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難兩全,取捨進退觸籬】

——題記

涼夜,臨近十一點。

姜笙輾轉反側睡不著,披了件薄外套想出去透透氣。

剛推開門,就見看到一個正準備下樓的身影。

樓梯那邊沒開燈,單有走廊的夜燈映照過去,光線並不充足。

姜笙猶疑地喊了一聲:“姜硯?”

那人頓了頓,才往這邊走來。

在略有些暗的燈光下,姜硯輕聲開口:“還沒睡?”

姜笙聳肩:“你不也沒睡嗎?”

姜硯“嗯”了一聲,坦然笑了笑:“想得太多,失眠了。”

姜笙攏了攏身上的外披:“我想下去走走。”

*

自那日大雨過後,這幾天臨州氣溫都有些低,風吹在身上,穿得少時甚至能被吹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路燈下兩道身影並排走著,姜笙的長外套隨著剛起的一陣風往後泛起不規則的波浪弧度。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呢?”

姜硯低著頭:“你不該和我談這個。”

“我有私心。”

私心讓他的所有話語都將有失偏頗。

姜笙微微偏頭:“那就讓你的私心為我做這個決定。”

“嗯?”

“我說——”她輕聲開口,語調溫軟,“勸勸我,我還需要更多的理由才能下定決心。”

姜硯似乎才反應過來,感覺心跳的頻率有些快:“下哪邊的決心?”

姜笙注視著他:“你希望是哪邊,就是哪邊。”

他說:“我怕你後悔。”

她應:“只要做下決定,不管是不是頭腦一熱的衝動所為,我都不後悔。”

姜硯停下腳步,嗓音有些顫。

“那好。”

“姜笙,你聽我講。”

姜笙微微仰起臉,這個幅度正好能直直看到對方的眼睛。

幾步一隔的路燈是暖黃色的,光線很柔和,或許因此他的眸光也顯得很柔和:“我喜歡你。”

這是告白。

“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了。”

他在強調。

“或許是當年調了座位後你忽然轉頭的一剎那,或許是留在教室裡刷題的某一個午後——誰知道呢?”

他妄圖解釋。

“柳郎中雖然已準備離開,但我把善仁堂留了下來,你願意重開就重開,樂意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會困住你。”

他擺明態度。

“若你不想留在京城,待新主登基朝廷穩定後,只要你願意,只要我能夠——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你想去哪裡我都陪著你。”

他給予承諾。

“在大蕭,絳平侯府與喬府中人,包括你身邊那兩個小丫頭,都很想念你——還有善仁堂,你很久沒去了,他們總是掛念著。”

“每見到鍾儀時她總問我「姜笙姐姐還沒醒嗎?」或是「姜笙姐姐什麼時候能醒來?」”

“我來之前,你的姐姐雖未多言,但心裡也在希望你回去。”

最後一字字用她的牽掛利誘。

“姜笙。”他深吸口氣,“跟我回去吧。”

高高的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穿越時空又透過肉.ti體才得以遙遙相望的兩抹靈魂。

他又重複了一遍:“姜笙,回去吧。”

“我希望你回去,不僅只有我。”

夏日夜晚帶著涼意的風拂過,一陣陣風隨著一段段話而落下,似乎吹散了些緊繃感,人也跟著輕快了。

路燈下的姑娘忽而笑了:“好。”

姜硯張了張唇:“你說,什麼?”

她往前走,每一步都落得很輕,最後微跳著轉過身來和他對視,彎著眉眼:“你勸動我了,姜硯。”

也或許是她心裡的天秤本就偏向了一邊。

……

姜硯在第二天就離開了,離開前把紺元石留給了她。

姜笙這才知道他用這種方法過來,便僅僅有一週的時間停留。

爺爺說她想回去,越快越好。否則那邊身體昏睡太久,失敗的機率會很高。

姜笙用了兩天的時間處理了一些瑣事,並把自己的存款一部分捐給了福利院,一部分打給了謝依涵。

托幼時的經歷,這些年她沒少斂財,接稿、家教、校內外擺攤、在校兼職圖書管理員、還有獎學金……所掙和爺爺相比不過九牛一毛,但單拎出來也算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以至於謝依涵很快就給她打電話,震驚問:“爹,我親爹,你中彩票了?”

姜笙:“……乖囡,你做夢夢到我中彩票了?號碼多少,報給我,我現在就去買。”

聽她這麼配合自己,謝依涵忍俊不禁:“哎不是,你突然打來這麼一大筆錢幹嘛,被你嚇一跳,我親爹都不至於這樣。”

“銀行都來電話了。”謝依涵壓低聲音,“我覺得人可能覺得我在秘謀什麼黑暗事件。”

她語氣誇張,姜笙被逗得直樂:“你以前不是說想開個花店嗎,臨州這邊我看了一下,地段的話濱江那邊最合適……年租金大概8-10w……”

“加上裝修、裝置、花材,差不多了,還要留些備用金。”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嗐”了一聲,笑嘻嘻說:“夢想而已啊,人還是要面對現實的,我已經在找工作啦,不能浪費應屆生的身份嘛。”

“還有,銀行卡限額,一下子轉不出那麼多錢,慢慢還給你啊。”

姜笙說:“那就給你當做日後在工作上遇到不順心的事情,能夠裸辭的底氣。”

謝依涵沒應聲。

姜笙又交待:“如果要開花店,記得要考察好各個方面,定位、選址等,我做了個相關的PPT,已經發到你郵箱了,可以參考參考。”

謝依涵還是不說話。

直到姜笙“嗯?”一聲,示問她有沒有在聽。

謝依涵才小聲問:“……你怎麼了?”

“沒怎麼啊。”姜笙故作輕鬆,說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藉口,“就是……我要和爺爺去國外,留學工作,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高中三年,大學四年,謝依涵是她唯一能講講話的朋友。

如自己所說,這一走,恐怕就真的是回不來了。

謝依涵才“哦”一聲,然後笑道:“哪有那麼嚴重,到時候我去找你就好啦。”

姜笙心裡像被一根極細的針紮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感覺遍滿心口:“……我,我的情況有些複雜,可能你沒法來找我。”

她深吸一口氣:“可能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了。”

謝依涵狐疑道:“你不會犯什麼事了吧?!”

想到姜笙突然打來的一筆錢,她更加懷疑,苦口婆心:“犯了事兒咱們就去自首,知錯就改,只要虔誠悔改法律一定會寬恕你——逃跑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

姜笙:?

悲傷的情緒瞬間被沖淡,姜笙啞然失笑:“你想太多了,我可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謝依涵似乎鬆了一口氣:“那就得了,嗨,你有什麼不想說的……”

她第一次這麼善解人意:“就別說了吧,咱們各自安好,見不見面有什麼呢。”

“嗯。”姜笙低聲道,“好好的。”

她不想悄無聲息的離開,然後留給好友一個不能解開的謎底。但對於自己的事情,她也同樣不方便多說。

寂靜瀰漫在兩人之間,最後是謝依涵輕說了句:“謝謝。”

“謝謝你,姜笙。”

“保重。”

她說:“無論在哪裡,記得照顧好自己。”

姜笙說:“你也是。”

“掛了。”

“掛吧。”

按下手機關機鍵,姜笙看了看計程車的窗外。

紅燈轉綠,前面就是老師的家了。

周老院長今天休息,姜笙按下門鈴的時候,他還在寫毛筆字。

見了姜笙,他隨口問:“今天怎麼有時間過來?”

然後招招手:“正好,來,寫兩個字我瞧瞧。”

姜笙過去,長桌的羊毛氈上鋪著大張宣紙,紙上寫著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正寫到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

周老院長把“世”字補上,然後把筆遞給她。

姜笙也沒推辭,往下落筆

「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蘭亭已矣,梓澤丘墟。

老師見她倏爾停筆不動,還指點:“前邊還行,有點進步,後邊便不得其筆意了。”

姜笙笑了笑:“是我走神了。”

老師道:“你心思不在這。”

姜笙手頓了頓,把筆架到葫蘆形的岫玉筆擱上。

筆擱是小學畢業考試,她拿到第一筆獎學金後買給老師的禮物。本來就不是很好的料子,過了這麼多年早就跑水了,顏色暗淡渾濁。

後來她又送了老師一個小葉紫檀的竹節狀筆擱,但舊的這個仍舊一直被留著。

姜笙忽然不著邊際提起:“我六七歲就跟著您學習,到現在也快十六年了吧。”

老師道是,感慨:“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看著那麼瘦小,也不知道怎麼忽然長這麼高了。”

姜笙彎唇:“您一直是我的榜樣,以前我想畢業後就考到醫院來,像您一樣把畢生所學用在研究疑難雜症、治病救人之上,從閻王爺手底下搶人,但是現在看來,好像不行了。”

老師去拿字帖的手似乎停頓了片刻。

還未及反應,只聽姜笙接著說:“老師,我有割捨不下的事情要離開這裡一段時間,甚至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的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堅定。

“但無論在哪裡,我都會謹記您的教導,救死扶傷,全力以赴以期答覆您對我的苦心栽培。”

她將始終銘記誓詞,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

健康所繫,性命相托。

周老院長瞧著自己的得意門生,姜笙一動不動任他打量,站得筆直,柔軟的眉目裡竟然透著一絲堅毅。

他沉默了半晌,後問:“是和你這半年不見的事情有關嗎?”

姜笙點頭,沒瞞著,也沒解釋。

周老院長嘆了口氣:“你是我從小看大的,什麼品性我心裡清楚。”

“如果有什麼事情就放手去做吧,別給自己留下什麼遺憾,我這邊不用你掛念。”

姜笙心裡有點難過,但還是揚了揚唇。

老師便問她:“什麼時候走?”

姜笙低聲應:“明天。”

“好。”老師點點頭,“那就把這幅帖子寫完吧。”

其實寫到這裡,已經不剩一點了。

姜笙重新蘸墨、舔筆,一筆一劃,寫的是顏體楷書。

老師笑她:“一篇帖子三種字型,換作以前肯定要被我罵。”

姜笙也笑:“還有一種字型是您寫的,您可別罵自己。”

老師搖搖頭,半晌後嘆口氣。

肇慶端硯研磨出來的墨帶著淡淡的香味,他拿起來反覆看了又看,最後也沒移開目光:“走吧,我送你。”

姜笙應了。

老師將她送至小區門口,陪她一起等計程車,最後說:“去吧,別回頭。”

但車子啟動時,姜笙還是抵著飛快的心跳慌忙按下車窗,探出窗外回頭最後看了自己的老師一眼。

老師還在目送她,印象裡精神矍鑠的長輩不再高大,佝僂了背部,也有了白髮。

姜笙抬起手揮了揮:“老師,再見——”

車子輪胎向前滾動,她大喊:“再見,老師——”

老師也揮了揮手,嘴唇似乎動了動,但姜笙已經聽不到了。

她只看到老師的身影隨著車窗外不斷拍打來的風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

今日一別,大概不會再有相見之日了。

只祈禱松鶴長春,青松不老。

人生總傷別離,但至少離開時,她有好好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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