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碼頭那邊傳來的訊息說,有幾家商號已經答應將船借給左帥府辦法事了,如今那些商號正加緊修整船隻,左帥府那頭將做法事用的傢伙什也都備齊了,只等船修整好了,就往上頭擺。”

三春館中,風暖花香,郭良坐在後院的小涼亭裡,因說了一大篇子的話,實是口渴得緊,待停住話聲後,他便捧起面前的粗瓷大碗,將那碗裡半溫的茶一口氣喝乾了,隨後放下腕,抬手抹了抹嘴,舉目望向對座的女子。

女子的年紀應該不大,穿著一身打眼的男裝,玄袍革帶,頭戴帷帽,足蹬短靴,此時正端端正正地跽坐在一方軟墊上,雖然瞧不見臉,卻自有一股持重莊然的氣勢,令人不敢小覷。

不過,這女子的裝束打扮並卻不大像是金國人,倒是與那些偶爾在碼頭髮酒瘋的新麗劍客頗為相似。

說到劍,郭良便又往旁瞅了一眼。

女子座旁還真橫放著一柄劍,那劍的形制較中原的劍更狹長些,從劍鞘到劍柄皆是黑漆漆地,劍柄下頭還有個白玉墜子,從郭良的位置看去,恰巧能瞧見那雕鏤在玉墜上的兩個紅眼睛,很像是鬼面。

據“老頭子”交給郭良的錦囊中所言,眼前女子姓衛,乃是與“老頭子”單線聯絡的隱諜,潛伏於白霜城中已有年把時間,若不是為了那樁大事,老頭子也不會讓她現身。

郭良此番來到三春館,便是來向這位衛姑娘稟報城中情形,再聽從下一步安排的。

說起來,這位衛姑娘蜇伏的地方好像出入不大方便,城裡的情形她也知道得不多,是以郭良要先將大致情形告之對方才成。

老頭子在錦囊中說,衛姑娘手頭有一樁“大買賣”,需得用上碼頭並船隻,老頭子便命郭良率“潛淵”小隊聽從其調派。

此外,老頭子還叮囑郭良,雖大體上以衛姑娘之言為準,但也要留意對方的舉動,如有可疑,便依緊急條例行事。

郭良眼下倒是沒覺著這衛姑娘可疑,就是吧,心下多少有點兒瘮得慌。

畢竟這位可是單憑一己之力就把那死沉死沉的神像給送到了河邊的人。別的不說,只這膀子力氣那就絕非常人,更何況……

郭涼覺得腦門兒上有點往出冒汗,坐了片刻後,到底沒忍住,期期艾艾地問道:

“衛姑娘,我就問一聲哈,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是怎麼知道太子殿下會在那一天來的?你又是怎麼知道掐著時辰點兒讓那神像就在太子殿下走到銀氈大街的時候從水裡冒出來的?再一個,你又是怎麼知道……不是,是您老人家又是怎麼把那麼重個神像給推到河邊還沒驚動人的?

若非男女有別,郭良都想上手摸摸衛姝是熱還是涼,以確定坐在對面的人是還是鬼了。

在這世上,也就只有鬼神才能把事情算得這樣準,同時又兼具力大無窮、神出鬼沒這兩條了吧?

當然,他們的首領老頭子也挺厲害,雖然只來了短短三個月,卻是將整個白霜城的死局都給盤活了。但是,郭良在私下裡還是認為,這衛姑娘厲害的不只腦瓜子,手底下的功夫也厲害得緊,從前他闖蕩江湖的時候,就沒見過這樣厲害的高手。

見郭良一雙不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自己臉上,衛姝下意識地便朝後挪了挪,搖頭道:“我不知道你問的是什麼,我只有一句話告訴你,不管你問的是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

挺繞的一番話,郭良聽得發懵,兩個眼睛都快轉圈兒了。

衛姝老神在在地端起茶盞,啜了一口茶。

她的確什麼都不知……呃,也不能說不知道吧,多多少少她還是知道一些的,比如那水底下的神像,再比如吉勒氏張揚出來的花真託夢。

這兩件事,確係她的手筆。

但是,蒼天可鑑、厚土為證,她可委實沒那本事安排到金國太子的頭上。

想她區區一介逃犯,何德何能,竟連敵國太子的行蹤都能瞭如指掌?若有這般能為,那她還龜縮在白霜城做甚?直接殺進皇都宰了那阿善老賊皇,掀翻大金不就結了?

是故,當郭良言說太子殿下與滄河神像同時現身、又有諸多神異之象出現時,衛姝自個兒也著實吃了一驚。

這絕非她此前的佈局。且,也實在太巧了些,簡直巧得都像假的了。

也因此,“朕是有一點氣運在身上的”這種想法,一息都不曾出現在衛姝的腦海。

前世幾經風雨,今生又曾在江湖上打滾兒,衛姝深知,世上無巧事,全賴有心人。

與其相信氣運,莫若相信人為。

便如此時,衛姝就很懷疑這彩霞啊、金光啊、國運神諭之屬,皆是那姓吳的假老道在搞鬼。

只有吳國知曉衛姝的部分安排,而一應將石像沉入水中再適時露頭、散佈花真託夢謠言、找人去帥府拜祭等等,衛姝有的只沾了邊兒,有的連邊兒都沒挨著,而吳國等人,卻是真正的行事者。

在這一點上,衛姝對吳國還是有些羨慕的。

身為宋諜頭子,他手下可用之人甚多,不像衛姝,孤家寡人一個,空有滿腹智計,卻苦於手頭只有個蓮兒能當半個人用用,卻也是遠水難救近火,舉凡有點什麼事,都只能衛姝自個兒捋袖子上。

今日在三春館與郭良會面,除了安排餘事之外,亦是為著踐諾。

以吳國為首的宋諜已助她成事過半,她自當有所回報,再者說,這兩下里聯手做買賣之事,還是她衛姝先提出來的。

如今,對方已然兌現了承諾,衛姝便也不可食言而肥,總得幫人家出些力,才算銀貨兩訖。

而吳國要衛姝做的,便是請她於今日此時,喬裝成新麗劍客,與郭良先行碰頭。

說起來,他好像知道衛姝有整套的新麗男裝,就彷彿衛姝那扒下阿蘭那身衣裳時,他就在旁看著一樣。

衛姝輕輕轉動著茶盞,沉吟不語,對座的郭良便也不再言聲。

一時間,亭中寂然,唯花香浮動,卻也掃不去此處的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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