一方身形飛掠,不多時便來到山下一座荒廢佛寺。

此時淨光天女就倒在佛寺一間禪房外,她半身染血,臉色蒼白,氣若游絲。

插在肩頭的箭枝仍未拔去,而且還有一股戕伐生機的力量不斷滲透入體,讓淨光天女無比虛弱,連起身走動也做不到。

但淨光天女並未就此絕望,她強行撐持著心神清醒,口中低聲誦唸經咒,一度忘卻了肩頭箭傷。

“我來遲了.”

當淨光天女感覺身體漸漸發冷,心神將近渙散之際,耳邊忽然聽到一個親切聲音,抬眼望去,就見一名面容端方的儒雅男子來到身前,對方並指連點,柔和氣機度入身中,立刻遏制住那股戕伐之力。

“先生,您來了.”

淨光天女輕聲呼喚,露出依戀神態,過去面對無數形容枯槁的受災饑民,她都不曾有過這種表情。

“你受傷了.”

又換了一副形容的孔一方坐下身來,讓淨光天女枕在自己大腿上,指尖氣機輕輕點落肩頭,立刻就有一注鮮血噴湧而出。

淨光天女咬牙強忍痛楚,姣好臉蛋上冷汗直冒,孔一方柔聲寬慰道:“沒事的、沒事的……”

不知為何,淨光天女每次聽到先生的聲音,總是能夠撫平內心不安與恐懼,身體自然而然鬆弛下來。

如果捱上一箭就能聽到先生與自己說話,那淨光天女情願被萬箭穿心。

孔一方一手輕輕拂過淨光天女的臉頰,無比柔和地為她抹去汗珠、梳理髮絲,另一手卻是剝開被利箭鑽開的扭曲傷創,以堪比酷刑的手法撕扯血肉、擺弄筋骨。

然而聽著孔一方輕聲安慰的淨光天女,彷彿忘卻了痛苦,任由對方將自己肩頭傷口越扯越大,最後那根玄金利箭竟是帶著摩擦骨骼的駭人聲響被寸寸拔出,箭簇上還裹著一團猙獰血塊。

換做是習武之人,被這樣擺弄傷口,光是疼痛就能讓人幾度昏厥驚醒,更別說扯出大團血肉筋骨,一條胳膊就算是徹底廢了。

但淨光天女臉頰反倒浮現出一片異紅,眼神痴迷,完全不像修佛有成之人,似乎完全感覺不到傷口劇痛。

孔一方瞧了那傷口一眼,隨後取出一個玉瓶,緩緩倒出漆黑如墨的漿液,很快填滿了那猙獰駭人的巨創。

那異樣墨漿就像活物一般,輕輕翻攪,揚起幾縷黑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筋骨、接駁經絡、化成皮肉,此等神妙效力,幾乎便是傳說中的“活死人、肉白骨”。

“好了,沒事了.”

孔一方淡淡一句,正要抽身而起,淨光天女怯生生地問道:“先生,我、我能再歇息一陣嗎?”

這話完全在孔一方預料之內,他微微點頭,重新坐穩,淨光天女有些愧疚:“我失敗了,讓先生失望了.”

“不妨事.”

孔一方輕輕撫摸淨光天女的腦袋,就像一個慈祥的父親:“我的大業才剛剛開始,偶爾有些失敗,理所當然,稍後再去佈置一番便是.”

“先生……又要離開了嗎?”淨光天女很是不捨,輕輕抓住對方衣袖:“求求您,不要丟下我.”

孔一方含笑輕撫她的臉頰,眼中卻是看不到底的深邃:“沒事的,我會陪在你身邊.”

聽到這話,淨光天女全身心沉浸在喜樂之中,如痴如醉,全然忘卻外界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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