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他夢到自己小時候,那時世間還沒有其他生靈,天空中下著長達百萬年的傾盆大雨。

池穹厭惡這場會淋溼羽毛的暴雨,他自萬里深的地底直衝九霄,在彷彿永無止盡的大雨中展開雙翼,令黑暗的天空燃起漫天火光,引來天邊的一道太陽真火。

不甘的暴雨降下九霄雷霆,無數紫色驚雷重重擊打在池穹身上,偶有砸偏的驚雷落在大地之上,轉瞬間山巒移為平地,荒原化為深淵。

唯有池穹那對遮蔽蒼穹的雙翼,在這足以毀天滅地的驚雷中紋絲不動,牢牢地固守在九天之上。

這場與天之戰長達百年,百年後,雷霆消退,烏雲散去,第一縷陽光落在池穹金色的羽翼上,他舒服地眯了眯眼,在暖洋洋的日光中,發出一聲壓抑了百萬年的喟嘆。

悠長的鳳鳴響徹寰宇,自此,天地間有了第一縷生機。

曬夠了陽光的池穹縮小身軀,尋了一片極晝之地入睡,再次醒來時,滄海桑田,世間萬物早已變了模樣。

大地之上、深海之中出現了好多弱小的生靈,池穹好奇地望著這些生靈,艱難地屏住呼吸,害怕自己的氣息會令這些弱小可憐的生靈喪失生命。

他暗中觀察世間萬物上萬年,發現它們沒有太多靈性,只是忙碌地生存著,為每個朝夕的存亡奮力奔波。

池穹偶爾心情好,會給予一些生靈些許靈氣,得到靈氣的生靈便會擁有智慧,成為萬物膜拜的神獸。

只是這些生靈得到靈氣後,成長的方向並不令鳥開心。

比如那種叫做鯤鵬的生靈,池穹本是喜它身上羽毛能泛出一絲鱗光,便贈它一縷靈氣,助它長大,好讓這種漂亮的羽毛可以遨遊於九天之上。

可那鯤鵬竟有一個暢遊四海的理想,得到靈氣後,它變成了一個上天為鳥入水為魚的生靈,要知道池穹可是最討厭水的,他淋了百萬年的雨,最討厭羽毛被淋溼,完全不理解一隻鳥怎麼會有個做魚的夢想。

即使如此,他還是源源不斷地向世間輸送著靈氣,彷彿這是他與生俱來的使命,他註定就是要以生機滋養這片大地的。

漸漸地,池穹的身體越來越小,小到生靈們可以看清他的全貌,小到一群生來開智,能發出語言的生靈,稱呼他為“鳳”。

這種生靈,名為人類,是一種身軀極為弱小,卻擁有著無盡智慧的生靈。

當從人類那裡得到“鳳”的名稱時,池穹在冥冥之中彷彿聽到一個聲音,那是來自本源的聲音,這個聲音告訴他,時候已經到了。

這世間已經孕育出萬物靈長,已經開始擁有不斷成長的智慧,池穹的使命結束了。

他望了望日出月落的天空,望了望遍佈生靈的大地,望了望自己已經小到無法遮蓋區區一座山峰的翅膀,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池穹沒有思考過生命的意義,也沒有考慮過他的鳥生是否被誰安排過,更不在意這個世界吸收了讓他的生機成長。

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因為他喜歡。

他驅散暴雨,引來太陽真火,是因為他不喜歡淋雨;他以靈氣滋養萬物,是因為他討厭寂寞;他接受“鳳”之尊名,甘願重歸沉睡,是因為他覺得那些整日膜拜鳳凰圖騰的人類吵鬧,他不喜歡總被人的願望打擾。

池穹是快樂的,他從不委屈自己,即便他所作的一切賦予了這個世界意義,他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偉大的事情。

他陷入長久的、清淨的夢境之中,沉睡在山谷之間,在夢裡肆意飛翔著,在夢中彷彿一個孩子般玩耍著這個世界。

夢裡他翻身打滾,每一次翻身都會掀起驚濤駭浪。

這一日,池穹在夢中對著一處湖泊狠狠翻身,打算在夢裡將這片湖水化為平原,他展開翅膀,整個鳥像拋物線般飛入湖水中——想象中的平原沒有出現,只有一隻瘦小的絨毛小鳥,落入一處水窪之中,變成了一隻可憐巴巴的落湯雞。

“啾?”

池穹疑惑地發出聲音,睜開了豆大的雙眼。

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不是在沉睡嗎?他不是在夢裡見證了人類的王朝迭代,見證了科技的日新月異嗎?他不是應該繼續沉睡,直到世界毀滅,直到生靈盡亡,直到這個世界再度荒蕪,他才會甦醒,為世界賦予新的生機嗎?池穹迷茫地瞪大黑豆般的雙眼,映入眼簾的,是兩個年輕人。

其中一人面色不快,收回腿,對著泥水中的池穹厭惡地“呸”了一聲,充滿惡意地說:“廢了老大勁兒才來到老師所說的靈氣發源處,以為有什麼神獸,沒想到是隻醜不拉幾的小雞,浪費我的時間!”

他鞋上有一點泥巴,顯然方才池穹就是被此人踢入水坑中的。

“早就和你說過,靈氣九分,飛往兩儀山每個角落,真正的神獸只怕早就隨著九道流光離開這裡了,你非要跑過來,這下好了,我們浪費這麼多時間,白費一番功夫,強大的靈獸早就被其他人找到了!”

另一位年輕人也是語氣惱怒,二人互相埋怨著。

池穹歪著腦袋聽著他們的對話,試圖理解這個全然陌生的時代。

先前說話的人被人指責了,心中更是惱怒,想著自己費盡心思跑到這裡,見到的竟是這麼一隻廢物雞,氣得再次抬腿向池穹踩去。

池穹眯起黑豆眼,他是脾氣好的上古神鳳,可他不是沒有脾氣。

膽敢對他不敬,他定要讓此人嚐嚐焚天之火的滋味!池穹張開稚嫩的小翅尖,張口發出“啾啾”鳳鳴,勇敢地迎擊施暴者。

池穹自認為此時的他充滿威懾力,實際上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一隻拳頭大小的小雞,對著即將到來的重擊,想張開翅膀逃走,卻又飛不起來的樣子罷了。

眼見著那隻腳就要踩在池穹嬌小的身軀上,一個容貌英俊,身姿矯健,動作敏捷得像只獵豹般的年輕人飛身而來,一拳將施暴者打翻。

年輕人彎腰從水中撈起池穹,冷冷地對著施暴者道:“無法和強大的靈獸結契就拿一隻幼崽出氣,雲行烈,你真是夠出息的!”

年輕人身手很好,雲行烈被他一拳打飛數米,狼狽地撞在樹上。

雲行烈爬起身來,滿臉不甘地向年輕人撲過去,卻被身邊的同伴給拉住了。

“齊柳,你不幫我教訓他,扯我幹嘛?”

雲行烈怒道。

被稱作齊柳的人年紀不過十七八,生得卻十分陰沉,一雙眼睛細長,眼中閃著幽光,看著令人不快。

齊柳身形細長,長臂一伸攔住雲行烈,低聲勸道:“你冷靜點,你忘了今天有多重要了嗎?已經正午十二點了,我們已經浪費了十二個小時,還剩下半天的時間,得加快速度找其他靈獸了.”

“可是……”“別可是了,現在打了又能怎樣?你打得過他嗎?”

齊柳道。

雲行烈看了看年輕人的拳頭,嚥了下口水,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他確實打不過。

眼前的年輕人名為雲曦光,和他同為雲家人,算起輩分來還是他的小叔叔。

兩人年紀相仿,自小便被人比較,雲曦光小時候是真正的天之驕子,那時雲行烈不敢惹小叔叔,只在心中暗暗記仇。

後來雲曦光一家遭遇大難,他的父母在那場災難中去世,雲曦光本人也受了重傷。

傷雖然好了,但他失去了與靈獸結契的能力,從雲端跌入泥潭。

雲行烈見雲曦光終於跌下神壇,想起幼時被比較的痛苦,自覺可以壓雲曦光一頭,時不時便對其奚落傷害,雲曦光卻對他的惡言毫不在意,總是用一種不屑與之為伍的眼神冷冷看著雲行烈。

這種眼神更加激怒了雲行烈,他夥同幾個好友想要教訓雲曦光,卻沒想到雲曦光雖然曾受過重傷,身手卻極好,一個人把他們五個全部打趴在地,並讓雲行烈瘸了一個多月。

自此之後,雲行烈雖然依舊惱恨雲曦光,卻不敢再惹他了。

想起那頓打,雲行烈只覺得那隻瘸了一個月的腳又隱隱作痛,他惡狠狠地瞪了雲曦光一眼,硬是嚥下這口氣,咬牙道:“雲曦光,別以為你現在身手好就可以永遠壓我一頭,別忘了你是個無法和靈獸結契的廢物!等我找到屬於我的強大靈獸,咱們走著瞧!”

雲行烈發出標準的反派誓言後,和齊柳兩人飛快離開此地,尋找新的靈獸。

小小的叢林中只剩下雲曦光一人,他望著雲行烈兩人的背影輕輕搖了下頭。

“啾?”

掌心傳來細小的叫聲。

雲曦光低下頭,望著手掌中滿是水汙的小靈鳥。

這隻靈鳥看起來是那麼的弱小、無助,身上滴落著泥水,令人心憐。

“兩儀山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幼生靈獸?”

雲曦光不解道。

此處名為兩儀山,是上古靈獸沉睡之地,只有甦醒的成年靈獸,鮮少會出現幼生靈獸。

池穹剛剛睡醒,還在雲裡霧裡,不明白雲曦光和雲行烈之間的糾葛,也不覺得所謂“幼生靈獸”指的是誰,他只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很上道,幫他減少了不必要的麻煩。

池穹雖然很想教訓雲行烈,但他清楚,自己這一翅膀下去,雲行烈死不足惜,這座山若是因為他的震怒而毀掉,傷到其他生靈,可就不好了。

眼前的年輕人幫他出手,替他解決了這個小麻煩,池穹很滿意。

他莊嚴肅穆地收回羽翼,對雲曦光微微頷首,發出婉轉的鳳鳴,算是對這個年輕人的認可。

雲曦光見掌心的小靈鳥抖了下翅膀,又不斷晃頭,還不停發出細小的“啾”聲,看起來可愛又可憐,心中頓時變得軟軟的。

他掏出一包面巾紙,細心地幫小靈鳥擦掉身上的泥汙。

小靈鳥看起來狼狽,但他的羽毛似乎有避水的能力,泥水只是掛在身上,並未沾溼羽毛,雲曦光輕輕一擦,小靈鳥身上便又幹乾淨淨的了。

池穹最討厭身上沾水,他本想用太陽真火令這些水汙瞬間化為飛灰,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不過還沒等他出手,這位年輕人便幫他擦乾了身體,池穹雖然有些嫌棄年輕人多此一舉,但很享受被人服侍的感覺,不由閉上眼睛,靜靜享受。

想當年,那些人類將他作為圖騰時,若是那個能碰到他的腳趾一下,都能化作傳說,流傳百年以上呢。

想到這裡,池穹高傲地睜開眼睛,掃了雲曦光一眼,沉聲道:“看你如此知禮,本座便賜你服侍本座的殊榮.”

他的話落入雲曦光耳中,便是一聲又一聲舒服的“啾啾”叫。

雲曦光性子偏冷,他本只是單純見不得雲行烈這等欺凌弱小的嘴臉,並不打算養這隻小鳥。

但見小靈鳥這種萌態,雲曦光心中微微一動。

他眉心契根被毀,診斷此生無法成為靈契師,除非能夠撿到一隻靈獸幼崽,從小撫養,或可無需結契,僅憑感情便擁有一隻靈獸。

可當今世上強大的靈獸皆是上古復甦的,幼生靈獸都極為弱小,比世間普通的動物強不了多少。

就算運氣逆天,找到一隻資質極好的幼生靈獸,長大後能成為強大的靈獸。

可靈獸野性難消,沒有靈契,越是強大的靈獸反而越危險,甚至有可能反噬靈契師。

也就是說,雲曦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成為一名強大的靈契師。

當然,雲曦光早已接受現狀,另尋變強的方法,也自信不會弱於其他靈契師。

但他要調查當年父母身亡的真相,還需要靈契師的身份做掩護,掩蓋他的真實力量。

想到這裡,雲曦光對上池穹的小豆眼,望著那圓滾滾的小身子,不由露出笑容。

雲曦光自小被人作為靈契師培養,首先學會的就是尊重靈獸,將靈獸視為平等的夥伴。

即便是找個掩護,他也不願隨便強迫哪隻靈獸,也想找個能夠互為夥伴、互相扶持的投緣靈獸。

他伸出手指揉了揉小靈鳥的頭,輕聲問道:“你願意和我走嗎?”

“啾?”

池穹歪了下頭。

池穹:你要供奉本座嗎?那得容本座考慮考慮,不是誰都能有此榮幸的。

雲曦光本是嘗試著一問,沒奢望小靈鳥能懂他的話。

沒想到小靈鳥那雙小黑眼睛中,竟露出認真思索的神情,顯然是聽懂了他的話。

“我會視你為夥伴,敬你如師長,護你若己身,自此靈性相契,直至你脫胎換骨,或我壽命終結.”

雲曦光對池穹說出靈契師結契時的話語。

池穹聽懂了他的話,不由認真思考起來。

他可是上古之靈,莫說是與他結契,就算沾了他身上丁點靈氣,都能延年益壽,萬年不老,這個契約時間是不是有點長?池穹偶爾無聊時,的確願意成為某個人族部落的圖騰,享受對方的供奉,守護對方數百年後便悄然離去。

但這人約定的時間也太長了,他可不會同意的。

池穹正要拒絕,卻見年輕人取出一根自制的火腿腸,遞到他面前。

現代香料奇異的香氣讓池穹忍不住低頭啄了一口火腿腸,香氣漫入味蕾,池穹愉悅地舒展翅膀,“啾”鳴一聲。

“喜歡嗎?”

雲曦光伸出手指揉揉池穹的頭。

“啾!”

池穹低頭又吃快速吃了幾口。

雲曦光眼神愈發柔軟,輕聲道:“我就當你答應了.”

他將小靈鳥小心地放在肩膀上,一邊喂著火腿腸一邊向山下走去。

他已經找到靈獸,締結靈契,無需留在兩儀山上了。

池穹埋頭吃完火腿腸,又覺得有些困,便閉上眼睛,靠著雲曦光的頸窩睡了過去。

至於結契的事情……等吃夠美食再說吧,反正他還沒答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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