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度言語往還,衛姝總算聽出自己與那男子所說的竟是一種極為陌生的語言,嘰哩咕嚕地,吐字發音皆古怪至極,簡直聞所未聞。

然而,這聞所未聞、從不曾領略之語,衛姝不僅能夠聽懂,且說得還很流利。

這裡……竟不是大梁麼?

如今回想,昨日去滄河的那一路,她確實曾見過幾幢奇怪的屋舍,只那時她已是半昏的狀態,縱瞧見了也沒去多想,而今細加分辨,她才終是察覺,此處或許……並非中原?

一念及此,衛姝登時只覺心底發涼,整個人竟有些無法自持,可冥冥中卻又彷彿有個聲音在對她說:

此說縱使不中,亦不遠矣。

這裡果真是……異國他鄉?

那朕的大梁呢?

一瞬間,衛姝的心幾被悵然填滿,便連眼前這可疑的男子都覺著無甚緊要了。

朕的大梁,如今可安好?

何以朕竟會流落在這化外異域?

想她治下之大梁,國土何等遼闊?百姓何等眾多?她投身到哪裡不好,怎麼就到跑這蕞爾小國……只怕都未必是……的番邦之地來了?

衛姝沒來由地悲從中來,滿腔子的熱氣都冷下去了一截。

誰成想,朕這一崩,竟崩到了這異國他鄉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心頭堵得發慌,偏又不能訴諸言語,還須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以免惹人懷疑。

此時的衛姝直是愁腸百轉,卻也只得再度輕咳了兩聲,掩去面上異色,眼尾餘光則轉望去那男子的方向。

那張粗豪的臉漸漸令她生出一種熟悉感。

朦朧中,黑暗的書頁無聲翻開,燭火攏向了其中的一角。

“周……叔?”

她遲疑地喚了一聲。

隨著此聲,一個名字驀地迅速掠過腦海:

周尚。

對,周尚。這粗豪男子的名字叫做周尚。

黑暗的書卷上方,燭光陡然大亮,照出了“她”記憶中有關於周尚的一切……不,不是一切,而是少許的記憶。

可即便如此,應付此時情境卻也足夠了,衛姝崩緊的心絃亦由此得以放鬆。

的確,這位阿琪姑娘與周尚原本便識得,最近往來猶為頻繁。

這樣想著時,另一個名字倏然浮現:

阿琪思。

是了,阿琪思。

這才是“她”的全名,周尚方才喚的“阿琪姑娘”,乃是一種本地的所謂簡稱。

果然是異國他鄉啊。

衛姝心底鬱郁,然面上卻已現出了熟稔的淺笑,語氣也變得熱絡了起來:“周叔是何時來的?”

見她終於認出了自己,周尚一臉地如釋重負,“呼”地吐出了一口氣,道:“我地個娘哎,姑娘總算是認得人了。”

一面說話,他一面“咣”一聲將手裡的東西丟了出去,人也一屁股坐下,蒲扇般的大手抓起袍擺飛快在臉旁扇著,繼續說道:

“我來了有一會兒了,原本沒想到姑娘竟會跑到這裡來,試著進來找了找,誰成想姑娘竟就這麼睡在地下,怎麼叫也叫不醒。

我真是急……嚇了個半死,就怕姑娘有個閃失,姑娘你是不知道剛才你說夢話的樣子有多嚇人。”

剛才還說“動手”來著,如今又成了“說夢話”了?

衛姝狐疑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塊破瓦片。

剛才周尚扔掉的便是這東西,此時,那瓦片里正泛出絲絲水光,衛姝不由想起了方才臉上的涼意,以及這位周叔此前那熟練的格擋動作。

周尚也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呵呵”訕笑了兩聲,道:“阿琪姑娘莫見怪,事出有因,事出有因哈。剛才你好像被魘住了,我也是沒法子。”

果不其然,就是你往朕臉上潑的水。

此際的衛姝並未發現,她又開始以“朕”自稱了,就仿似腦海中的那個“我”已然隱去了別的地方。

周尚說完了話,便用力地扯了扯衣領,好似嫌那領口太緊。

不知何故,在那個瞬間,他的眼底竟飛快劃過了一抹強烈的厭惡,就彷彿他與他的衣領之間有著深仇大恨。

這情緒來得如此突然,令得他的身上開始瀰漫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予人的感覺很是支離破碎,就好像“衣是衣,人是人”,他與那身衣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阿琪姑娘怎麼會跑到這鬼……破地方來了?”周尚道,語氣和神態皆很殷勤。

那種分離之感再度湧了上來。

衛姝抿了抿唇,蒼白的臉上現出茫然之色,腦中卻在飛快盤算該如何作答以及套話。

不想,尚未待她思慮清楚,周尚陡地拔高了聲音道:

“啊喲喲天神保佑,總算教我見著阿琪姑娘了。孩子他娘就跟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地盼著姑娘來呢,實在是等不及了,就叫我出來請一趟。

我剛才去金氈巷問過了,才知道阿琪姑娘昨日便請假出了府,我怕姑娘等得心焦,便一路找到了這裡,卻原來姑娘是在此處躲雨,卻是教我好找。”

這番話來得突然,且還說得格外地謙卑,偏他的聲音又特別地豪爽響亮,幾乎能傳到門外去,且在說話時,他還不停地以眼神示意衛姝留心外面。

外面正傳來一陣滯重的腳步聲。

衛姝其實早便聽見了。

不只聽見,且她還知道那只是一個路過的行人,不僅未曾往廟裡走,且那人在行經廟門口時還特意加快了腳步,可以說是一路狂奔地往前跑,一路跑一路還在喘著大氣呢喃著“妖魔辟易”之類的祝禱之語,好像對這裡很是避忌。

周尚卻顯然並不知情,猶自大聲地道:“姑娘快隨我出去吧,這地方從前鬧鬼,老不吉利了,咱們可莫要沾了晦氣。”

原來如此,怪道那行人走得這般快。

衛姝正想著,忽聽周尚又又耳語般地輕聲道:“阿琪姑娘,快走罷,時辰可不早了,我找你便花了不少功夫。”

衛姝點頭道好,眸光亦此掃過他幾乎溼透的靴子、濺著大片泥點子的袍角,最後,落在了那張滿是汗水的臉上。

那張臉油汪汪地,眉眼間滿是疲色,望去不只奔波了一早上,昨晚也沒大睡好。

這是幹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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