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晨曦透過輕薄的雲層灑向大地,被空氣中如蜉蝣一般漂盪的塵埃勾勒出具體的形狀。風從波西米亞的草原吹拂而過,翠色的青草一層一層向著同一個方向後仰,就好像綿延不絕的海浪。這風一直吹拂到草原的盡頭,一頭撞進了厚重的波西米亞森林,方圓數百公里的枝葉嘩嘩作響,光與影的形狀也動搖了起來……

這風將樹枝上掛著的青葉吹了個七零八落,自己也被飄搖的樹枝扯住手腳,等這風走到森林的盡頭,已是強弩之末,幾乎再也無法前進了。

但它終究是到達了自己的目的地,它起自翠色的波西米亞草原,在茫茫林海中耗盡了一切,只是為了到達一次多瑙河畔的富饒盆地。

維也納,如今是整個歐陸最大的城市,它正位於整個歐洲的中心,四面八方的人與物透過春日泥濘的路網彙集到這座城市,但維也納並非是整個歐洲的心臟。

歐洲的心臟在維也納,但維也納並非是歐洲的心臟。

三大家族需要一個能夠完全掌控歐陸的城市作為據點,這個地方只可能是維也納。但三大家族又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性,天命作為軍、政、教三位一體的龐大組織,也不適合擠在維也納擾攘的市區中,於是,維也納市區以北近十個羅裡的一座小城堡被幸運的選中,一下子從除了修道院一無所有的小地方成為了整個歐洲的心臟。

這就是柯洛斯滕堡,如今的天命總部。

它最初只是天命的機構所在,除了古堡議會、三大家族,以及其它一些組織人員及其家屬,整個柯洛斯滕的人口還不到一萬。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天命的權勢愈發顯赫,機構與人員也愈來愈臃腫,各種商旅小販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般從歐洲四處湧向柯洛斯滕,一下子讓它的規模暴漲數倍,即使與維也納相比,也不遑多讓。

可維也納是維也納,柯洛斯滕是柯洛斯滕,維也納是金碧輝煌的建築與五彩斑斕的夢,而柯洛斯滕一眼望去除了黑就是灰,整座城市上空的積雨雲明明已經消散了,卻仍像是被什麼厚重的東西壓著,一旦踏入,便感到沉重地喘不過氣。

腳下的泥路柔軟又粘稠,空氣中滿是雨後獨有的涼意,或許是出於這樣的原因,今日的柯洛斯滕街道上近乎空無一人,偶爾有抱著麵包、菜肉的主婦經過,也都行色匆匆,彷彿生怕被什麼纏上的樣子。

“卡——”

薄脆的紙張陷入泥中,發出一聲微不足道的輕響,米凱爾彎下腰將猜到的紙張撿起,約莫巴掌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滿了字元:

【贖罪券

眾人生來便負有原罪,況爾等渾渾噩噩於世間,所行或有善舉,然亦難逃惡行。

今蒙主開恩,僅憑此券可抵萬般罪行,免除身後火獄之苦,靈魂直達天堂,聆聽主之神音——阿門!】

“開始了啊。”

米凱爾的嘴唇開合,聲音微小到身邊的梅比烏斯幾不可聞。

他一翻手腕,只見這張“贖罪券”的反面寫著一行潦草的大字——**尤(上古十大神獸中的一種)!

“呵呵。”

梅比烏斯接過贖罪券看了看,也不禁冷笑兩聲。

“走吧,繼續看看,你所說的好戲是什麼樣的。”

繼續前行,便看見空曠的街角處多了一個佔去半條路的攤位,攤位上擺著兩個大陶罐,身披鮮豔紅色外袍的推銷員斜靠在攤位後的素面木椅上,若不是過於猥瑣的樣貌,第一眼看上去還真以為是一位紅衣主教。

見有人走來,他抬起頭飛速瞟了眼,兩道身影一高一矮,全身都隱蔽在黑袍之下,連面目都被遮擋得看不清了。

推銷員搖了搖頭,他並非是天命內部人員,而是贖罪券的承包商,平常也是做各種生意的,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這兩人不好惹。

甚至其是否是柯洛斯滕本地人都不好說——本地人上街哪會穿這種將全身遮蔽得一點不露的黑袍?幾乎只有刀尖舔血的刺客、傭兵才會做這樣的打扮。

推銷員越看越覺得自己猜的對,尤其是這兩人的身形,高大的那人孔武有力,正面衝突起來起碼可以打十個自己,嬌小的那個不好說,不過用來執行刺殺任務,鑽個煙囪、貓狗洞什麼實在合適不過。

這種人常年經歷生死,精神想必十分不穩定,推銷員本不想招惹他們,但轉念一想,這類人中也不乏虔誠的信教者,而且經歷了那麼多殺戮,身上的“罪”必然不少……

於是,出於職業道德……又或者說是僥倖心理,他仍開口吆喝了一嗓子:

“兩位,要買贖罪券嗎?兩個人一起買可以打折哦!當你們購買贖罪券的錢幣叮噹落在陶罐裡,你們或你們親人的靈魂就從煉獄的火焰中走出來啦!”

他本也沒抱什麼希望,但一嗓子吆喝完了,卻見身形高大的那個停下了腳步,轉而走到了他的攤位前。

他伸手對著桌上的陶罐敲了敲,裝滿了金銀幣的陶罐發出銀鈴般的聲響,又像是細密的雨點,清脆悅耳。

這動作反倒把推銷員嚇了一跳,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這個黑衣人打算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把他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全部搶走呢。

好在對方沒有這麼粗暴,又或者沒有這麼大膽。推銷員看到他稍稍抬起頭,露出無端勾起的嘴角,緊接著便傳來了一道平穩又冷漠的男聲:

“怎麼賣?”

“啊……啊?”

米凱爾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聲音稍微大了些:

“多少錢一張?”

“啊……啊……哦!”

聽到有客戶上門,推銷員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開來,直笑得兩跟發黃發黑的大板牙都跟兔子一般翻到了外面。

“那個,這位先生,您還是第一次買贖罪券吧?嘿嘿,這個可不是按張賣的!”

“嗯?那是按什麼?”

“呃……這位先生,是要按您想要贖的罪,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大概覺得接下來要說的、要做的是一項神聖的工作,畢竟贖罪券能洗清人的罪孽,讓原本應墮入地獄的靈魂升入天堂,那主應該會看著每一張贖罪券的發放……才怪!鬼信啊!

“若奪取了他人生命,應支付八個金格羅申。傷害過父母及兄弟姐妹是六個,在教堂犯下過姦汙的罪行也是六個,偽造他人的文書,實行欺詐或背叛也是六個……”

“如果奪取的是自己家人的生命,是按一個八金格羅申算,還是一個八加六金格羅申?”

“呃……這個……這個……八……”

資訊量有點大,推銷員的後腦頭髮一下子便被冷汗浸溼了。但一想到金銀幣丟入陶罐時的脆響,他咬了咬牙,低著頭說道:

“八加六!”

“這樣啊……”

米凱爾站在陶罐前靜止不動了,梅比烏斯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能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其實米凱爾只是在進行最簡單的加減運算而已。且不說理之律者的特殊性,就是一個普通成年人,簡單的加減運算也要不了多長時間。但或許是活的太久,大腦有些生鏽,又或者是有些債實在太多,一件件算過去太耗費時間,直到晨光變得刺眼又灼熱,眼前的推銷員倒是連喘氣都輕飄飄地,就等著米凱爾開口。

“八加六……乘以一、二、三……十一……”

他揮了揮衣袖,一個個大銀幣(金格羅申帶金字,其實是銀幣……)如連珠一般落入陶罐之中,推銷員一開始還數得過來,而後便只能機械式地跟著銀錢的脆響顫抖——

這是殺了多少人?還全都是家人?

銀錢的脆響聲終於停下,銀幣反射的日光幾乎要從陶罐裡溢了出來,推銷員還在恍忽之中,只見米凱爾又伸出手,往裡投了十二枚金格羅申,而後他抬起頭,露出一張與嗓音可以說是毫不相關的少年臉龐。

四目相對,他發誓,以他售賣了上千份贖罪券的記憶發誓——他從未見過如此虔誠的眼神。

按理說,購買贖罪券的人都是為了免除火獄之刑,讓自己或死去的親友的靈魂能升入天堂,應該都是虔誠無比的教眾才對。可事實當然不是如此,起碼在柯洛斯滕這座特殊的城市,並沒有人覺得購買贖罪券會是主的旨意。

他們之所以願意掏錢,只不過是清楚這是天命的斂財手段,現在主動認購或許還會少去不少麻煩。至於那些沒錢買或者乾脆不想買的人,推銷員很清楚,過不了兩天他們也一定會乖乖就範,只不過是自己主動來,還是被天命騎士敲上門就不好說了。

當然,柯洛斯滕人口接近十萬,人員混雜,良莠不齊,若說真的有人鐵了心認為贖罪券真的可以贖罪,推銷員也不是沒有見過。

可即使是那些人,也從未有一個能如眼前的少年一般虔誠。

就只是虔誠,沒有任何狂熱,沒有任何激動,沒有任何過多的期盼,也沒有什麼患得患失,就只是虔誠地祈禱著自己的罪孽能夠被贖清。

“咕嚕——”

推銷員勐地嚥了口唾沫,將滿是冷汗的手掌伸入另一個陶罐,兩指夾出一張薄薄的紙來。

“這是您的贖罪券,您……”

推銷員的動作僵在了原地,因為他的面前重又變得空無一人。

他連忙搶過另一邊的陶罐,還好,陶罐中的金格羅申滿滿當當,並未有減少,似乎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去證明那個黑衣人的切實存在。

當然,推銷員是不會思考“存在”這一問題的,他只是一屁股躺回了木椅上,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口中不停唸叨著:

“錢還在就好……錢還在就好……”

他又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從陶罐中勐地抓出一大把銀幣放到鼻下用力吸了一口,金屬特有的腥鏽味撲鼻而入,他閉上眼,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還以為是什麼難伺候的客戶呢,原來是個人傻錢多的傻子!”

他冷哼一聲,趁著街上暫時沒有行人,他半蹲下身子,提起一口氣將裝滿銀幣的陶罐捧起,向後快走兩步,將銀幣全部倒入了準備好的布袋中。

“噓——”

他將陶罐放回桌上,吹了個有氣無力的口哨,正打算繼續擺爛的一天,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與她牽著的一個五六歲小女孩出現在他視線中。

女人剛轉過街角,看到他的攤位,第一反應便是拽著女孩轉身沿路返回。

可沒想到身披行動不便的紅色長袍的推銷員異常靈活,他只用了零點一秒便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並趁勢翻過木桌落到女人身後。女人才邁出一步,便被他拽住了手腕。

“放開我,我和孩子已經買過贖罪券了!”

“哦?是嗎?這位夫人,您確定您買過贖罪券了嗎?”

推銷員看起來四肢纖細,身材矮小如猴,但無論怎樣他的力氣也比一個同樣長期營養不良的婦女強。無論後者如何掙扎,手腕都無法擺脫他鐵鉗一般的虎口,她還帶著一個孩子,憑空添了不少顧忌。

“這位夫人,您還是冷靜下來好好說話吧,您也不想您的孩子出事吧?”

推銷員猥瑣地笑了笑,抬起腳尖作勢要去踹那個女孩兒,那女人連忙抱住了他連連求饒道:

“行行好,行行好,我向主發誓,我真的買過贖罪券了!”

“真的嗎?”

推銷員的笑聲已經不加掩飾了,就好像他那在女人腰臀間不斷遊走的手掌。

“真的!我發誓絕對是真的!”

“那你為何看到我就要跑?”

“我……我……”

“撒謊亦是一種罪,女士!”

推銷員在那女人的面板上掐了一把,只覺得也沒什麼肉,手都咯得有點兒疼了。

不過聊勝於無、聊勝於無……

他接著恐嚇道:

“夫人,兩個選擇,六個金格羅申買一張贖罪券,贖清您的罪孽,要麼……嘿嘿嘿!”

“你……你這是落井下石!你的靈魂也會下地獄的!狗雜碎!”

“啊、啊……是嗎?那我馬上也為自己買一張贖罪券,不就好了?”

“你……”

“想清楚了,夫人,我去神蹟區找一個窯姐也不過兩個銀格羅申,而我為您開出的價碼是六個金格羅申,足足相當於一百四十四個銀格羅申,夠我找七十二次窯姐啦!難道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

那女人咬著嘴唇說不出話,只是一味地把孩子往自己身後掩,但這除了讓推銷員更加興奮外,顯然起不到半點作用。

“我知道夫人你在想什麼,你以為我不過是用一張可有可無的紙張來騙取你的貞潔?不不不,我賣出的每一份贖罪券都要將錢如實交給天命,而他們會還我二十四分之一的佣金,我可是切切實實為您付出了六個金格羅申的高價啊!”

這話倒也不錯,售賣贖罪券理論上利潤極小,畢竟是天命用來彌補東征損失的產物,收益的大頭自然是歸天命所有。

但這裡面的水可深哩——天命對一張贖罪券的定價僅為一個金格羅申,也沒有那麼多罪名帶來的價格區分。

但這群奸商直接把價格翻了數倍!反正這裡是全歐洲最富庶的地方,城中的贖罪券承包商和推銷員也早就商量好了定價。若是有走南闖北的旅人和客商提出價格異議,那也並非不能狡辯:

“不好意思兄弟,科洛司騰的人民普遍罪孽深重……你剛才說自己在xxx一張贖罪券花了多少錢來著?哎!真不好意思,來了科洛司騰便是有罪之人,再來一張唄?”

當然,也不說這些人把原本的定價翻了數倍售賣,就眼前的推銷員而言,他方才可是碰到了一個萬年難遇的冤大頭啊!

十四乘以十一加十二,足足一百六十六個金格羅申!拋去上交給天命的二十三個銀格羅申……四捨五入,就算上交了一個金格羅申,還淨賺一百六十五枚!

人一旦拿到一筆意外之財,難免心猿意馬,想要揮霍一番,如今的他就是如此。

“好好好……”

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推銷員咧了咧嘴,突然有些後悔——眼前的女人姿色也不過如此,好像確實有點……虧?

他正患得患失,卻不料女人咬著牙硬是從寬鬆破舊的衣裙中掏出六個金格羅申,塞到他手裡。

“一張贖罪券,先生!”

“承惠!”

推銷員又,而後滿意地收下了六個大銀幣。

“呸!錢還是比什麼都好使!”

然後他便在心底琢磨著,這兩天發了這麼多財,兩個銀格羅申的低端窯姐或許已經不適合他了。要不……今晚去試一試兩個金格羅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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