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屍鷲揚翼

極目所見,黃沙綿亙不絕,起伏沙丘好似汪洋大海被定格不動,一直延伸到天際。

酷熱烈日之下,駝隊遲緩地行走在沙丘頂端,留下一行足跡。

程三五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沒有鯨吞牛飲,只是稍微潤了潤喉嚨。

回頭望去,就見彭寧騎在駱駝背上,昏昏欲睡,身子隨著駱駝步伐左右搖擺,程三五開口詢問:“日頭太盛,駝馬都受不了,不如先躲躲太陽,等天色晚些再動身?”

彭寧聞言強撐起眼皮,只是微微點頭。

程三五下馬牽住駝隊,圍成營地,架起帳篷遮陽。

程三五取來兩張胡餅和一包豉醬,遞給彭寧的同時說道:“方才我架起帳篷時,發現行囊中有不少琉璃器皿,這就是你們的貨物?”

“沒錯.”

彭寧面不改色,沒有怪責對方翻看駝隊行囊,他見胡餅又乾又硬,跟石頭一般,加之傷勢未愈,胃口不佳,乾脆躺在陰涼處歇息。

“琉璃可不便宜,幾乎都從西邊諸國傳來,並且燒製方法歷來秘而不宣.”

程三五捧著胡餅啃得津津有味:“中原也有人想效仿,可惜燒出來的琉璃渾濁粗糙,上不得檯面.”

彭寧多看了程三五幾眼:“你也懂這些?”

“我以前有一位道士朋友,就喜歡搗騰什麼外丹伏火、硫黃鉛汞之類的.”

程三五笑著說:“可惜這些東西太耗錢財,甚至還幾次把鼎爐炸上天,於是他打算燒製琉璃,想靠這一手攀附權貴,撈一些賞賜.”

“然後呢?”彭寧好奇追問。

程三五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些伏臥休息的駱駝:“各路商旅源源不斷從西域弄來上等琉璃,管你是點石成金的煉丹道人,還是經驗老練的能工巧匠,通通被打趴下。

我那位道士朋友因此把廟產都賠光了,前些年已經要靠給人畫符捉鬼來混飯吃.”

彭寧愣了一下:“你是覺得商旅大量採買西域琉璃,反而壞了他人生計?”

程三五腦筋沒轉過來,他就是偶然看到駝隊行囊中的琉璃杯盞,隨口這麼一提,哪裡料到對方會這麼問?

“也不算吧?能用得起琉璃的,大多是皇親國戚和達官貴人,尋常百姓的生計也不靠這些.”

程三五幾口啃完一張胡餅:“再說了,中原的絲綢不也暢銷西域麼?據說連擦屁股的黃麻紙都能賣出大價錢.”

彭寧神色稍緩,轉而問道:“我見你身手不凡,手中橫刀樣式,應為大夏龍雀之款,為何不在軍中效力,反而給商社賣命?”

程三五將橫刀放到腿上拔出,刀身筆直,好似一泓銀雪,刀柄末端環首並無額外修飾。

所謂大夏龍雀,乃是本朝太祖所持寶刀,刀柄纏龍、環首飾雀,傳說太祖昔年起兵征討四方之時,每逢陣前激戰,刀生龍吟之聲,化作滾雷動地而過,所向披靡、百戰百勝。

後來太祖登基,為彰武德,下令軍器監效仿大夏龍雀鍛造橫刀,以至於讓陣前將士人手一柄,甚至大量流入民間。

當然,尋常將士手中橫刀,自是沒有大夏太祖手中龍雀寶刀那般神異威能。

程三五取出一塊礪石,一邊仔細磨礪刀鋒,一邊言道:“軍中規矩大,我散漫慣了。

更何況人家都是父子兄弟、鄉黨親朋一塊投軍,我孤身一人,怕不是要給人當雜役苦力,我可受不了.”

“此言是否太過?”彭寧問道。

程三五歸刀入鞘,沒有回答,他將收納箭枝的胡祿塞給彭寧,笑著起身:“枕著它休息,若是有馬賊前來,遠遠就能聽到馬蹄和腳步聲。

如果是在地底亂鑽的妖魔,也能提前察覺.”

“那你呢?”彭寧問。

“我還不累,而且總得有人望風.”

程三五說著就離開帳篷。

彭寧原本還想說什麼,可惜無力追問,只是摸了摸懷中事物,隨後昏沉睡下。

不知睡了多久,彭寧耳邊忽然聽到程三五的大聲呼叫:“不好了,快起來!有妖魔來襲!”

彭寧猛然驚醒,他本能伸手入懷,還沒問清狀況,程三五一把將胡祿抽走,隨即扭頭衝出帳篷。

“怎麼回事?哪來的妖魔?”彭寧按劍而出,茫然四顧,就見外面駱駝一陣慌亂,要不是用繩索連在一塊,它們估計早就受驚四散了。

此時一道陰影劃過地面,彭寧抬頭望去,驚見一頭怪鳥飛臨頭頂。

這頭怪鳥雙翼展開足有五六丈,一顆大腦袋似鷹似獅、面目猙獰,渾身羽毛稀疏,振翅飛翔之時,捲起團團墨綠煙氣,在空中拖出一條肉眼可見的煙痕。

怪鳥朝著地面飛撲而至,兩隻猩紅肉爪向前伸出,試圖捕捉駱駝。

程三五趕緊彎弓搭箭,一箭直射怪鳥眼珠。

奈何箭出有偏,只射中那怪鳥的眉額處,卻也讓它受到驚嚇,立刻振翅高飛,帶起一陣狂風席捲地面,將帳篷掀翻。

程三五與彭寧被這股狂風帶起的飛沙迷得睜不開眼,兩人只得匆忙拉住受驚的駱駝與馬匹。

“那、那是什麼東西?!”彭寧心中驚疑未定,大聲問道。

“呸、呸!”程三五啐了兩口沙土:“屍鷲!常年出沒鷹娑川的妖鳥!他媽的,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大的屍鷲!”

“屍鷲?莫不是當年突勒舒尼施部祭祀的鷹頭神?”彭寧又問。

“這些神神鬼鬼的我不懂……那傢伙又要來了!”煙塵稍散,程三五抬頭便見怪鳥在遠處天空盤旋半圈,回頭再度逼近,顯然不甘心就此退卻。

“尋常弓箭傷不了這等妖魔.”

程三五咬了咬牙,低頭環顧一圈,隨即揮刀砍斷了一頭駱駝身上纜繩,把所有貨物卸下。

“你要幹什麼?”彭寧急問。

程三五當機立斷,翻身上馬,同時牽走那頭駱駝:“跑是跑不掉的,就在這裡把它弄死!”

彭寧頭一回對上此等妖魔,內心慌亂不定:“我們可以扔下幾頭駱駝給它,然後單獨逃走!”

“屍鷲不光吃肉,還要吞噬魂魄,這十幾頭駱駝怕是喂不飽這傢伙。

你有傷在身,交給我來!”程三五縱馬馳騁,留下彭寧一人茫然在原處。

程三五一邊趕著駱駝,一邊回頭開弓放箭,利箭破空如星奔電走,接二連三命中屍鷲。

雖然箭矢並未對屍鷲造成多少損傷,卻實實在在激起妖魔怒火,它見程三五單獨離群,不多猶豫,擺出俯衝姿態,居高臨下直撲而來。

“果然來了!”程三五內心暗喜之餘,更是生出澎湃戰意。

眼看屍鷲如同一片黑雲壓頂而來,程三五甩脫駱駝牽繩,號令胯下馬兒急轉一旁,巧妙避過利爪。

屍鷲分量沉重,一旦落地,往往不能迅速起飛,它抓住駱駝的同時,反而因為自身分量直接壓落地面,駱駝只來得及發出半聲哀鳴,就被屍鷲當場拖壓而死。

這就是程三五倉促間想出的對策,他駕馬回身,當即拔刀出鞘,朝著屍鷲衝殺而去。

屍鷲有所察覺,翅膀大張,周身散發出大團墨綠煙氣,腥臭撲鼻,燻人耳目。

棗紅大馬受不得如此妖氛,當即揚起前蹄、嘶鳴叫喚,程三五臨機應變,一拍馬鞍,縱躍騰空,飛身而起,正好落在屍鷲背上。

那屍鷲怎能容許背上落人,它奮力聳動背脊,試圖將程三五甩落。

程三五也不客氣,猛提內勁,橫刀刺入屍鷲後背。

怪鳥吃痛,發出一聲刺耳嘶叫,隨即發狂般沿地奔行,同時不斷扇動翅膀。

“糟了!”程三五猜出這怪鳥想要起飛,好把自己從半空甩下。

程三五不僅毫無退意,反倒生出一股子狠勁,將橫刀深深扎入屍鷲體內,還順便從靴筒中取出一柄短匕,也插進怪鳥後背。

屍鷲狂奔百丈,捲起大片沙塵,勉強飛起,程三五也被一併帶到天上,他只能死死攥著刀柄,以免被拋落墜地。

彭寧站在地上,滿臉震驚地望著屍鷲飛起,程三五就像一個小布偶被掛在背上,艱難掙扎。

眼看著距離地面越來越遠,程三五戰意興致越發高漲,兩件兵刃插進屍鷲後背猶嫌不足,甚至拔出短匕,朝著屍鷲羽毛稀疏的後背亂插一通,攪得一片血肉模糊,惡臭難聞的膿血飛濺而出。

屍鷲雖是妖物,但仍有血肉之軀,也要靠全身筋骨活動方能順暢振翅飛翔,眼下背脊遭受重創,縱然是大漠一霸,也不得不折翅而墜。

好在屍鷲本能求生,並不是朝著沙海筆直墜落,而是張開雙翼,搖搖晃晃地滑翔了幾百丈,然後一頭撞在突起的沙丘上,揚起大片沙塵。

程三五與屍鷲一同墜地,還被甩飛出去,在地面上滾了數十圈。

儘管倖免於難,但也照樣被摔了個七葷八素,加上屍鷲那惡臭膿血,鬧得他肚子裡一陣翻江倒海,剛一起身便大肆嘔吐。

“呸!真是要了老命!”程三五一身塵土,來不及打理,就聽得煙塵中傳出屍鷲尖嘯。

“孽畜,還沒死?!”

屍鷲墜地雖也遭受重創,但尚有數分餘力,它被程三五屢次耍弄,兇性大張,誓要啖其血肉魂魄。

眼看怪鳥雙翼雙爪拄地爬行,姿勢奇怪,可速度卻不比奔馬遜色多少,黑色鷹喙足可輕易撕裂鐵甲。

程三五身形急退,可惜橫刀短匕都插在屍鷲背上,此刻他兩手空空,無法與之硬拼。

“要是給我一杆大槍,還不把你喉嚨捅穿?”

程三五心下暗罵,接連縱躍後撤,然而一時急惱忘了留心腳下,正好被一塊石頭絆倒。

身形傾覆,屍鷲趁勢撲來。

程三五眼見面前鷹喙犁地鏟沙而至,當即蜷身縮首鑽入其中,隨後奮起一身神力,將那鋼鉗一般的鷹喙硬生生撐開。

屍鷲好像也沒預料到程三五會來這一手,它幾次三番咬合鷹喙,卻總是被對方再度撐開。

怪鳥發了瘋般甩頭擺尾,彷彿被一塊石頭塞住咽喉。

“來啊!看誰先撐不住!”程三五筋肉賁起、咬牙堅持,此刻他戰得忘我,恨不得身子能長到兩三丈,直接將這怪鳥的臭嘴撐破!

一人一鳥就這樣陷入僵持,相互角力了小半刻,正當屍鷲因為瘋狂掙扎而短暫疲倦的空檔,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不遠處傳來。

隨後便是幾聲叱喝與利刃破空,程三五察覺屍鷲受創尖叫,巨大身子隨即癱倒不動,上下鷹喙也不再咬合。

艱難從怪鳥口中爬出,程三五回頭就見彭寧站在屍鷲背上,喘著粗氣,手中長劍從屍鷲後頸拔出、沾滿血汙,顯然是他趁機施展致命一擊。

“謝了.”

程三五也累得坐倒在地,棗紅大馬來到身旁,噴鼻示意,顯然是它將彭寧帶來。

“沒事,死不了.”

程三五拍拍馬臉,大口喘息不止。

“你平時就是這麼給商隊當護衛的?”片刻之後,彭寧將橫刀和短匕扔到程三五腳邊,語氣中不免有幾分質疑和責備。

程三五聞言解釋說:“我過去對付的屍鷲,都是放幾箭就能趕走,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傢伙.”

“如此妖魔,恐怕為禍西域已有多年,為何過去不曾調兵剿滅?”彭寧不解。

程三五收好兵刃,拍了拍身上塵土:“早就剿過不止一回了,還請來了和尚道士,又是念經又是做法,聽說還找到幾處巢穴,花了大力氣搗滅.”

彭寧望著一旁死去的妖魔,有一縷縷墨綠煙氣從怪鳥屍體內飄散而出,他皺眉言道:“身形如此碩大的屍鷲,不知要吞食多少生靈血肉,怎會出現在此?”

“鬼才知道.”

程三五無心計較:“趕緊走吧,屍鷲死後會散出毒煙,吸多了會犯病.”

彭寧盯著那怪鳥屍體好一陣,伸手入懷,表情凝重,他回頭望向牽馬遠去的程三五,高聲道:“多謝!”

“謝什麼?”程三五一臉不解。

“你又救了我一次.”

雖然最後是彭寧了結屍鷲性命,可要是沒有程三五搏命在先,自己恐怕早已淪為妖魔的腹中餐。

彭寧隱約猜到,這頭屍鷲可能是衝自己來的,程三五被無端捲入其中,但面對妖魔之時,依舊奮不顧身,此等膽魄勇武讓他大為欽佩。

程三五卻不在意,笑道:“在西域大漠行走,靠得就是相互幫襯,哪來這麼多謝來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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