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聞言沒有時間多琢磨昨夜那個古怪的“夢”,他趕緊翻了下書,時間不夠就匆匆寫點大綱,然後洗漱之後去食堂吃個早飯,就得去教室帶孩子們早讀了。

剛出門他就遇到教數學的範老師,老頭兒六十出頭,本來應該退休了,因為這裡師資力量實在匱乏,不得不在這裡繼續頂著。

範老師是本地人,不用跟聞言一樣住在教師宿舍,但昨晚他加班批改作業,就在聞言隔壁的宿舍住了一晚——所謂的教師宿舍,其實就是幾間平房。

“小聞,都來一學期了,還不習慣啊?”

範老師見了他,就笑眯眯打招呼。

聞言一頭霧水:“範老師,怎麼這麼說?”

範老師:“昨天夜裡我聽見你在外面大叫來著.”

聞言:“啊?啊!”

前一個是疑惑,後一個詞是驚歎。

他突然想到英語課本上那潦草發洩的幾句話,心裡有了不祥的預感。

老頭兒還在絮叨:“哎,我也知道這地方留不住人,年輕人能堅持一個學期已經不容易了,不過以前更苦,幾年前這裡連路都沒有的,去小賣部還得走個幾里路,現在村裡都有小超市了……”聞言乾笑:“範老師,你是不是聽錯了,我昨晚趴桌子上睡到天亮,沒出去喊.”

“你聲音我還聽不出來?”

範老師一臉你不用解釋了的表情。

聞言想到昨晚的經歷,有苦難言,只得轉移話題搪塞過去。

早上他要上四節課,兩節語文兩節英語,學校老師少,他們幾個只能連軸轉。

語文安排摸底考試還好說,教英語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幸好教的是小學生,照本宣科也能矇混大半。

到了下午,聞言本來以為能休息一下,結果五年級那邊歷史老師家裡有事臨時趕回城裡,請了幾天假,聞言這個語文老師又得充當救火隊長,去教五年級的歷史。

一天下來,比狗還累。

聞言連晚飯都沒胃口吃,躺在宿舍床上,動都不想動。

他是老師,卻不是普通老師。

聞言是到鄉村來支教的。

跟富二代兼官二代沈魄不同,聞言出身很普通,就像這個國家千千萬萬普通青年一樣,沒有家世,沒有背景,智商中上,從小到大能升學順利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

唯一小小特殊的是,聞言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雙方很快再婚重組家庭,又有了新的結晶,聞言成為兩人都無法丟棄卻不太想親近的過去,父母也是普通人,雖然不至於棄養,但對他的感情肯定沒有對後來重組家庭的孩子那麼深。

聞言從小跟著外婆過,外婆去世的時候,他也讀大學了,足以自立。

父母因為他成年了懂事了也從來不吵不鬧,也許出於一些愧疚,想跟聞言時不時聯絡感情,但過去的就是過去了,聞言面對他們時,依舊是生疏有禮,很難再像小時候那樣生出親近的渴望。

這些都是細枝末節,聞言覺得自己智商情商還算正常,也沒有因為這點經歷就變成什麼憤世嫉俗的反社會人格,他的煩惱另有其因。

聞言大四那年,同學們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人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聞言原本也想考研,複習了一陣,覺得靜不下心,就開始找工作,但找來找去,又沒有合適的。

他天賦不算出眾,在學校裡也沒有什麼出色表現,平平無奇熬到畢業,跟百分之九十九的應屆畢業生一樣,用人單位憑什麼對他高看一籌呢?果不其然,聞言碰了幾次壁,不由得有些灰心喪氣,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支教計劃。

去鄉村支教兩年,工資補貼都不高,但起碼有兩年經驗,回去之後各項政策都有優待,想考研也能加分,直接去應聘別的單位,履歷上也光鮮好看,聞言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踏入社會跟各種人打交道,面對疾風驟雨的準備,這個選擇是最適合他的。

沒有偉大的理想,只有出於實際的考慮。

但來到鄉村之後沒多久,聞言開始有點後悔了。

毫無疑問,這裡很落後。

雖然幾年前通了公路,因為國家扶貧政策,這幾年各方面生活也好了很多——據老範說,以前來支教的老師甚至沒有單獨的教師宿舍,得輪流在村民家留宿的。

現在有新的教室,校舍,學生們也有免費午餐,幾乎不再需要老師挨家挨戶勸說家長放孩子上學,許多村民也明白教育的重要性了。

除此之外,清新的空氣,物產豐饒的大山,靠山吃山,這裡永遠不缺山珍和野菌,許多聞言以前聽都沒聽過的植物,也能在村民們的手裡變成美味。

但還是艱苦。

觸目可及的貧瘠,一眼就能見底的枯燥,雖然有網路,可網速慢,聞言想打個王者,也得開著流量,日復一日的生活就是上課,娛樂活動幾乎沒有,購物只能在村裡唯一的小超市,再想買點別的東西就得去鎮上,快遞也得去鎮上拿。

起初,聞言還興致勃勃,但當新鮮感褪去之後,屬於普通人的掙扎就開始浮現。

他覺得自己之前對這裡的思想準備太少了。

他以為自己也算個宅男,但對這種日復一日的單調枯燥還是有些難以忍受。

夜深人靜躺在床上時,聞言會想,原先工作再難找,也是在城市裡,生活怎麼都比現在舒服很多吧?自己是不是吃錯藥,為什麼要一時衝動跑到這裡來?要是還在城市,他現在應該熬夜打幾局遊戲,美美點上一頓燒烤,或者跟同學朋友出去擼串了,而不是躺在冷硬的床板上聽蚊子唱歌,還經常能醒來看見不知名的大蟲子爬到蚊帳上。

聞言原來還設想得挺好:小鄉村安靜,他可以一邊支教一邊學習,兩年後回去考個研或公,還有政策有待加持,美滋滋。

來到這裡之後,他發現自己太天真了,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雖說是來當語文老師,可隨時隨地都要當全科老師臨時工的覺悟,別說抽空複習了,他閒下來連手機都不想看,只想對著天空發呆。

跟他同期過來的女生,熬不住跑了,寧可承擔違約的後果,也不想繼續呆在這裡,所以聞言就是那個在她走後擔起臨時英語老師的倒黴鬼。

每次空閒下來,聞言就莫名焦慮。

他怕自己白白浪費兩年光陰,如果沒有時間複習,兩年後想考什麼也考不了。

試想一下,同齡人在踏入社會兩年之後,已經積攢一定的經驗和資歷,而他相當於兩年後才剛開始,不管幹什麼,都比別人落後兩年的進度。

這是一個只能依靠自己的普通人的煩惱,踏出一步,又怕自己選錯了,想縮回去,又瞻前顧後,對聞言來說,人生只有一次,沒有試錯的機會。

怎麼選,都有可能選錯,怎麼選,都可能留下遺憾。

這是“夢裡”那個沈魄永遠無法體會到的苦惱,像他那種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天之驕子,當然可以肆意揮霍自己的人生,反正走錯一萬步,也有無數人在後邊為他兜底。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自己真成了沈魄,肯定不會像他那樣不學無術,自己用沈魄的人生劇本,隨隨便便也能開出更好的人生吧。

那是聞言胡思亂想裡的最後一個念頭。

然後他就睡著了。

聞言發現自己的“夢”的確是有延續性的,他睜開眼睛時,又回到了三十年代文人墨客筆下的“東方小巴黎”。

這次他不是在舞廳抱著舞女,而是坐在桌邊,面前放著一瓶威士忌。

還有,三個杯子。

“沈少怎麼走神了,是不是又看上什麼新美人了?怎麼,瑪麗失寵了?”

“什麼瑪麗,人家現在看上一個叫章鳴的,是女大學生!”

“沈少你可以啊,這又想挑戰高難度了?”

旁邊兩個狐朋狗友嘻嘻哈哈打趣他,四周水晶燈炫彩轉動,臺上歌女扭著窈窕身姿正在放聲歌唱,曲調熟悉,放在後世也是被重複播放的經典旋律。

又是這種生活,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沉迷美色的路上。

聞言吐出一口氣,他沒有辦法像沈魄那樣去享受這一切,因為那個小鄉村再怎麼落後,也是來自一百多年後的,聞言覺得躺床上玩手機都比在這裡聽老歌有趣,再說了,如果這種穿越的夢境僅僅只是在晚上睡覺之後,也就是說他每天白天還是得工作的。

那麼問題來了——他那裡還有一疊學生的作文沒批改呢!想到這裡,打工人就無法再安然坐在這裡,他驀地起身,扔下一句我不舒服先回去了,就大踏步出門去找司機小吳,徒留兩個朋友面面相覷。

“剛哪句話刺激到他了?”

“瑪麗?章鳴?”

“他該不會真喜歡上姓章的女的了吧?”

——聞言很擔心沈魄在自己那邊的表現。

那傢伙昨天塗鴉英語課本,今天該不會要糟蹋學生作文了吧?希望他別再出去大喊大叫了,老範肯定會以為他瘋了。

得找個辦法才行。

回去的路上,一個想法逐漸成形。

剛到家,吵鬧聲和摔打的動靜就充斥於耳。

客廳裡,兩個女人,兩個男人,或坐或站,正激烈爭吵。

其中一個女人是沈魄的媽,昨晚剛見過。

另外三個,聞言也認識,因為他見過家裡牆上掛著的全家福,從照片裡的站位和年紀來看,應該分別是沈魄父親,沈魄伯父,以及沈魄的小姑姑。

沒錯,就是經商的爹,當副市長的大伯,和才女小姑。

在這一門子精英面前,沈魄顯得更紈絝了。

老管家眼神示意他不要去找罵,聞言就放輕腳步,悄悄走到外圍傾聽動靜。

聽了一會兒,他大概聽出來了,是沈魄老爹跟伯父聯合炮轟小姑,原因是小姑到了婚嫁年齡了,家裡給她安排了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但小姑是近代中國剛剛開放女性教育的得利者,她滿腦子嚮往自由的新思想,當然不願意屈從家裡的安排,於是就吵起來。

“我看儂是讀書讀到腦殼子壞掉咯!你以為家裡送你去讀書是真想讓你搞什麼革命的?無非是現在女人要多讀點書,拿個文憑,婚事才更漂亮些!”

沈魄伯父氣得口不擇言,本地口音都冒了點出來。

“小妹,我們是為你好,你雖然在學校學了點學問,會寫點詩詞,可難道要一輩子這麼下去嗎?女孩子不嫁人怎麼行的,我們當哥哥的願意養你,也不想你過幾年後悔,到時候就算是咱們這家世,你也很難找到像現在張家那麼好的了!”

兩人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一個罵一個勸。

再加上沈魄老孃,在旁邊時不時幫忙說上兩句。

沈魄小姑比他只大了幾歲,還沒嫁人,這年紀放在後世很正常,在當下則屬於得趕緊結婚的行列了,偏生她眼光高,早年還曾跟女學生們上過街,鬧過革命,家裡對她很是防範,生怕她成為家族裡的叛逆者和刺頭。

相比之下,沈魄這種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反倒在同齡人裡顯得很正常了。

就在這時,聞言聽見沈魄小姑忍不可忍,大聲反駁了一句。

“難道你們要我跟二嫂一樣明知道二哥外頭養了姨太太和私生子,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張幼青那風流成性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就非把我往火坑裡推才高興啊?!”

這話一出,訓斥聲隨即更激烈了。

“住口,你說什麼胡話呢!”

“對兄嫂不敬,這也是你一個黃花閨女能管的!”

聽到這裡,聞言覺得自己該撤了。

再不撤退,被拎出來批dou的就該變成他了,看熱鬧的就會變成熱鬧本身。

聞言轉身躡手躡腳溜回房間,把吵架的空間留給沈家長輩們。

原來民國宅鬥影視劇也不全是虛構,原來沈家也不是像外表看上去那麼和睦光鮮的,原來昨天看似榮華富貴無須操心的美婦人沈母,也沒法讓丈夫一心一意,原來沈魄這敗家子不是唯一的獨苗,他爹還有個私生子在外面,沈魄自己知道嗎?聞言還沒法將自己當成沈魄代入,他抱著吃瓜心態,生出一絲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幸災樂禍。

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

聞言準備給真正的沈魄留一封信。

像沈魄這種人,仗著家世行事無所畏懼不知天高地厚,他要是拿著自己的軀殼去胡來,聞言可能每天醒來就得面對一堆爛攤子。

鄉村支教生活雖然忙碌枯燥,好歹也算平靜,這要是沈魄三更半夜跑出去大喊自己是沈家少爺……那畫面太美不敢想象。

就算聞言哪天醒來不在精神病院,那也得社死。

所以當務之急,就是跟沈魄交流,先穩住對方!他找來沈魄那本只寫了兩頁的日記,翻開第三頁,在上面寫下——1932年1月7日,晚。

不知怎的,看見這個日期,聞言的心跳忽然偏快,甚至浮現莫名小激動。

那感覺就像,即將與歷史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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