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殿下的確是品行端正、處事周全之人。

這三年間,至少表面看來他將戶部管得很好,當撥的款項從不拖延,不該給的錢則堅不吐口,在戶部這麼個最易被人詬病之處,竟贏得了眾人交口稱讚,可見其為人。

與之相比,太子殿下除了名份上佔優,旁的皆不及他。

在王匡看來,若是脾氣暴躁的太子殿下終得踐祚,這金國的國運,約莫也就要走到頭了。

也正是因為六皇子人物出眾,山莊在金國皇都的佈置便也一直都在明裡暗裡幫襯著他。

經過多年的苦心經營,六殿下終是被拔高到了可與太子一爭高下的地步,而老皇對六皇子的寵愛亦越來越明顯,局勢一片大好。

大莊頭命王匡等人於此時入局,便是看到了這大好局勢之下隱藏著的危機。

所謂危,自是戶部虧空日甚,六殿下猶在作困獸之鬥,赫哲氏已然危如累卵;

所謂機,則是山莊助六皇子解此危局,不僅可由暗轉明,亦可令六殿下從此將重心由赫哲氏轉向山莊,待他登基之時,便是山莊佈局天下之日。

是故,王匡才會從白霜城入手,主動與莽泰接洽並直接挑明身份,再由莽泰出面聯絡上六殿下。

如此一來,一可避開皇都昌黎那多如牛毛的各方眼線,二來,亦可避免六殿下心生反感。

畢竟,任是誰發現自己常年處在旁人的視線之下,心情都不會太好,而從莽泰這裡開啟局面,一切便會顯得自然得多。

王匡相信,以山莊之力,縱使戶部事發,保住六殿下一條命還是可以的。

自然,事情不走到這一步最好,活命雖易,讓六殿下重獲老皇信重,卻並不容易。王匡不希望這樣大好的局勢被打破,更不希望山莊多年的佈置付諸東流。

六殿下到底還是太年輕,太沉不住氣了。

王匡輕捻著頜下短鬚,再度嘆息了起來。

然而,事情已然發生,他在這裡長吁短嘆亦是無用,如今他能做的便是:

好生將人接下,再好生地將人送走,莫要惹出什麼亂子來。

所幸此地乃是邊城,軍營多而且大,沒進去幾百號人馬也不打眼,是以王匡方才便命槍八三騎上快馬,前往大營送信去了。

書九便在營寨中保護莽泰,王匡在信中交代他,在接下來這段時間內,須得傾盡全力護六皇子周全,絕不能有一點閃失。

至於莽泰那一頭,倒是無須王匡再多說什麼,六皇子與他本就訂下了攻守同盟,想必他很快便會收到訊息。

立在花圃前出了會兒神,王匡便徐步繞過院牆,再穿過兩道寶瓶門,眼前便現出了一所小院。

此處是小書房,亦是固德兄妹平素讀書之處,王匡也是前不久方才得知,帥府中竟有一位舉子出身的宋師任西席,而固德兄妹那一口流利的宋語,亦是這位宋師悉心調教出來的。

數日前,王匡閒來無事,曾來此地拜訪過一回,倒也與那名叫吳國的宋師相談甚歡。

今日,他被這秘信搞得心緒不寧,便又來找這位宋師閒聊了。

“咿呀”一聲,推開精緻的朱漆院門,迎頭便是一架藤蘿。

北國春色猶寒,那藤蘿倒也不曾盡數枯萎,盤繞的枝葉間時而冒出幾點新綠,瞧來極富於生機。

真是好個閒在之處啊。

望著眼前的茸茸嫩綠,王匡不由得深深地吐納了幾息。

便這一架子藤蘿在前,他便已覺煩惱盡消,心情也好了不少了。

說來也是有趣,這藤蘿立在院門之後,倒與那中原庭院的影壁相似,卻又比後者更顯得通透,那柔軟的枝葉間隱約現出院子裡的風物,別有一番情致。

王匡放緩了步伐,轉過這藤蘿架,便見前方是一處極具江南意韻的庭院,兩邊抄手遊廊,當中碎石鋪徑,又有精舍數間、閒花幾處,蘭草修竹、假山清溪,那水中游魚時而躍出水面,濺起碎玉般的水珠,說不出地靈動。

行至此處,王匡心底的躁動已然盡數平息,面上的憂色亦隨之消隱。

吳國先生很是喜靜,故這院子裡也就一名離奴老僕服侍。那老僕已然年近六旬,耳朵有些背,王匡進門時,他猶在那裡埋頭灑掃,竟不曾察覺到有人來。

王匡便也沒去叫他,雙袖一擺,施施然拾級而上,口中高聲笑語:“吳先生可在?”

“王先生請進。”屋中傳來一道溫涼的語聲,說的乃是金語,那聲音說不上動聽,吐字間還有幾分生硬,但入耳時,卻又自有一種朗然之質。

這位吳國先生的金國話並不大熟練,約莫是說得不夠多的緣故,但讀與寫卻是沒問題的,甚而在一些艱深的字句之上,他比王匡還要更精通些。

“如此,在下便叨擾了。”王匡笑吟吟作勢拱手,旋即緩步上前,掀開了厚重的棉簾子。

簾啟處,便見那東次間槅扇後碧色如雲,凝目再看時,卻是兩大盆芭蕉擺在那裡,將人的視線盡皆擋住了。

王匡不由笑了起來:“吳先生好雅興,這是要洗葉還是要摺扇哪?”

“不過圖個眼底青罷了。”回話仍如方才那般溫靜,顯見得說話之人並未離座,如今隔著幾叢蕉葉聽來,那聲音竟似也有些離塵之意,彷彿說話的人不在這人間,而是在天上。

王匡轉過槅扇,入目是大叢舒展的芭蕉葉,新綠疊著濃碧,滿室皆蒼翠,待到再細看時,他才發現這屋中竟不只有兩大盆芭蕉,還擺放著數盆生得極好的紫竹,那竹葉潑潑灑灑直探上大梁,卻是連房頂都快掩去了。

“有趣,有趣。”王匡頗覺新奇,也不待主人相邀,便自拉過一把椅子,徑向那窗下坐了,抬頭目注著那蕉葉竹風之下手捧書卷、斜坐倦懶的白衣男子,笑著問道:

“先生在屋中造景,在下卻要請教先生一句,不知須得何等的名家大篇,才能與這滿室的春光合襯?”

說這話時,他的視線便投向了白衣男子手中書的卷,面上神情似是玩笑,又似別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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