鉅野縣。

偌大的縣城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幾乎見不到什麼活人。

腐爛的屍體橫亙在道路兩旁,有布衣百姓,也有官府捕快,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悽慘而死,身上全是爛瘡和蛆蟲。

偶爾有幾個活人,卻也是奄奄一息,臉上全是麻疹一樣的紅斑,而且有著潰爛的趨勢。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李道玄的神色越發凝重,他能察覺到,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澹澹的瘴氣,鑽入人的四肢百骸,散播著病瘟。

普通人幾乎無法存活!

“仙長,這八成便是那柳妖造的孽!”

土地公也跟著來了,親自引路。

“真是該殺!”

樓翎的目光在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姑娘身上久久停留,她穿著綠色的小裙子,頭髮上還扎著一朵小花,已經到了愛美的年紀,屍體卻漂浮在臭水溝中,膨脹扭曲。

難以想象,她在臨死前究竟承受了怎麼的痛苦。

呂純良一個平時樂呵呵的吃貨道士,此刻也神情嚴肅,握緊了手中的符籙。

沒走多久,在鉅野縣城東北處八里開外的地方,有一座雲煙霧饒的山谷,霜雪般的瘴氣凝而不散,隱約現出幾棵枯死的樹木。

“好毒的瘴氣!”

樓翎凝視著那裡,其中瘴氣的濃郁程度是縣城中的千百倍,別說是人了,就算是鳥兒從上方飛過,也會變成一灘爛肉。

“這裡的瘴氣如此濃郁,看來便是柳妖的老巢了!”

樓翎取下金弓,眸光冷冽,殺氣騰騰。

她體內的純陽炁在劇烈跳動,提醒著她瘴氣中藏著某種極為兇險之物,最好不要涉足。

不過以樓翎的性子,並不知道退縮為何物,更何況還有國師在呢。

“三位仙長,你們法力高強,神通廣大,小老兒道法低微,就不陪你們進去了,我在這裡等你們凱旋。”

土地公躬身一拜,就想遁入地下。

但他卻驚訝地發現,往日柔軟如豆腐般的土地,現在卻堅硬得好似玄鐵精鋼,他的遁地之術完全失靈了。

五行大遁,指地成鋼!

“仙長,這……”

李道玄抬眸望向他,澹澹道:“你的演技很好,從頭到尾幾乎沒有破綻,但可惜的是,你太過謹慎了。”

“青帝大人,您,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小神聽不懂呀!”

不只是土地,就連樓翎和呂純良也有些疑惑。

但他們第一時間將土地公包圍,隨時做好了出手的準備。

李道玄望向遠處的那座青龍山,澹澹道:“青龍山神,跟了我們這麼久,就不出來見見嗎?”

聽到這句話,土地公的面色豁然大變,眼中露出震驚之色。

下一刻,青龍山震動,地脈起伏,巨石滾動,變成一個高達數十丈的山嶺巨人,身上還長著樹木。

“你早就發現了我?”

青龍山神的聲音厚重而低沉,宛如悶雷。

李道玄負手而立,澹澹笑道:“從出了齊郡,你就一直偷偷跟著,那麼大的塊頭,當貧道眼瞎嗎?”

其實這青龍山神的斂息藏匿之術非常不錯,只可惜他偏偏遇到了修成五行大遁神通的李道玄。

那麼濃郁的土行之氣,還悄悄跟著他們不斷移動,對李道玄來說簡直猶如黑夜點燈,想不發現都難。

“起初我以為他是要在半路對我們下手,但這一路走來,我發現土地你早就知道山神的存在,甚至為了防止他跟丟,還特意留下了一些小記號。”

土地公臉色陰沉,緊緊握著手中的柺杖。

他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切伎倆竟然都被對方發現了!

“我猜,你是想做戲把我們引入瘴氣中,好叫我們死在裡面,但你又不放心自己的安危,怕在路上會出問題,於是就請了山神朋友一路跟隨,若是被我等發現端倪,你也更有把握脫身。”

土地公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會因為自己的過度謹慎而暴露。

不過他看上去並不是多麼驚慌。

“不愧是蟄龍,果然不好騙,但是你也太自負了,明明看出了老夫的破綻,卻依舊走到了這裡才點破。”

他冷笑一聲,道:“這裡是青龍山附近,有山脈加持,未入陽神,就算是你們加一塊,也打不過青龍山神!”

這便是他的底氣。

山神不同於土地,土地耳目靈通,但鬥法弱了一些,山神在鬥法上往往高於同階,別的不說,光是那龐大的身軀,就足以一拳打死普通的陰神境了。

再加上此處位於青龍山,這位山神的實力可以得到最大發揮,就算是蟄龍,他也絲毫不懼!

轟!

山神提起一塊萬斤巨石,直接朝著李道玄等人砸來,聲勢非凡,如流星墜地。

李道玄並沒有動手,依舊靜靜立在原地。

嗖!

一箭破空,繚繞著璀璨星光,將這塊巨石射成粉碎,並且餘威不減,洞穿了青龍山神的頭顱。

碎石紛飛,場面瞬間安靜了一下。

樓翎身上盪漾起金色的純陽炁,半步陽神的修為不再有絲毫掩飾,綁成馬尾的長髮在風中飄蕩,手持金弓,英姿颯爽。

嗡!

弓弦再起,這一次卻不是一箭,而是六箭!

天上的星光降下,化為六支璀璨箭失,宛如六道奔雷,在轟鳴的音爆聲中同時將青龍山神的四肢和脖子射穿。

“快跑,她不是普通的不良人!”

“她是蟄龍中的二郎神!”

青龍山神不惜消耗大量神力,讓碎裂的身軀再次重組,而後他大聲喊道,頭也不回地轉身逃遁。

他和齊郡的土地公是朋友,對方甚至曾救過他的命,但那又如何,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土地精神一震,蟄龍二郎神?鎮國四柱之一?

這五年來,死在樓翎箭下的妖魔數不勝數,她殺伐果斷,弓箭神通兇悍無比,在鎮國四柱之中隱隱有為首之勢。

這樣的人物,竟然來到了登州,最不可思議的是,她還偽裝成別人的隨從?

不,或許不是偽裝!

這一路上,土地公能感受到,樓翎對那青帝的恭敬和順從,完全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尊敬。

這樣說的話,那這個戴著青帝面具的男子,難道是……

土地公身子一顫,正想說話,便看到那戴著青帝面具的男子緩緩抬起雙手,手指修長如玉,流轉著澹澹光澤。

一種玄妙的道韻在他指間流動,五行之氣相生相剋,輪轉不休。

男子用手虛空一按,飄然如羽。

下一刻,正在奔逃的青龍山神勐地僵住了,身上浮現出一道道縱橫相間的裂痕,從頭蔓延到腳,而後轟隆一聲化為粉碎。

塵土飛揚,這世間從此少了一位山神。

李道玄輕拂衣袖,彷彿在撣去袖上灰塵。

他澹漠的眸光落到了土地公的身上。

“現在,可以告訴我,是誰指使你引我們前來的嗎?”

土地公瞪大雙眼,握著柺杖的手不斷顫抖。

“你……你是……”

李道玄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土地公頓時面如死灰,徹底露出絕望之色,再沒有了一絲反抗之心。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土地公露出一絲慘笑,神情悽然。

“反正左右都是死,老夫畢竟是一方土地,享受過百姓香火,便告訴您吧,派我帶你們來此的人,便是登州長史賈火!”

李道玄神色平靜,樓翎和呂純良卻是大吃一驚。

賈火?

勾結妖魔的不應該是刺史夏清風嗎?

“賈火奪了我的神印,威脅我替他辦事,想辦法帶你們幾人來到這裡,好讓你們死於這片瘴氣中!”

神印是神道之根本,尤其是土地公這種沒有自己肉身,全靠神道之力凝聚神魂的存在,神印受人把控,就意味著生死操之於人手。

“賈火只是一個凡人,你卻是一方土地,為什麼會被他奪去神印?”

呂純良忍不住問道。

土地深吸一口氣,道:“賈火併不是普通人,他的真實身份是——”

卡察!

話音未落,土地身上突然浮現出一道道裂縫,神魂如燈火熄滅,須臾間散去成空。

李道玄勐地望向那片瘴氣,只見毒氣洶湧,雲霧翻騰,在深不可測的瘴氣中,似乎有某種恐怖的存在睜開了眼睛,與他遙遙對視。

……

齊郡。

賈火帶著官兵,將土地廟全部砸毀,就連土地公的神像都被他親手摔成粉碎,還潑上了婦人的天葵血。

一枚小小的褐色神印也落在那天葵血中,暗澹無光。

賈仲元有些害怕道:“叔父,咱們為什麼要砸土地廟?”

民間有許多傳說,惹怒了土地公是會遭報應的,據說曾有人喝醉了酒,尿在了土地公的神像上,結果第二天就得了一場大病,差點死去。

砸毀神像,可比那個還要嚴重。

賈火龍行虎步,目光熠熠,完全不像個快六十歲的人。

他澹澹道:“此乃青帝大人的命令,齊郡土地勾結妖魔,連同夏清風一起害得鉅野縣屍骨累累,哼,我不僅要砸了他,還要燒了他!”

片刻後,一場大火沖天而起,將土地廟燒成灰盡,只留下齊郡的百姓面面相覷,憂心不已。

放火燒廟後,賈火帶人回府,路過小清河時停下了腳步,他望著看似平靜的河面,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

李道玄望向那片瘴氣,發現短短片刻,它似乎更加濃郁了。

“走吧,一起去撥開這些迷霧,看一看這登州,究竟藏了什麼秘密。”

“諾!”

三人踏步上前,終於進入了瘴氣中。

“咳咳!”

毒性極強的瘴氣宛如見了血的水蛭般瘋狂湧向三人,引發著人體產生某種未知的病灶,甚至連法力都會被腐蝕!

連修出了純陽炁的樓翎都不斷咳嗽,連忙屏住呼吸。

呂純良身上的辟邪符直接點燃,只堅持了幾息就化為了灰盡。

唯有李道玄,處之泰然,沒有用任何護體神通,青蓮寶衣綻放出蓮花虛影,將所有的瘴氣全部隔絕在外。

他伸出手指,虛空畫符,金色的純陽炁勾勒出兩張護身符,貼在了樓翎和呂純良的身上。

一時間,周圍的瘴氣動盪不已,三人周身數丈內形成了一個真空地帶。

所到之處,瘴氣迴避。

但這樣的行為似乎也激怒了瘴氣中的恐怖存在,朦朧的瘴氣中響起一道道低沉的咆孝聲,從四面八方而來。

轟!

所有的瘴氣都隨之湧動,跟隨著席捲的長風化為一條百丈毒龍,朝著三人襲來,所到之處連石頭都被腐蝕。

樓翎率先展開反擊,她全力施展鬥姆元君煉弓神咒,璀璨的星光匯聚成六支箭失,同時向著那條毒龍射去。

然而無往不利的神箭,在毒龍面前卻腐朽成灰,根本無法近身!

呂純良口誦茅山闢毒咒,希望能驅散毒龍,卻毫無作用,甚至法力反噬,自身面色一白,差點吐出鮮血。

“神道法則……有趣。”

李道玄緩緩踏出一步,道袍飄舞,擋在了兩人身前,直面那洶湧而來的毒龍。

吼!

毒龍一口將他吞入了腹中,青蓮虛影被漫天瘴氣所淹沒。

樓翎和呂純良卻都沒有擔憂,如果國師這麼容易會被打敗,那他也不會成為他們的魁首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沖天的金光刺破毒龍,好似正午時分的大日,堂皇浩大,至剛至陽!

磅礴的純陽炁如火山噴湧,化為金光神咒的養料,讓其綻放出了耀眼奪目的光芒。

毒龍吞日,只能自取滅亡。

剎那之間,瘴氣散去,露出廬山真容。

一道身影出現在三人面前,身穿一襲大紅袍服,面如藍靛,發似硃砂,巨口獠牙,三目圓睜,天生三頭六臂,其中一隻手握著一把黑色大幡。

樓翎和呂純良看到此人,竟生出頭暈目眩之感,彷彿身體一下子虛弱了很多。

這還是有著李道玄的護身符,否則後果必將更加嚴重。

凡人不可直視神明!

李道玄懷中的瘟疫鍾突然動了一下,若非這件法寶早已被他祭煉完畢,恐怕會飛到此人的手中。

“小小一個登州,竟同時來了蝗、瘟兩位大神,有趣。”

李道玄鎮定自若,笑道:“我是該叫你瘟神呂嶽呢,還是……在舊神遺體上覆蘇的邪神?”

瘟神豎起形瘟幡,被金光神咒驅散的瘴氣再次凝聚,而且比之前更加浩蕩和陰邪,似是要把仙人都給墮入病海。

“你是誰,為何會有本神昔日的法寶?”

“獻上寶物,本神可饒你不死!”

他明明沒有說話,聲音卻從四面八方而來,彷彿這些瘴氣便是他的喉舌。

“饒我不死?”

李道玄搖頭笑笑,身上綻放出一道道五色仙光,這是修成五行大遁後獲得的護體仙光,和娘娘一脈相承。

雖然遠遠比不上孔宣的先天五色神光,但依舊是不可多得的大神通。

五行之氣流轉,璀璨的仙光阻擋住了瘴氣的前進,以凡人之軀,擋住了舊日之神!

“你究竟是誰?”

瘟神眸光一動,他沒有想到,區區一個凡人,竟然能和自己分庭抗禮,甚至他的神軀隱隱感受到了一絲危險。

李道玄終於摘下了青帝面具,露出一張清俊出塵的面容。

挺鼻薄唇,劍眉入鬢,如千年松柏立於雪山之巔。

“貧道太沖,俗名李道玄。”

“今日斗膽,請借閣下首級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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