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節,花燈高懸,映滿長街。

好似那九天銀河墜落人間,繁星點點,引來行人比肩,共賞燈火。

這般熱鬧的日子,曲凝兮縮著小腦袋窩在馬車裡,面朝皇城而去。

她慣來怕冷,此刻身裹斗篷,懷抱銅爐,依然指尖微涼。

開春後的尚京城,不見半點回暖跡象,也不知還要冷上多久。

一路吱吱悠悠抵達宮門,尚京勳貴車馬如龍,依次而入。

良宵佳節,皇城內鼓樂齊鳴,帝后與臣民同樂,有頭有臉的官眷們都來了。

那批新制出來的宮燈早已被掛上,點綴在簷角長廊下,熠熠生輝。

曲凝兮本該早早入宮,去給皇后請安,這會兒趕不及了,索性直接前往設宴的絳鈺宮。

走了不到半程,剛穿過榴花門,便見不遠處有個小宮女,提著一盞六角燈籠守在路旁。

小宮女眼神好,瞥見那抹妙曼身姿,立即迎上前來,笑道:“二皇子吩咐奴婢給曲姑娘打燈.”

曲凝兮聞言抬起頭,望向沿途懸掛的宮燈,回道:“今夜燈火通明,無需打燈.”

一旁的銀瓶噗嗤笑了,不算小聲的提醒:“小姐,這是二皇子一番心意呢.”

小宮女忙不迭點頭:“正是,正是!”

曲凝兮看了她二人一眼,後知後覺的意會過來。

抿著唇瓣道:“不必跟著我,替我多謝二皇子.”

放下這句,她一手攏住斗篷,錯身而過。

未料被一口回絕了,還不讓跟隨,小宮女愣在原地,欲言又止。

“小姐,”銀瓶邁著步子跟上,忍不住勸說:“二皇子是小姐表兄,表兄照拂妹妹一二,倒也不算什麼……”

算上今夜這一遭,屬實推拒過太多次了。

曲凝兮不想接她這些話,撫著小銅爐道:“銀瓶,你若閒不住嘴,下回不帶你了.”

打發個小宮女接送,確實是不起眼的一樁小事,大桓朝的男女大防,並未嚴苛至此。

不過……這個舉動來自於二皇子,事情便不一般了。

讓皇后知道試試?

銀瓶沒敢繼續吭聲,她知道小姐的顧慮。

生來就是個美人胚子,隨著年歲增長越發出挑,水靈靈的招人得很。

皇后娘娘時不時的讓侄女出入宮門,把人養得如花似玉,自然要用她拉些姻親助力。

絕不會樂意看著自己兒子惦記表妹。

她不允許。

說不上嚴防死守,但若是知曉兩人暗中往來,勢必要惱怒的。

銀瓶哪有膽子觸怒皇后,就是覺得……二皇子如此上心,有些事情不是不能籌謀。

成為金尊玉貴的皇子妃,難道不比底下那些臣妻要好?

還不知道會給挑中什麼樣的人家婚配呢……

她可是聽說,皇后娘娘想拉攏那些清貴文人,規矩雜多不說,日子還過得簡樸。

雖說夠不上清貧二字,但這種人家的兒媳,臉面大過天,定然是半點不輕鬆。

***

絳鈺宮裡鋪有地下火龍,這會兒正暖意融融。

曲凝兮進去後沒多久就開宴了。

她解了斗篷,撇下手爐,到自己的位置上安靜坐好。

太子殿下與二皇子一前一後到場,被擁簇著相互見禮,儼然是兄友弟恭的場面。

曲凝兮垂首斂眸,沒往那邊打量,遊離於人群之外。

她向來如此。

時常一臉乖巧的陪坐在皇后下首,像一尊瓷白娃娃。

烏眉雪膚,素齒朱唇,既惹眼,又不起眼。

今夜的筵席跟以往沒有多大出入。

帝后相攜而來,眾人山呼萬歲,嬪妃與皇子公主、那些個王公大臣,但凡能說上話的,總得上前湊一兩句。

席面上一時熱鬧,曲凝兮置身其中,跟案臺上漂亮的玉雕擺件一般無二。

有人私底下說她是個木頭美人,可惜了這張嬌俏臉蛋。

銀瓶分明看到二皇子望過來幾眼,她們小姐愣是目不斜視。

宴席過半,陛下被雲昭儀哄著多飲了兩杯,不勝酒力,暫且擺駕離席。

曲皇后身為正宮,跟著放下酒盞,也去偏殿稍作歇息。

帝后不在,底下人能更鬆快些,可在御花園夜遊賞燈。

歌舞莫約續到亥時,隨後安排了看煙火的環節。

曲凝兮攙扶著皇后同去偏殿,細聲道:“方才見姑母沒怎麼進食,可要吃一盅熱湯墊墊?”

氣候寒涼,宮女們呈上的菜餚,一路輾轉,早都涼透了。

“不用.”

曲皇后挽過她的手,沒把雲昭儀的小把戲放在眼裡,甚至眼角眉梢夾帶喜意。

瞧著有話要說。

邁入偏殿,曲皇后就忍不住了,向她提起一個人:“晚瑜可認識鄭家三姑娘?”

曲凝兮是黃昏時出生,小名叫晚瑜。

她一搖頭,道:“是左丞相家的姑娘麼?晚瑜不曾接觸過.”

那是真的大家閨秀,幾代書香,和她們曲家不同。

曲家出了一位繼後,這些年才逐漸在尚京城冒頭,但父兄無人在朝中任職,只有個安永侯的虛銜。

真論起來,與其他世家有些差距。

曲皇后對此當然心中有數,才會慎之又慎的給二皇子挑選正妻。

她頗為自得的勾起唇角:“陛下鬆口答應了,我兒趕在太子前頭成婚,也未嘗不可.”

論嫡論長,都是太子排在前面,但陛下一直遲遲未給東宮定下太子妃。

若是二皇子能夠搶先一步,成婚開府,誕下皇孫,局勢必然微妙起來。

怎麼看都是幼子更得聖心。

況且相中的妻族,還是門生遍佈的左丞相家……

難怪姑母如此高興。

可是,曲凝兮聽說,鄭三姑娘心悅太子殿下。

這話是閨中小友私底下偷偷告訴她的,鄭三姑娘許是心思純粹,不善遮掩。

每每見著太子都看痴了,過後漲紅一張小臉,心事昭然若揭。

蓋因東宮那位,風華過盛,生來便是畫中仙,當住月裡頭。

曲凝兮幼時第一次見太子,也驚歎於對方昳麗的容顏。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未曾聽說先皇后是什麼絕世美人,倒是太后娘娘,年輕時候姝色傾城,他或許肖似了祖母。

太子珠玉在前,對比起來,二皇子就……

曲凝兮並不多言,有些話不該從她嘴裡出來,姑母自會調查一番。

陪著皇后在偏殿小憩片刻,看她閉目養神,才輕輕退了出去。

銀瓶抱著斗篷在外等候,人一出來就給裹上了,笑著提議道:“小姐要去蓮晟池轉轉麼?那邊有個暖閣歇腳.”

時辰尚早,遊園容易撞著人,曲凝兮略一思索,點頭應下:“好.”

********

主僕二人離了絳鈺宮,步入御花園,把絲竹之聲拋至身後。

涼風襲面,銀瓶忘了拿銅爐,曲凝兮兩手攏在袖兜裡,這會兒指尖冰涼涼的。

都已經開春了,尚京不知道還要冷多久。

御花園被妝點得火樹銀花,偶爾從旁處傳來一兩句說笑聲,還有捧著托盤的宮女太監路過。

行至蓮晟池畔,暖閣近在眼前。

突然有個小宮女,急急忙忙衝了出來,一把拉住銀瓶,一口一個好姐姐,說是有緊急要事央她幫忙。

曲凝兮尚未反應過來,人就被拉走了,前後不過片刻功夫。

“銀瓶……”她略有幾分茫然,站在原地落了單。

曲凝兮望著不遠處明亮的暖閣,沒由來的湧起一股無法言說的微妙感。

不禁躊躇。

那裡……或許已經被人捷足先登,她不能進去。

曲凝兮的直覺不一定準確,她只是,忽然不太想去暖閣了。

方才看到宮人手中捧著托盤,雖然沒有仔細打量,依稀記得是些酒水吃食……

說不準真有人在裡面?

曲凝兮立即想起入宮時,在榴花門處碰到的小宮女。

二皇子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小動作了,在姑母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為。

全然不顧慮會給旁人帶來怎樣的煩擾。

此刻,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二皇子在暖閣中,曲凝兮並不親身過去求證。

她略一思索,快步拐入旁的一條蜿蜒小岔路。

因著皇后這層關係,曲凝兮進宮的次數不算少,憑藉對御花園大致的瞭解,順利繞道離開了蓮晟池。

她匆忙疾走,不敢回頭,一路輾轉到了落螢臺附近。

此處距離設宴的絳鈺宮頗遠,算是御花園較為僻靜之地。

大冷天的,曲凝兮走出一身熱意,絲毫覺不出寒涼,靠著一根硃紅色的柱子坐了下來。

但願是她多心了,若真是二皇子有所動作,在這御花園裡,不一定能瞞過姑母的眼睛。

曲凝兮半點不敢聲張,一旦被知曉,無非兩個結果。

要麼儘快挑選人家把她嫁了,給曲家增添些姻親助力。

要麼,皇后縱愛兒子,把她大方給出去,落得一個妾室名頭。

想也知道,二皇子的正妃之位不會輕易許人。

這些都不是曲凝兮想要的,即便她的婚事身不由己,但……能推一時是一時。

曲凝兮無聲靠坐在柱子旁,心情漸漸平復。

不知過了多久,斜側方一句“太子殿下”,叫她驚回神來。

一眨眼,才發現,落螢臺不知何時來了幾個人。

為首那位,銀絲白袍雪羽鶴氅,赫然是東宮之主:裴應霄。

他頭頂白玉冠,烏髮垂墜,如畫般的眉目一如往常帶著笑意,謫仙一般。

然後,抬起手來,修長的五指落在了跟前小宮女的脖頸上,‘咔噠’一聲脆響——

毫無預兆的一幕,曲凝兮愣住了。

她第一眼被裴應霄奪去注意力,壓根沒有留意到那個小宮女。

恐怕大部分人都會先看見最醒目的存在,等到視線分給其他人,小宮女已經歪著脖子癱倒在地,只發出幾個短促的氣音。

那般乾脆利落,彷彿稀疏平常的舉動。

甚至,裴應霄一雙狹長眼眸,不起波瀾,笑意依舊……隱隱透著一絲邪肆。

曲凝兮微微打了個寒顫,幾乎疑心自己看錯了。

大桓朝風光霽月的太子殿下,溫潤如玉,怎會如此?

他真的是太子嗎?

那個文武百官讚不絕口的太子?

宮燈投射下,硃紅柱子形成一塊陰影區域,曲凝兮的位置恰好隱匿其中,不細瞧無人察覺。

她睜圓了一雙杏眼,傻愣愣的盯著裴應霄,忘了移開視線。

只見他掏出一方潔白錦帕,慢條斯理的擦拭修長指尖,嗓音清澈:“處理掉.”

“是.”

應聲那人,是太子的長隨之一,喚作鳴恩。

不會有錯的,就是太子本人。

如此輕描淡寫地殺了一個小宮女,與他平日裡展露的仁義恭謙全然相悖的舉動……

反差之大,給人一種荒謬感。

曲凝兮下意識想到一個詞——[偽君子]。

更可怕的是,下一瞬,斜側方那人倏然掀起眼簾,濃墨般的黑眸,朝著她這邊望過來。

他看見她了……

躲在柱子陰影處的曲凝兮與他四目相對,剎那間瞳孔一縮,小嘴微張,難以動彈。

裴應霄察覺被人目睹,卻沒有一絲的慌亂反應。

他唇角翹起,挪步上前,輕聲問道:“曲姑娘怎會在此?”

柔和的問候,宛如園中偶遇佳人。

曲凝兮仍舊坐著,她站不起來了,仰著一張軟糯的小臉蛋,滿目驚懼:“我、我……”

她應該給太子殿下見禮,然後解釋一番自己為何在此。

可是,曲凝兮根本想不出任何狡辯之詞,她只希望能原地隱身,徹底消失。

“嗯?”

裴應霄身形頎長,稍稍彎腰俯身,輕易便籠罩在她上方。

兩人還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近到曲凝兮嗅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就連對方眼瞼下那一顆淚痣都清晰可見。

他長睫如羽,小小一粒紅痣,給這張清俊的臉上平添幾分妖冶。

曲凝兮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身心被巨大的恐懼攥獲住了。

她死定了,她一定會被殺掉!

太子年幼喪母,小道訊息傳言,先皇后的亡故跟繼後脫不開干係。

曲凝兮不清楚事實如何,她只知道,如今二皇子長大了,姑母明顯生出了野心,妄圖謀奪東宮之位……

而她身為繼後的侄女,天生站在太子的對立方,如今窺見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面,能落得什麼好結果?

危急關頭,曲凝兮渾渾噩噩的腦子已經無法思考,她的小手彷彿擁有自主意識,探了出去。

一把揪住裴應霄的大氅:“殿下……臣女愛慕殿下已久……絕對、絕對不會說出去……”

她磕磕巴巴,語氣卻很堅定,手上還挺用力,細白的小指頭都泛紅了。

“什麼?”

饒是裴應霄,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句話。

他的視線落了下來,軟白的小姑娘跟貓崽子沒兩樣,那雙霧氣瀰漫的水眸,彷彿快哭了。

他眉眼一彎,忍不住輕笑出聲:“你愛慕孤?”

好似聽見了一則有趣的笑話。

裴應霄分明在笑著,曲凝兮卻感覺脖子涼颼颼的,隨時有被折斷的可能。

她微顫著,吶吶重複:“對,沒錯,臣女喜歡殿下……”

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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