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梗在林三酒心裡的困惑,真要說起來,其實非常樸素——甚至可以稱得上有幾分土氣。

說她沒見識也好,低估了梟西厄斯也好,她就是繞不過去這個困惑:Bliss一直在確保著他們的位置離梟西厄斯本人儘可能地遠,而且第一批人格追上他們,也是花了一陣子的。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在第一批人格死了之後,第二批人格卻立馬就出現在了地平線上?

這一點乍看之下好像不值一提——畢竟對方是幾乎無所不能的梟西厄斯——可是越往深裡想,林三酒就越困惑。

如果說第一批人格死了,才刺激梟西厄斯產生了第二批人格;那也就意味著,第二批人格的出發點,應該是離林三酒一行人很遠的梟西厄斯身邊才對。

就算產生人格的時間短得不需要考慮,那群人格跨越大地也不需要時間嗎?

假如他們個個都能無視物理距離,在幾個呼吸間就趕到附近,怎麼在即將碰到林三酒和大巫女的最後一段距離上,反而放慢了腳步,變成了正常速度?

林三酒剛才沒機會慢慢思考,也就將它給壓了下去。畢竟不管他們是怎麼來的,自己一行人活下來才是最緊要的事——然而在大巫女那一句“我以前見過一個跟它很像的東西”之後,她的腦海裡就好像有一扇門,突然被撞開了一線縫隙,透進來了細細的天光。

……仔細想想,她跟大巫女都在這群人格之中,見過與過去經歷相似的面孔。

只是巧合嗎?

林三酒學著大巫女的辦法,將意識力當成了噴射氣流,在摸索把握了幾次平衡之後,她就能在天地之間閃躍飛撲、跳轉橫挪了——不知幾次,不等地面上的人格“選定”她、抓住她,她就再次躍入了夜空,遠遠地落向了草地另一頭;有時她來不及改向,身前身後剛剛朝她扭過頭的人格,就會成為大巫女意識力絞殺的物件。

在大巫女的掩護下,一張張人格的面孔,從林三酒的視野裡急速劃過;正如她所想的那樣,似曾相識的模樣……好像有點太多了。

不僅僅是貌似極溫地獄墮落種的人格,和那一頭白豬……如果扣除掉明顯是由【邏輯學】做出的簡單改動,那麼在短短十來秒的時間裡,林三酒看見的“熟人”竟有四五個了。

她看見了一個臉上手上生滿了無數小小肉筒的人格,呈孔眼狀的肉筒好像海葵一樣,在面板上波盪搖擺——相同的反胃與噁心,她與蜂針毒一起闖入“漫步雲端”墮落種體驗館時,就感受過一次了;還有一個面容俊美、渾身赤裸的男人,雖然比不上“最高神”那樣令人印象強烈,可是依然無法否認二者之間的相似感。

除了這些記憶角落裡的面孔之外,林三酒甚至還見到了她至今也偶爾會想起來的“靈魂女王”。不是那個脫下皮囊之後的大肉蟲,卻是一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姑娘;在林三酒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好被困在了一個遊戲切片裡,站在水面上的一塊板子上。

……是因為靈魂女王給自己的第一印象,比後來的大肉蟲還深刻麼?

當林三酒從其身邊劃過的時候,那小姑娘的眼球骨碌一下跟著轉了過去,因為轉得太急,滾出了眼眶骨,在山根和太陽穴的面板下,各鼓起了一個圓圓的包。

連眼球都能在面板下滑動;說明從某種角度而言,她也不過是穿著一層人皮而已——這一點,跟靈魂女王也有異曲同工之處。

“大巫女,”

在林三酒一連撲過幾個陌生面孔的時候,她忽然心念一動,高聲喊道:“一個眼眶裡長著一群豆芽似的東西的人,你有沒有印象?能讓你想起誰嗎?”

短短半秒的沉默,也沒壓下遠方大巫女聲音裡濃濃的厭惡:“……怎麼這裡也有那個玩意?”

她不能一一把自己不認識的人格都描述給大巫女聽;但是如今看來,來自於大巫女印象中的敵人,恐怕也不在少數。

……看樣子,她的猜測是沒錯了。

林三酒抿了抿嘴,在眼見遠方又浮現起了一波新的人格時,不等對方的攻擊襲到,掉頭就衝回了大巫女身旁——【末日分類回收再利用系統】的物品時效就快要到了,而情況遠比她想的更糟糕。

“不是梟西厄斯,”

她雙腳落地的那一下衝擊,將一口氣和這句話一起給撞了出來:“這些‘人格’,不是由梟西厄斯直接產生的!”

“什麼?”大巫女皺起眉毛,掃了一眼不遠處物品效果籠罩下,如無數蠱蟲般起伏湧動的影子。她也知道時間不多了,先遠遠攔過去了一道意識力作預防,才問道:“你怎麼知道?”

“我其實早就該想到了,”林三酒苦笑了一聲,說:“你或許不清楚細節……梟西厄斯分裂人格的能力來自於盧澤,而盧澤的能力清清楚楚,就是分裂出‘人格’而已——可是你看,來了多少根本與人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東西?”

大巫女再次朝遠處草地投去了目光。

“它們跟人的關係不大,可跟我們的關係卻太大了,我看見了好些個似曾相識的‘人格’,都和我過去的敵人很像。”林三酒換了口氣,急急地說:“那頭白豬才一死,就能跟著下一波‘人格’一起趕到,是因為它剛死去,就再次被‘生產’了出來——因為同樣是按照我對‘豬’的印象產生的,所以跟死去的豬也一模一樣。”

這一點,也和盧澤的人格分裂能力根本不符合。

“在這裡剛剛被‘生產’出來的?”大巫女精神一震,說:“那就說明……”

“對,我認為這些‘人格’,都是由一個人格的能力產生的。”

林三酒感覺自己似乎又浮起了一個忍不住的苦笑,說:“除了這個解釋,我想不出其他的了……在第一批趕來的梟西厄斯的人格中,有一個人格,是可以像梟西厄斯本人一樣,不斷分裂出更多人格的。只不過,他所分裂出的人格,不說全部吧,起碼大部分都來自於我們過往經歷和印象中的敵人。”

頓了頓,她加了一句:“……就連能力也是。”

正因為林三酒如今一想起豬,就會想起【邏輯學】,所以那頭白豬才能在沒有物品的情況下,製造出了和【邏輯學】一樣的效果——現在想想,那個臉上長了一根長管子的人格,攻擊方式不也和極溫地獄墮落種一樣嗎?

同時,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第二波人格幾乎立刻就趕來了:他們原本就不是從梟西厄斯身邊出發的,產生出他們的那一個人格,估計正是上一波人格中的一個,早就來到附近了。

怪不得,梟西厄斯不需要親自來……因為他分裂出了一個可以持續分裂出人格的人格。

“是誰?”大巫女反覆看了幾圈,“那個人格在哪?殺了他就行了吧?”

解決方式說來簡單,但實際操作上,恐怕非常棘手——林三酒搖了搖頭,剛要說話時,【末日分類回收再利用系統】的效果卻在這個時刻恰好突然結束了。

剛才遊戲切片或許困住、殺死了不少人格,然而此刻效果一消失,再次朝二人襲來的憧憧人影卻依舊被引力推起的層層夜潮一樣,幾乎看不出減輕縮小的痕跡。

大巫女剛才甩出去的意識力,登時在天地間盤旋呼嘯起來,彷彿在空間紋理之間撕開了一個巨大而兇烈的漩渦;一個接一個的人影被捲起拋入漩渦,變成了龍捲風裡的一隻小蟲子。

然而她們都清楚,意識力是擋不住那些人格太久的。

“準備好苦戰吧,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那個人格找出來。找出來以前,別死了。”大巫女咬著牙說,“可惜我沒有他那種把人變成人——”

“小酒!大巫女!”

二人同時激靈一下,急急轉過了頭。

目光一落在來人身上,大巫女迅速一點頭;林三酒會了意,將背後留給了她,自己腳下幾步衝了上去,喊道:“你怎麼來了?這邊太不安全了……不是Bliss出了什麼事吧?”

清久留一路穿過血沉沉的草地,甚至可能還遇上了殘存的阻礙與襲擊;他此時的褲腳、衣襬都被染上了大片血黑色,甚至還有一些細密的血點飛濺在他的臉頰上,正好灑在眼睛下方,彷彿星辰落下的血淚。

林三酒一怔。

“她暫時沒事,”還是清久留的聲音,將她那一瞬間的怔愣給驅散了。“你們知道要抓的目標是誰了嗎?”

林三酒又是一怔,意識到他問的是那一個可以分裂出人格的人格。“誒?你剛才離那麼遠,也聽見了?”

這一下,反而是清久留瞥了她一眼,臉上劃過了一絲疑色。“剛才?聽見?”

不等林三酒解釋,清久留突然恍然大悟:“難道說,你們不久前才反應過來,這群人格里有一個是可以不斷分裂新人格的?”

他話音未落,連大巫女都唰地一下扭過了頭。“你早就知道了?”

清久留用食指和拇指,使勁揉了一下雙眼眼角,這才說:“……在第一波人格剛剛出現的時候,我就發現隨著他們的前進,人群數量也在變得越來越多,說明產生人格的源頭,就在這群人格里。我以為你們也早就知道了……這麼說來,你們也不知道那個人格在哪,是什麼樣子了?”

林三酒恨不得踹誰一腳才好。

“你如果跟在我們旁邊,早點把這件事說出來,我也不至於把宮道一的血全部浪費掉啊!”

“宮道一的血?”清久留說著,抹了一下面上血痕。

大巫女一個人抵抗人格的逼近,想必相當吃力;林三酒以最快的速度把宮道一的血解釋了一遍,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血只對人格有用,卻對梟西厄斯和我無用……”

她知道情勢緊急,不是能站著說話的時候,催促道:“你快回去,這裡太不安全,有什麼話可以等到——”

清久留卻輕輕搖了搖頭。

“等到什麼時候?把源頭人格解決掉的時候嗎?”他沉聲說。“你看看對面有多少匪夷所思的能力與人格在等著你們?不管你們能撐幾分鐘還是十幾分鍾,都沒有意義,因為每死去一個人格,就立刻會有更多的人格補上來。早在找出那一個人格源頭之前,我們都會死在這一片草地上。”

在意識力捲起的風聲裡,林三酒沒有說話,大巫女也沒有。

她們都清楚,清久留說的其實沒錯。

“但是不戰鬥,我們馬上就會死,”林三酒苦笑著說,“我們還有什麼選擇?”

“沒有了,”清久留低聲說。“所以……只能由我們親手製造出一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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