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可用難信

當程三五來到翊善坊時,向來視寒暑為無物的他,身子也不禁一抖。

“你也會怕冷麼?”阿芙在一旁問道。

“倒不是怕冷,只是覺著不對勁.”

程三五望向坊門,又掃視周圍,發現路上幾乎沒有其他行人車馬,冷清詭異,嘀咕道:“你們內侍省果然不好惹,估計連老鼠烏鴉都不敢靠近這裡.”

“這可難說.”

阿芙笑容頗具深意:“內侍省中有好幾位身懷秘法的異人,能解鳥獸之語,甚至能夠讓老鼠烏鴉幫忙刺探訊息.”

程三五無言以對,阿芙樂見他如此神色,笑著將他領進翊善坊。

坊內一如既往,文吏侍者往來其間,絕大多數都是低頭躬身、趨步快走,哪怕在戶外也不敢抬眼亂看、高聲言語。

內侍省牽涉機密要事極多,自然規矩森嚴,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別看,這是用了不知多少生命與鮮血換來的教訓。

阿芙與秦望舒自然是知曉的,可即便事先告誡過程三五,他仍是一副好奇模樣,左顧右盼,還時不時踮起腳跟、伸長脖子,意圖窺探左右院落。

“我的天,剛才有個傢伙,兩條腿爬滿了蟲子,眼看沒剩幾兩好肉了.”

程三五低聲驚呼:“這是什麼酷刑?那人又犯了啥罪過?”

“那應該是糅合蠱術的蠆盆之刑,把人放進堆滿毒蟲的土坑中,任由肢體血肉被啃食.”

阿芙扭頭望向程三五,臉上浮現陰冷可怕的表情:“放心,用刑時還會有專人關照,確保受刑之人不會因為劇痛而昏死過去,讓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四肢被啃得千瘡百孔.”

程三五身子微微後仰,滿臉嫌惡的表情。

阿芙旋即冷笑道:“如果不想平白無故吃苦頭,眼珠子就不要到處亂看,明白了嗎?”

“明白了、明白了.”

程三五面露後怕之色,連連點頭。

來到拱辰堡前,秦望舒主動告退,阿芙帶著程三五,剛一進入,便隱約察覺莫名兇險。

即便拱辰堡算不上是安穩地界,但從來不曾讓阿芙生出“大凶莫入”的念頭。

以丹玉為芯的水晶燈,安置在正堂頂上,散發著毫無暖意的光芒。

就見正堂左右設下椅案屏風,難得擺出一副待客格局,主座上的馮公公抬眼望來,微笑起身:“上章君有勞了,這位想必就是程三五吧?”

馮公公貌若好女,嗓音溫潤,此刻眉目帶笑,要是看不真切,搞不好真會把他當成美貌婦人。

程三五見得這位北司大璫,一時愣住不敢答話,彷彿是被懾住膽魄。

阿芙瞥了他一眼,隨即代為答道:“正是。

讓大璫見笑了,程三五就是江湖草莽之流,沒見過大世面.”

見阿芙回頭朝自己眼神示意,程三五趕緊叉手道:“呃……馮公公好!拜見馮公公!”

“程小友不必緊張.”

馮公公雖然眉發烏黑,但從言談氣質來看,斷然不是年輕人。

“我、我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沒見過像您這樣的大官.”

程三五說話都有些不利索。

此等對答失措的模樣,任誰看來,也覺得是欠缺禮數教養的鄉野鄙夫。

但馮公公並未掉以輕心,示意二人落座。

“上章君,拜訪郭萬金家的突勒馬隊,是否已查明身份來歷?”馮公公率先問起別的事情。

“確切來說,那並非是突勒馬隊,而是回鶻僕固部的使者.”

阿芙變戲法般亮出一張紙,上面有蒼鶻圖案:“這是從那商隊頭領的隨身金牌拓印而來,可見他是僕固部貴人的使者.”

拱辰衛十太歲中,阿芙最擅長的便是潛行與刺探。

郭萬金作為長安四豪之一,他安頓客人的宅院想來也有充足守備,但阿芙照樣輕鬆出入,刺探機密要事如探囊取物。

馮公公問道:“他們除了販馬生意,還談了什麼?”

“僕固部想要一批兵器甲冑.”

此言一出,馮公公眉眼稍斂,郭萬金這種大豪商,與蠻夷做些馬匹牲畜的生意,內侍省原本是懶得管的,但牽涉到兵甲一項,那可就不容疏忽了。

以郭萬金的財力勢力,經手兵甲數目恐怕不小,足以讓朝廷留心防備了。

阿芙繼續說:“僕固部也知道大夏法度森嚴,所以他們沒敢讓郭萬金從中原籌備兵甲。

只是聽說渤海郡國盛產鐵器,而郭萬金在那邊也有人脈,所以僕固部的貴人派出使者前來洽談,希望貨物直接走漠北一帶.”

“這些蠻夷,永遠不安分!”馮公公冷哼一聲:“突勒近些年越見衰敗,草原上其他勢力蠢蠢欲動,已經開始在籌備兵甲了.”

“可我聽說,僕固部早些年已經歸附本朝了?他們難道要自作主張不成?”阿芙問道。

“不論哪一部,都是一群喂不飽的狼、馴不服的鷹,殺了一茬又一茬,沒完沒了!”馮公公嘆了一口氣:“好了,此事我會上奏陛下,恭請聖裁.”

阿芙遞上那蒼鶻拓印,也不多說什麼。

她看得出來,馮公公指派的這份公務,並非什麼要緊差事。

大夏疆域廣袤,四夷賓服。

但同樣的,四方異族都希望藉助大夏的力量壯大自身,他們的使者藉著朝貢貨易的名義來到長安,幾乎都會有打探機密、拜訪高官豪貴的舉動,阿芙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而先前阿芙提出延攬程三五入內侍省,馮公公同意之餘,提出要與他當面一見。

考慮到河陽血案後,程三五經過京畿道引起的不安與震動,馮公公想來對他頗存忌憚之心。

就算是在拱辰堡會面,也要先談其他事務來緩解戒備。

“呵,俗事耽擱,讓程小友久等了.”

馮公公一轉神態,微笑擊掌,隨即有一名白衣女子端來香茗。

這白衣女子身段傲人、體態豐豔,明明步履平緩,卻偏能走出搖曳生姿。

她雖然低眉垂首、神情和順,卻處處流露嬌豔欲滴的媚態。

白衣女子為在座三人奉上香茗,白瓷碗中是碧綠色的茶湯,芬芳馥郁,顯然是待客佳品。

但程三五的心思不在於此,他的目光一直緊盯著那白衣女子,當對方輕施一禮轉身退下,他則滿是貪婪神色,望向那嚴實衣物下浮凸隱現的臀股線條,喉頭滾動,大大吞了一口唾沫。

阿芙眉頭微皺,倒不是因為程三五醜態畢露,她很清楚這個男人一貫貪圖美色,但更讓她留心的,是方才那位白衣女子。

儘管早就知曉十太歲第三席的柔兆君是一位美貌女子,尤其擅長以姿色惑人,但從來沒有人知曉柔兆君的真實面容。

尋常人或許以為柔兆君擅長易容,但阿芙覺得沒那麼簡單,她同樣從這白衣女子身上感應到非人氣息,搞不好也是妖魔之屬。

“程小友看中這位婢女了?”

待得白衣女子身影轉入屏風之後,馮公公開口詢問。

“不敢、不敢.”

程三五尷尬非常,只得拿起端起茶碗連忙掩飾。

馮公公卻無責備之意:“程小友若是願意,我可以將她送到你的府上,伺候起居.”

程三五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這漂泊浪蕩的,連個安家之地都沒有,要婢女也沒處放啊.”

“程小友如此人物,在長安沒有私宅麼?”馮公公望向阿芙:“上章君,這等要緊事,為何不早說?”

阿芙明白馮公公這是故作姿態,於是言道:“是我疏忽了,稍後立刻安排.”

“哪裡用得著!”程三五打斷道:“我平日裡就住在崇仁坊南橫街的青衿院。

院子的主人叫長青……哦,也就是那位陸家七郎。

陸相新認的兒子,你們應該知道吧?”

相比起伏藏宮達觀真人之徒,陸家七郎、陸七公子這些名頭,以更快的速度在長安市井傳揚開來。

當初長青回到青衿院,從下人口中得知這等名號,臉上惱怒根本收不住,連與程三五對練的心思都被氣沒了。

“知道.”

馮公公哭笑不得,程三五這麼說,是要拿陸相做靠山不成?

“對了,聽說你們是要我為內侍省辦事?”程三五語氣轉為拘謹小心:“倒不是我目光短淺,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俸祿啊?”

藏身一旁側間的昭陽君聽到這話,收斂的氣息差點走岔,心中大感可笑——能夠在內侍省謀得一官半職的武林人士,哪裡會為俸祿生計發愁?就算是沒有半點俸錢祿米,光是憑著內侍省的身份,外出辦差時稍稍暗示,就能從大戶口中敲出大筆錢財。

昭陽君無法想象,這種鄉野村夫也值得馮公公嚴加戒備?如果真的不放心,直接把他弄死就好,哪裡要各種試探。

“俸祿自然是有的.”

馮公公並未變色:“內侍省繡衣使者月俸八千錢,另給祿米百六十斛.”

“八千錢!”程三五雙眼一亮:“這活計能幹,一年到手將近百貫銀錢,幾年下來就能在長安買套宅子了!”

側間的昭陽君臉頰抽搐,他甚至能夠透過程三五的語氣,想象到此人掰著手指頭算數的傻樣。

要知道繡衣使者位卑權重,無法單純以俸祿衡量權威。

而且繡衣使者奉旨監察天下各道,有內衛之名,其中高手如林,往往要涉足兇險疑難。

外出辦事時,兵刃、衣甲、藥物、車馬,處處都要用錢,光靠月俸那八千錢,連照顧自己都太不夠!

昭陽君恨不得衝出去厲聲咆哮——哪裡會有人就為了這點俸祿來內侍省幹活的啊?

而馮公公保持一貫極佳涵養,問道:“程小友可知繡衣使者職責為何?”

“聽說是監察天下各方?”程三五語氣也不夠篤定。

“這是其一.”

馮公公微笑說:“程小友久居西域,除了盜賊之流,想必也見識過妖人妄行不法,而且這類人多有蠱惑無知百姓的舉動,尋常官府人手難以應付,調動大軍又極耗錢糧,所以由繡衣使者出手,專事誅除妖異不祥.”

“這是好事啊.”

程三五點頭誇獎。

馮公公明言道:“我有意請程小友就任繡衣使者,但這並非隨意任命。

按照內侍省章程,就任繡衣使者前有諸多考察,其能力要得到認可,方能受命就任。

即便是我主持內侍省,也不能隨意寬縱.”

程三五望向阿芙,似乎要向她求助,可對方只是低頭看著手中茶湯,默然無應。

“這……不瞞馮公公,我就是個江湖漢,官面上的文章,我可是一概不懂.”

程三五苦笑討饒:“考察上能不能稍微放寬一些,哪怕讓我去把什麼賊人妖物的腦袋砍下也行啊.”

“內侍省並非不知變通,程小友大可放心.”

馮公公言道:“正好,最近靈州一帶的鹽池,屢屢有妖祟傳聞,我正打算派遣得力人手前去查探。

若是真有妖物,便將其就地剿滅。

此事作為程小友就任繡衣使者的考察,最是恰當不過.”

“鹽池妖物?沒問題!”程三五連拍胸脯,一副豪氣上頭的模樣,當即答道:“此事包在我身上了!”

“程小友不必焦急.”

馮公公一副關照晚輩的模樣:“既是考察,當然不能是你孤身一人前往,須得有人陪同.”

阿芙放下茶碗:“人是我帶來的,就由我來考察吧.”

馮公公輕笑道:“上章君奔忙多日,不宜再多勞碌,否則倒顯得我不肯體恤眾人了。

而且從靈州傳來的訊息看,那鹽池妖物為禍尚不算大,哪裡需要上章君勞動大駕?我另外調遣幾名青綬繡衣使便可.”

阿芙眉頭微皺,並未反駁。

“程小友打算幾時動身?”馮公公又問道。

“待得我把馬兒餵飽就就能走.”

程三五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好,程小友先做準備.”

馮公公微笑頷首,然後望向阿芙:“還請上章君給程小友準備一份通關文牒,他若缺少趁手兵刃,便領他到神工司轉轉.”

“可以.”

阿芙面無表情地應承下來,隨即起身告辭,帶著程三五一同離開拱辰堡。

“看來馮公公覺得此人可用?”片刻過後,藏身偏間的幾人相繼走出,閼逢君手搖麈尾,一派文士模樣。

“確實可用,但不可輕信.”

馮公公收起笑意,用意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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