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妖魔難信

“不太對勁,都護府的人手都撤走了.”

屈支城某處客棧之中,程三五兩人喬裝藏身其中,蘇望廷從二樓客房的窗戶向外望去,發現原本安排搜查各處裡坊的兵士相繼撤走。

“找不到就撤,有啥不對勁的?”

程三五手裡抓著一張餅,捲起大塊油汁飽滿的羊肉往嘴裡送,也靠在窗邊觀察外面。

“吳茂才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我的,要真是如此疏忽,在西域這片地界,早就被耍得無立足之地了.”

蘇望廷皺眉不止。

“可是他再厲害,不也……”程三五吃得口中盛滿,好不容易嚥下去才繼續說:“不也沒發現你私下佈置的產業嗎?這家客棧雖然不大,卻是做得一手好捲餅。

沒看出來,你居然還有這種興致.”

“什麼?”一貫聰慧的蘇望廷難得露出困惑表情。

“又裝傻了?”程三五嘿嘿發笑:“這家客棧的老闆娘分明與你相熟,該不會是有什麼私情吧?說來聽聽.”

蘇望廷絲毫高興不起來:“這位老闆娘是我一位同僚的遺孀,我們當年彼此託付家小。

寶昌社生意做得很大,但我不會讓他的家人捲進來.”

程三五自知說錯話,只得埋頭大吃。

“老程,如果我死了,你會照顧我的家眷麼?”蘇望廷忽然問道。

程三五愣了一下,背靠牆壁,擦了擦嘴,雙臂叉抱胸前:“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你的家眷不是都在中原嗎?給陸相爺辦事,他們應該會照料一二吧?”

“那是自然,否則我也不會獨自一人在西域辦事.”

蘇望廷流露出一絲疲憊:“我是打算,等到處理完摩尼珠一事過後就回中原.”

“寶昌社呢?”程三五問。

“以後不會有寶昌社了.”

蘇望廷望著窗外景色:“經歷過這一遭,我也算明白過來,都護府恐怕已經容忍不下寶昌社了.”

“就因為你給陸相爺辦事?”

蘇望廷點點頭,然後問道:“那你呢?以後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

程三五搖頭。

“當年你幹那件事之前,就沒想過後來麼?”蘇望廷又問。

“我如果想東想西,當年就不會那麼幹了.”

程三五似乎有些憤怒。

兩人交談之時,一陣青煙從門縫中飄入,程三五最先察覺不妙,抬手按上刀柄。

青煙來勢極快,眨眼間成團湧入,化為紅衣胡姬落在酒桌旁坐下。

“不好,是母夜叉!”程三五拔刀而出。

蘇望廷第一反應是掩上窗戶,同時暗自蓄勁,雙掌浮現生鐵色澤。

“你在紅沙鎮遇到的便是此人?”蘇望廷緩緩繞行至一側,準備隨時出手。

“就是她!”程三五不敢疏忽大意,緊盯著紅衣胡姬一舉一動。

“哎呀,別那麼兇嘛.”

紅衣胡姬輕託香腮,拎起桌上酒壺,拿到鼻尖輕嗅幾下,語氣甜膩:“這裡沒有葡萄酒麼?”

“那玩意兒酸不拉幾,我們喝不慣!”程三五毫不客氣。

“俗人.”

紅衣胡姬輕笑一聲。

蘇望廷言道:“姑娘的漢話倒是說得流利.”

“怎麼?很稀奇嗎?”紅衣胡姬一頭暗褐長髮略帶捲曲,雙眸碧綠宛如美玉,深目高鼻,顯然不是漢地之人。

程三五也是聽到蘇望廷這話,方才覺察異樣。

“傳說數百年前,有一支夜叉族類緊隨佛門步伐來到中原.”

蘇望廷言道:“此族身法捷疾,能空行飛騰,神出鬼沒。

族中男子獰惡兇暴,女子姿容美豔,皆好吸血啖肉,為禍一方,將許多無辜百姓化為夜叉眷屬.”

紅衣胡姬嘴角含笑道:“你要是這麼說,我不將屈支城籠罩在血夜之下,讓西域萬民俯首叩拜、為奴為婢,豈不是辜負了此等赫赫兇名?”

蘇望廷與程三五對視一眼,然後露出和煦笑意:“看來是我等莽撞了,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你們叫我阿芙就好.”

紅衣胡姬晃了晃桌上酒壺。

程三五啐了一聲:“裝什麼小姑娘,像你這種母夜叉,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活了幾百年的老妖婆!”

阿芙一副柔弱可憐的模樣:“好哥哥,你這話可就太傷奴家的心了.”

“老蘇,別聽她扯,你我一塊出手!”程三五擺好架勢,彷彿下一瞬就要見阿芙那顆柔媚腦袋砍下。

蘇望廷沉默片刻,撤去鐵掌勁力,叉手作禮:“不知阿芙姑娘是奉哪家大人前來西域?”

程三五見狀著急道:“老蘇,你真要跟她瞎扯?”

阿芙見程三五如此,掩嘴輕笑:“你們不妨猜猜.”

“莫非是祆教中的鷹娑川殘部?”蘇望廷問。

阿芙眉頭微蹙:“我最討厭這些又是火又是光的傢伙,怎麼可能跟他們聯手?”

蘇望廷暗暗點頭,據聞夜叉族類畏懼白晝陽光,能以烈火破其化霧而行的奇術異能,此等天性想來是與拜火禮神的祆教大大不合。

再考慮到阿芙一口流利漢話,想必是在中原棲居了相當歲月,並且能與他人往來交際。

而這樣都未被消滅,足以說明她受到庇護。

只是眼下西域局勢莫測,因為摩尼珠一事,陸相、內侍省、英國公……各方勢力統統牽涉進來,甚至連要爭奪的東西是不是摩尼珠都說不清。

心念及此,蘇望廷乾脆直言道:“讓阿芙姑娘見笑了,我實在猜不出來.”

“你猜不出來,那我就不說了.”

阿芙反倒露出狡黠表情,似乎頗為享受捉弄二人的感覺。

“老蘇,跟她廢話什麼?併肩子上,把她手腳剁了,看她說不說!”程三五喝道。

“老程,你先別急.”

蘇望廷還是勸住了對方,然後正色說:“阿芙姑娘,你親自登門找上我等,想來是有要事相告,不妨就此明言.”

阿芙玉指一彈面前酒壺:“來一壺葡萄酒再說.”

蘇望廷沒有廢話,立刻下樓討來一壺葡萄酒。

相比起用糧食穀物釀造酒水,西域一帶主要盛產葡萄酒。

若是善加貯藏,可保積年不敗,屈支城幾乎每家客棧酒肆都會出售葡萄酒。

美酒端上桌案,斟倒入杯,阿芙輕抿一口,閉上眼睛細細品嚐起來。

“唔……雖然不算上佳,卻也別具風味.”

阿芙雙唇多添了幾分紅潤色澤,變得更加明媚動人。

程三五越發不耐,幾次朝蘇望廷用眼神示意,可對方還是暗暗擺手勸阻。

“都護府的人剛剛去找了茂才社,他們眼下正在收拾行裝,準備離開屈支城.”

阿芙開口道。

聽到這個訊息,蘇望廷臉色微微一變,隨即走到窗邊,朝外面觀察。

“莫非……”

蘇望廷剛想說話,又趕緊收住,阿芙眼也不抬,接話道:“祆教要求茂才社交出聖物摩尼珠,都護府明面上居中斡旋,實則暗中提醒茂才社,讓他們帶著摩尼珠離開屈支城.”

“確實應該這麼做.”

蘇望廷不得不承認,儘管自己藉助穆悉德,挑動祆教牽制茂才社,可卻沒法阻止他們離開屈支城。

再怎麼說,屈支城內也是都護府說了算,祆教可以號召信眾申訴抗辯,但要是發動民變,都護府照樣會大力彈壓,穆悉德也不可能為了蘇望廷幾句話就如此冒進。

“寶昌社能夠在屈支城做大,可見你蘇望廷確實有幾分能耐.”

阿芙此時說話語氣也變了,如同歷經歲月滄桑之人對後生晚輩的評價:“即便茂才社仰仗都護府的勢力,也沒法倉促間將你連根拔起。

哪怕孤身兩人,也能借助祆教反將一軍,逼得茂才社無法停留,確實好心機、好手段.”

“謬讚了.”

蘇望廷拱手回禮:“就不知接下來阿芙姑娘有何指教?”

“這是你們的事.”

阿芙又變回原樣,臉上掛著調笑意味看著程三五:“比起摩尼珠,我更想嚐嚐好哥哥的血,不知究竟是何等滋味.”

阿芙抿了一口葡萄酒,微微張嘴露出內中獠牙,用舌頭舔舐一番,望向程三五的目光,除卻挑逗之外,還藏有幾分對待獵物的貪婪。

程三五背脊陣陣發涼,他與阿芙親自交過手,知道這母夜叉的本事,哪怕當初在紅沙鎮交手並未敗下陣來,可對方分明存了嬉戲耍弄之意,究竟使出幾成本事,程三五也看不透。

“老程,把刀收起來.”

蘇望廷言道。

“你相信這個母夜叉?”程三五指著阿芙問。

“如今都護府撤回搜城人手,說明他們根本無意追查你我下落.”

蘇望廷細細剖析起來:“祆教裹挾信眾,迫使茂才社交出摩尼珠,都護府就算想壓,也要審時度勢。

他們讓吳茂才帶著摩尼珠離開,已經莫大的偏袒了。

我找穆悉德,也是存了逼迫吳茂才離開屈支城的想法.”

程三五廢了好些工夫才想明白這前前後後,於是說:“你是打算等吳茂才出城之後,再把摩尼珠搶到手?”

“離開了屈支城,沒有都護府的兵馬掩護,正是茂才社最虛弱之時.”

蘇望廷點頭道。

程三五卻說:“可吳茂才為了護送摩尼珠,肯定會叫上大量人手隨行,就憑我們兩個,恐怕成不了事.”

蘇望廷此時透露道:“我已經聯絡了西州高昌的弓刀社,他們會派人手前來相助.”

“弓刀社?也對,他們是時候還人情了.”

寶昌社的生意自然不會侷限在屈支城一地,東至隴右諸州、西到蔥嶺雪域,都有熟絡人脈。

這些熟人不光有生意上的往來,也曾受寶昌社的恩惠與資助。

弓刀社早些年經營不善,於是來向寶昌社求助借款。

蘇望廷後來沒有急於索討欠債,為的就是培植人脈,在這種緊要關頭派上用場。

“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

蘇望廷望向那紅衣胡姬:“阿芙姑娘就算知道茂才社要攜摩尼珠出城,又為何會來告知我們?”

阿芙任性道:“我樂意,不行麼?”

“既是如此,那我請求阿芙姑娘協助奪回摩尼珠,不知是否可行?”蘇望廷再進一步。

“哈!聰明.”

阿芙輕笑一聲:“我可以幫你們奪回摩尼珠,但往後能不能保住這東西,要看你們有多大本事.”

“你真要跟這母夜叉聯手?”程三五趕忙湊上前去低聲詢問:“萬一她半路把摩尼珠劫走呢?”

“這不是還有你麼?”蘇望廷言道。

程三五微微一怔,低聲道:“我不一定能打過她,保住小命就不錯啦!”

“我真要動手奪寶,那天在紅沙鎮就能悄無聲息地辦了,何必這麼麻煩?”阿芙把玩著酒杯,指尖在杯沿來回打轉。

程三五也不遮掩了,揚聲道:“你本事這麼大,為什麼找上我們?”

“我不是說了嗎?我樂意.”

阿芙坐到一旁的榻上,還順便踢掉鹿皮短靴,露出一雙纖細玉足。

蘇望廷沒有糾纏於此,帶著程三五來到外間單獨商量起來。

“此人來歷不明,但應該不會壞事.”

蘇望廷說:“眼下摩尼珠一事牽涉極廣,僅憑你我二人難以成事。

這位阿芙姑娘出身夜叉一族,本領高強,她願意幫忙自然最好.”

“這等妖魔鬼怪,就算她變成人模人樣也不可輕信.”

程三五連連搖頭。

“我知道,她對於自己的真實用意避而不談,可見背後另有謀劃.”

蘇望廷思量再三:“眼下關鍵還是要奪回摩尼珠,其餘事情顧不了這麼多.”

程三五聽出來了:“你也要跟著一塊去?”

“是.”

“寶昌社在屈支城的產業通通不要了?這可是你十多年的心血.”

程三五問道:“吳茂才肯定要帶著大批人手離開,這時候正好讓你收回過往產業.”

“你還不明白嗎?從來就不是茂才社要對付你我,而是都護府要對付寶昌社,他們要將陸相爺的人手趕出西域.”

蘇望廷感慨道:“我不過是朝堂中那些大人物的棋子,只有奪回摩尼珠,往後才有出路.”

程三五聞聽此言,心中頗為不忿,奈何無處釋放,只能咬牙暗罵。

“老程,我給不了你太多,就算是幫我最後一次吧.”

蘇望廷拍了拍程三五的肩膀。

“唉,你啊……”程三五也不多說什麼,乾脆動身:“我先去準備一下,然後去盯著茂才社的動向,你帶著那母夜叉,我們在東門外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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