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之外一所安靜的小院。

簡致的淨室中,一名著青袍、束竹冠、趺坐於薄團之上的男子猛地睜開眼,張口“哇”地噴出了一口鮮血,旋即便彎腰低咳了起來。

他生得一張尋常面孔,眉眼平平、神情淡然,雖咳得厲害,面上卻無甚表情,唯下頜繃緊,似是承受著不小的痛楚,臉色亦有些發黃,瞧來十分疲倦。

看得出,男子這是受了內傷,且傷勢不輕。

咳嗽變得劇烈了一些,男子不得不兩手扶地,以支撐著身體不倒下。

大股大股的鮮血自他的口角溢位,未幾時,男子面前的蒲團、前襟與衣襬上,便落上了好些血漬。

他蹙緊眉,眉心漸漸亮起一枚雷電的印記,其色如金,莊嚴肅殺,威勢極是驚人。

只是,此時那雷電的印跡並不明亮,金芒時隱時現,偶爾還會黯淡一下。

男子用力地喘息著,抬起輕顫的手,豎指朝眉心一點。

一道人類的虛影,倏然浮現在眉心金暈中,卻也只現形了數息,便即消散。

“咳咳咳……”青袍男子的咳嗽聲低沉了下去,竹冠下散落了幾根亂髮。

“罷……罷了……咳咳……”良久後,嗽聲漸漸平息了一些,男子面上浮起一個自嘲的笑意,搖頭自語地道:“不過……不過一個虛身而……而已……”說這些話似是費了他不少力氣,一語說罷,他便又閉目喘息了起來。

此時的他面如金紙,眉心印堂隱隱泛青,那枚雷電金印早已無影無蹤,好似他已經失去了喚醒這印跡的力量。

而即便如此,男子的神態卻並不頹然,反倒剛正端直,說話聲也中中氣十足,平淡的眉眼間亦有一股不怒之威之勢,顧盼之間,威儀赫赫。

數息後,男子身上紛亂的氣息終於平靜,他這才緩緩抬手,揮出了一團潔淨的水靈波。

那透明的淺藍色波光掃過蒲團與他的衣袍,血漬瞬間便被滌盡,這小小的淨室也變得窗明几淨,不染一點塵埃。

一如那青袍男子淡遠的氣息。

閉目坐了片刻,男子張開眼眸,轉望窗外。

東牆上鑿了一面圓窗,四周鑲著兩圈雲石,精緻且有趣,此際,正有朝陽透穿而入,晨風渡戶而來,攜著秋日獨有的颯然氣息。

可惜,這氣息並不能掃去他眼底深處的寒冰,更無法磨滅他腦海中那一道孤清的女子身影。

以及,那絕徹天地的一線白亮。

男子下意識眯起了眼。

縱使那只是回憶、縱使那一刀斫碎的並非他的真身、縱使二人相隔萬里,此時回思,他也依舊雙目刺痛、心膽俱裂。

那是人在面對無法匹敵的對手時才會有的情緒。

男子知道,自己生出了懼意。

他不得不竭力控制呼吸、約束神魂,以免就此產生心魔。

虛身投影雖然寶貴,卻也不過外物,散了便散了,他並不心疼。

可那一刀之威竟能奔襲萬里,直創元神,卻是男子始料未及的。

元神乃是修士根基所在,一旦受傷,絕非朝夕便能恢復。

好在,他還有時間。

男子緩緩吐納了幾息,手腕一翻,掌心裡便多了一隻灰色小飛蟲。

那蟲子安安靜靜趴在他手中,半透明的灰色翅膀上,散發出溫和的銀灰色光暈。

“可惜了我那些‘夢影’.”

男子嘆了一聲,收起了這種叫“夢影”的飛蟲。

這是他精心培育、專事造夢的靈物,非虛非實、如夢似幻,存在於不存在之間。

當初,為造出這傳聞中的天靈之物,他不知用去了多少天材地寶,又翻遍了多少靈窟秘境,才終是湊齊的材料。

而今日,死在那女子刀下的“夢影”,不計其數。

這是最令青袍男子心疼的。

“好強的刀.”

他再一次嘆息著說道。

那一刀,與天合、與地合、與道合。

更可怖的是,他始終想不出破解之法,這讓他的面色變得無比陰沉。

不過,男子很快便又端正了面色,收起“夢影”,起身走了出去。

院外便是大片大片的麥田,金黃的麥穗映著藍天,風過時,麥浪翻滾,直卷向天際。

田地裡有不少耕作的農人,見了青袍男子,俱皆笑著與他打招呼:“黃先生今日好早啊.”

“黃先生,多謝您昨日贈的靈芝,小人的婆娘身子已經大好了,謝謝黃先生.”

“黃先生,這是新打的甜井水,您喝一碗再走.”

農人們對這黃姓男子似是極為敬愛,不時有人拉著他說話,還有才學步的幼童跌跌撞撞跑來,伸出沾滿泥巴的小手抓住他一片衣角,流著口水、含著手指頭,口齒不清地道:“糖……先生……糖……吃……”青袍上被小黑手印得髒了,黃姓男子卻是一點不惱,俯身將那幼童抱起來,一面與他家裡人閒話,一面便自袖籠裡掏出糖塊來,親喂那幼童吃。

那幼童家人迭聲道“使不得”,黃姓男子和聲笑道:“無妨的,小孩子家就愛吃甜的,只記得吃完了定要漱口,莫要壞了牙齒.”

摸了摸那幼童的腦袋,黃姓男子將他放下,又與農人們說了些話,這才穿過長長的田壟,沿著村路轉過幾片山坳,來到了一處院落前。

這院子依山而建,佔地極廣,卻並未修築圍牆,只結了一圈竹籬。

院子裡的屋舍倒都是瓦房,前院還種著些桃杏之屬,此時,那樹上掛著好些果子,俱是個大飽滿,空氣裡滿是甜絲絲的果香。

“見過真人.”

守在門前的是一個穿黑袍的小道童,見了黃姓男子,立時彎腰行禮,又快步上前拉開竹扉,笑嘻嘻地道:“真人來得好巧,清虛他們才說去守人參呢.”

“唔,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黃姓男子笑容溫和,命道童下去了,他自己卻也並沒進門,而是抬頭看向那竹籬上方的匾額。

此際,那木匾上的“南鶴”二字正散溢位星星點點銀灰色的光暈,幾隻尋常人看不見的小飛蟲繞舞於其上,彷彿正在進食,細小的“嘁嚓”聲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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