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托·阿波卡利斯是在一陣低沉又紛擾的嘈雜聲中醒來的。走出帳篷,接過侍從捧來的洗臉水,簡單洗了把臉。

見沒人注意,他雙手捂著臉輕輕哈了口氣,一股豬鬃一樣的臭味泛了上來,燻得他直皺眉頭。

鬆開手也沒用,這樣的臭味兒在整個軍營中亦不過佔了極小一部分。

奧托冷眼看向早起懶散的兵士們,這些人多是各個城市或者鄉村中的地痞無賴所組成的僱傭兵,根本不會注意什麼衛生。

打滿補丁的盔甲部件扔得到處都是,匆匆套上的武裝衣皺巴巴的不說,上面還滿是灰色與焦黃色的汙漬,還有營帳口晾著的發黑潮溼的裹腳布、還有各種騾馬痾出的屎,在這一切所散發的混合臭味面前,一夜積累下的口氣根本不算什麼。

當然,還少不了無處不在的血腥氣,那是昨晚戰鬥留下的痕跡。

“真噁心,也不知道這些士兵是怎麼做到的?卡蓮她們應該不會這樣吧?”

一邊走到角落裡刷著牙,奧托一邊腹誹道。

他當然不喜歡這樣的骯髒,但他將這一抹厭惡掩飾得極好。作為阿波卡利斯家的少爺,他本就與這些軍士格格不入,之前一路上他時不時找機會洗澡的行為,甚至都讓這些人給他打上了“軟弱無能”的標籤。

不過……說實話,他也有些無語——這些人為何會把“軟弱無能”與“講衛生”聯絡起來?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昨晚,在繳獲的明軍屍體上,他們發現了好幾身乾淨的換洗內衣,一小袋刷牙用的牙粉與兩把馬鬃製成的牙刷……

呃……奧托當然不會用別人的牙刷,但他現在刷牙用的牙粉確實是……

那按照這些人的想法,如此“愛乾淨”的明軍,也應當軟弱可欺才對吧?

很明顯,事實並非如此,甚至奧托到現在都心有餘季。

昨天傍晚的時候,他們在紮營前遭到了明軍騎兵的襲擊。

總共四十餘騎,偃旗息鼓,如鬼魅一般出現在他們整個隊伍的右側。

沒有人能想到明軍騎兵居然能深入到雙方對峙戰線後五十羅裡(約七十五到八十千米)遠的地方,更沒有人能想到,四十多個明軍騎兵居然敢對三千多名士兵組成的隊伍發起進攻。

等到號手吹起警報之時,四十多個明軍騎兵已經列成鬆散的兩列橫隊,從側邊的小丘上直衝下來。

巧的是,因為左手邊就是河流,天命隊伍中唯一的三百名騎兵就被佈置在隊伍右側,又或者說,明軍從一開始就沒有將那三百名騎兵放在眼裡。

奧托親眼目睹了那一場戰鬥……那一場屠殺……

當三百名手槍騎兵列成縱深十排的密集隊伍緩步前行時,明軍騎兵早在數百碼外就以前所未見的奔襲姿態衝刺起來。

“這些來自東方的野蠻傢伙,真的會騎戰麼?一人一匹馬的情況下,衝完這幾百碼馬匹就該力竭了吧?況且,如此鬆散的陣列,也會被密集隊形一下衝垮的吧?”

家族裡的人都認為奧托不懂軍事,也無心軍事,但他其實很懂,他曾經諮詢過很多戰場老兵,得出了一整套自己對軍事的見解。只不過,這種自信也就維持到了昨天傍晚。

當雙方距離達到百碼左右,幾乎是在天命騎兵進入快步衝鋒姿態的同時,明軍騎兵的速度再次暴漲,奧托從未見過馬以那種姿態奔襲,但他猜測和明人使用了更短的馬鐙有關。

戰馬賓士,馬腿迅速開合,馬腹幾乎要擦到地上,奧托當時已有了不好的預感,但他沒想到災難會來得那麼快——

大約七八十碼的距離上,明軍第二列的騎兵一手持弓,一手攥著一把羽箭的箭尾,以匪夷所思的姿勢,短短几個呼吸間,就各從前一列的佇列間隙間丟擲三支箭失,這對以密集隊形緩慢移動的天命騎兵造成了近乎致命的打擊。

第一列的天命騎兵幾乎在一瞬間全部落馬,即使有胸甲護體,但明軍的射術異常高超,脖頸、面部、大腿等不設防的地區以及戰馬本身才是他們瞄準的目標。

但憑心而論,直到此時,奧托依舊不認為天命的騎兵會輸,因為只要迫近二十碼內,天命騎兵就可以施展他們最擅長的手槍半迴旋戰術,以空前密集的彈雨將明軍騎兵統統打成篩子——這就是奧托·阿波卡利斯彼時幼稚的判斷。

事實是,第一列明軍騎兵在身後戰友拋射箭失的同時端平了被他們稱為“三眼銃”的武器,用纏繞在左手上的火繩點燃了插在火門上的速燃引信。

引信長度與點燃的時間顯然是經過了相當縝密的計算,當雙方距離小於四十碼的那一瞬間,引信恰好燃盡,在一團團火焰與煙霧,還有彈丸劃破空氣的呼嘯聲中,空前密集的彈雨將天命的騎兵與戰馬打成了篩子。

有些人當場就要逃跑,但他們身後還有多層佇列,即便艱難地掉轉馬頭,也只是和後面不明真相的人撞在一起,反而撞的人仰馬翻。

也自然有勇敢的人試圖舉起手槍還擊,但這種黃輪手槍的射程不過十幾碼,而十幾碼對於全速衝刺的馬匹來說甚至不需要一個呼吸的時間,還沒等他們鎖定目標扣動扳機,將三眼銃當成鐵棒一般高舉的明軍騎兵就殺到了面前。

戰馬的哀鳴與兵器相交之聲連成了一片,隱約中,奧托似乎聽到有人開槍了,但從明軍事後只留下一具屍體來看,手槍的彈丸顯然不能射穿他們的甲胃,就算射穿了也幾乎不會造成致命傷。

真正聰明的是那些及時拔劍的人,但似乎也沒有什麼大用。勢大力沉的“鐵棒”很快將這些“縫衣針”砸彎拍斷,又勢不可擋地將天命騎兵的腦袋連著頭盔一起拍爛。間或掃過馬脖、馬首,血肉飛濺,戰馬連一絲哀鳴都來不及發出便倒斃。

“**的!他們怎麼做到在馬上騰出雙手的?他們不用用手控馬嗎?”

奧托清楚地記得,這是當時站在他身邊的那位五十歲軍士長的原話。

這就是這位出身尹比利亞的軍士長孤陋寡聞了,奧托記得自己還是小孩的時候,就從古書上看到過很多描述東方騎兵雙手作戰的記錄。

當然,這樣大開大合的打法,如果陷入混戰被貼近距離,也十分危險,但明軍還有第二列騎兵,他們不知何時放下了騎弓,高揚著雁翎一樣的長刀護住了第一列戰友的身側,所有試圖接近偷襲的天命騎兵都被他們用鋒利的刀刃劃破甲胃的縫隙,在墜馬後逐漸與漆黑的泥土混為一體——

長短相救,這是奧托從那個明騎屍體上留有的一本訓練手冊中看到的概念。

到這時,明軍騎兵鬆散陣型的好處也充分體現了出來,他們左右間距放的夠寬,足夠第一列計程車兵在馬上肆意揮舞三眼銃而不誤傷到戰友,但天命騎兵在密集隊形下,幾乎只有用向前射擊這一個選項,就連揮舞單手劍都有可能傷到戰友。

而更致命的一點在於,鬆散的陣型為明軍騎兵帶來了更寬的正面,他們二十騎一列張開的距離甚至是三十騎一列的天命騎兵的一倍,甫一接觸,便將人數數倍於他們的天命騎兵三面包圍。

“……十一、十二、十三……”

奧托數的清清楚楚,天命騎兵在與明軍騎兵接觸的第十三秒便損失過半,再也無法維持隊形,只顧著向後潰逃了。

甚至於,從明軍騎兵被發現到現在,還未過去三分鐘。

天命步兵的隊伍正好是一個三千人大方陣的編制,但以奧托從那些老兵口中得來的經驗,那種陣型需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列好。

短短三分鐘的時間,別說三千人的大方陣,甚至別說二三百人的連隊,就是二三十人的最小單位都來不及集結。更何況太多的步兵擁擠在一起,大部分人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明軍騎兵就如同刀鋒一樣將天命步兵的行軍佇列斬成兩截。

他們一路殺到河邊,將上百名來不及脫去厚重胸甲的步兵趕入河中溺死,而後又調轉馬頭,四處衝突。

天命的步兵大多手持三人多高的長槍,但當隊形無法展開,大家全都擁擠在一起,無論是揮舞長槍,還是扭動腰部刺擊都是一種奢望。

而對於火繩槍手而言,他們根本無法在擁擠的佇列下完成裝填,更找不到射擊的機會。

況且,當大部分士兵壓根找不到管理自己的軍士時,此時派不上一點用場。

不過明軍畢竟人數太少,造成的殺傷極為有限,而天命步兵的長矛哪怕只是架著不動,對於逐漸失去速度的明軍騎兵依舊是一種威脅。

很快就有三四個明軍騎兵的戰馬倒斃了,他們的人倒是沒事,並很快爬上了戰友的馬背,準備撤退。

這時,一隊重型火繩槍手機智地衝出擁擠作一團的佇列,在原野上架起火繩槍的支架。眼間明軍騎兵準備撤離,他們也不顧“兩根長矛開火”的條例,慌亂地射出一排毫無精度的彈丸,成功打死了一個明軍騎兵與十三個天命步兵後。

明軍無法帶走戰友的屍體,所以他們選擇了在撤離的同時將那隊沒人掩護且來不及重灌彈的重型火繩槍手斬殺殆盡。

當晚紮營統計,這總共還不到十分鐘的遭遇戰中,天命騎兵陣亡七十六人,受傷二十五人,失蹤三人。步兵陣亡五十二人,其中誤殺十三人,受傷八十一人,失蹤三百三十一人,其中溺水失蹤約百人。

好在傷者大多是推搡踩踏後的輕傷,至少有一半是崴了腳腕,實際的損失還不至於無法接受,但士氣顯然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失蹤的數百人絕大多數都是趁亂直接逃跑了。

不過他們很快就會後悔,明人斬首記功,方才的戰鬥不好收拾首級,那這些在原野上奔逃的潰兵無疑就是上好的軍功。

就算他們能逃出明人騎兵的追殺,這裡前後五十個羅裡內都鮮少有定居點,遲早得餓死,或者跑回來,挨十鞭,繼續服役。

而在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後,他們能確認的戰果,只有一具明軍騎兵的屍體。

這未免太誇張了些……

不過,奧托也終於明白了,戰無不勝的十字軍為何會在欽察草原,也就是自家門口一敗再敗。卡蓮寄給他的信中並無半分誇大之詞,在不投入女武神部隊的情況下,天命的軍隊完全不是遠道而來的明人的對手。

甚至於,就算投入了女武神部隊又怎麼樣?明帝國的軍隊中也有大量所謂的“江湖遊俠”,聽起來和市井無賴、地痞流氓類似,但他們與女武神部隊一樣,都是利用聖痕的力量操控崩壞能戰鬥。

他們來自江湖中的各個“門派”,看似不如來自同一個集團的女武神部隊團結,但這只是表象……

按照卡蓮的說法,相比於來自同一集團、不同國家、不同語言文化的女武神部隊,這些“遊俠”雖然來自不同江湖門派,或許各有恩怨,但最起碼語言一致、文化一致。

倒也說不清楚哪一方更好組織……

而更要命的是……他們的人數是女武神部隊的好幾倍……

總之,這樣下去,戰況不容樂觀。

這也是奧托急著趕往前線的原因,因為他帶來了能決定戰爭勝負的東西。

當然,這場仗打贏還是打輸,與他奧托·阿波卡利斯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天命的這次東征,本質上是為了建立權威,轉移剛剛平息的黑死病,以及打壓剛剛納入天命版圖的歐洲各國的野心。

但他又不是天命主教的繼承人,一旦戰敗,天命會怎麼樣、甚至阿波卡利斯家族會怎麼樣,他根本毫不關心。

他只擔心卡蓮。

一馬平川的欽察草原如今已經成為了巨大的血肉磨坊,儘管他很相信卡蓮作為“天命最強女武神”的實力,但刀劍無眼,她父親弗朗西斯那麼強大的存在,都會有一天化為一堆焦炭,卡斯蘭娜家族的人……

況且,就算卡蓮在戰場上毫髮無損,問題也仍未解決——

他同樣預見得到,一旦戰敗,天命統治下好不容易才統一的歐洲必然會再次動盪起來,這樣的話,天命也必然對平民採取更加橫徵暴斂的態度,來彌補在東征中的損失。

倒不只是可憐那些平民……平民什麼時代不值得可憐?況且,他的可憐也無法改善他們的處境分毫。

奧托從來不會做多餘的事,他當然也覺得這些平民可憐,但他認識得到自身力量的侷限,如果真的想要改變這些平民的處境,倒不如

他只是擔心卡蓮……他還記得一年前卡蓮隨軍出征時說的話——

“聽說那些東方的暴君,連宮殿裡的每一片瓦每一片磚都是純金!等打下了那些東方王國,天命繳獲了這些東西之後,奧托你可要在主教面前多勸勸,把這些錢分給窮苦無依的民眾,這樣他們就可以避免流離失所了!”

真是幼稚的想法——奧托心想。但正因為幼稚,他才格外傾佩卡蓮。

對於人類這種奇怪的生物而言,成長並不是絕對的褒義詞,幼稚也絕非單純的貶義詞。

絕大多數時候,成年人所謂的“成長”,不過是一群像現實妥協的精緻利己主義者的狂歡罷了。

從這種角度上來說,他奧托·阿波卡利斯,在同齡人中其實相當成熟。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陶醉於卡蓮幼稚的美好啊……

也正因如此,他才一定要……守護住這份美好,不惜一切,哪怕以自己的良知為代價,哪怕以數十萬、乃至更多人的死亡為代價。

哪怕……這違背了她自己的願望。

奧托看了眼灰濛濛的天色,殘月依舊高懸於天空之中,老實說,從小到大,每一次抬頭仰望月亮都會帶給他一種莫名的詭異感,就好像月球其實是神的一隻眼睛,陰晴圓缺就是她在眨眼,她就用這樣的眼睛無情而又冷漠地凝視著人間。

所以,奧托並不是很喜歡月亮,他更希望太陽能夠早點出現,不過看天色,應該也快了。

不知不覺,一個牙好像刷了很久,奧托漱了漱口,將東西交給一直無聲站立在一旁的侍從收好,這才走出了營帳邊的角落。

二十來個士兵列著不怎麼整齊的隊伍從他面前走過,他們人手拎著一隻木桶,儼然是準備出營前往河邊打水,以供隊伍裡的廚子做早飯用。但他們沒有一人身著盔甲,也不攜帶任何武器。

奧托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這個小隊的領頭軍士有些意思——面對昨天那樣的明人騎兵,他們這種規模的步兵就算攜帶盔甲武器也只會降低逃跑的速度。但明知如此,願意捨棄這些的畢竟還是少數。

若在以往,奧托肯定少不了以貴族的身份誇獎那軍士兩句,順便拉拉關係,以備不測,但自從昨晚挑燈看了那明軍騎兵屍體上找到的兩本書,他對於這些也看不入眼了。

搖了搖頭,奧托·阿波卡利斯從來不會做多餘的事,他目前管不了的,他絕不會嘗試去管。

走回營帳內,偷偷將一個小木盒放進自己的揹包中,奧托一言不發地走向傷兵營。

不過,該處理的重傷員,他昨晚早就處理好了,處理不了的,應該也活不到現在了。如今他只不過去刷一刷存在感而已。

但他註定要失望了,他在亂糟糟的軍營中走了大概有十分鐘,一時間居然找不到傷兵營的位置。

明明是昨晚走過一遍的路,現在卻已經完全變了樣,等待早飯計程車兵們隨意擠成一團,有些直接在道路中央圍成一圈賭博。營帳與營帳都長得差不多,也缺少旗幟區分方位,奧托一時間連東南西北都找不到了。

不過……老天似乎格外“垂憐”他,當他正打算原路返回時,大地開始了微不可察的顫抖,雷聲一般的轟鳴也很快蔓延了開來。

“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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